Uzi Varon 攝
阿摩司·奧茲不會對你們妄言:今夜讀小說,今夜就能改變世界。
他只是有一個信念:讀小說,是理解所有窗子背後所有人的秘密的最佳途徑之一,當長日將盡,當和平危在旦夕。
對於緩解人性中的苦痛與黑暗,他給了一個藥方。每個人生而在世,就背上了沉重的負擔,如何釋放所有人心裡的魔鬼?奧茲說,看小說。
在奧茲小時候,父親給他諸多規訓:殿下,你要記住,男孩不哭,男孩不能做這個,男孩不能做那個。苦悶的男孩還是會哭泣,耽於幻想,渴望自由。
最後,書本給了他自由。
街角咖啡館,偷人間故事
在他還是一個11歲男孩時,內心躁動不安,有一天爬上屋頂,為了偷窺遠處房屋內好朋友的姐姐淋浴。這個姐姐發現了他,裹好浴巾後,跑過來抓住了企圖逃跑的小奧茲。奧茲以為,責罵的狂風驟雨就要來臨。
「你猜這個姐姐對我說什麼?她說,『阿摩司,有一天如果你學會了傾聽,學會了表達,你就不需要再偷窺了』」,奧茲至今還記得這段童年遭遇,後來被他寫在小說《地下室裡的黑豹》裡。
學會傾聽,學會表達,奧茲的一生一直做著這兩件事,「文學就是既講故事又聽故事,我的人生就是聽和講,因此成了一個作家」。當父母最初教他希伯來文字母時,他就開始了寫作,而他的寫作開端,依然從「偷窺」開始。他改不掉這習慣,窺見周圍人的生活細節,將之加工為作品素材,奧茲樂此不疲。
在以色列,咖啡館遍地開花,在人行道旁,在街道拐角處,奧茲總喜歡隨意坐下,點一杯黑咖啡,觀察陌生人。他總是樂於想像,鄰桌面向而坐的兩個人,他們之間有過怎樣的衝突、憎恨、誤解、甚至有過暴力的往昔,但他們一定也有過愛。「比如我看見,一個瘦男人和一個胖女人拘謹而坐,愁眉苦臉。突然,胖女人開口問,『我今天是不是比昨天更好看一些?』於是我開始無盡想像,他們之間的故事。」
從童年開始,奧茲就發明了一個秘密遊戲,玩上幾個小時都不煩(這也被他寫進《愛與黑暗的故事》裡)。年幼的他跟隨父母到耶路撒冷那幾家頗具歐式風格的咖啡館裡喝咖啡,當父母與一些名人雅士無休止地談論政治和歷史時,他就學會做「小間諜」,能從咖啡館裡陌生人的衣著和手勢上,從他們看的報紙或者點的飲料上,猜出他們是誰,他們是哪裡人,他們是幹什麼的……根據某種不確定的表面現象,開始為這些陌生人編制錯綜複雜但激動人心的生活。
奧茲會對怎樣的人感興趣呢?「比如,有個女人剛剛悄悄笑了兩次——我試圖從她的表情裡推斷她在想什麼;那個身材瘦削戴帽子的年輕人目不轉睛盯著門口,每進來一個人都很失望,他苦等的那個人長什麼樣?我豎起耳朵,從空中竊取隻言片語的談話。我斜倚身子窺探大家在讀什麼,觀察誰急忙離去,誰剛剛進來。」
直至今日,奧茲依然在用這種方式從陌生人處「行竊」。在更多的公共場合,在診所排隊,在某政府部門的等候室,火車站或飛機場。偷看,並編造故事,織成自己的文學王國。
冬日雨夜,讀一本小說
一百多年前一個寒冷的冬夜,人們能做什麼?
「想像一幅畫面:冬天的一個雨夜,百葉窗緊緊關閉,藍色的爐火熊熊燃燒,房間裡有一個人,獨自一人,坐在落地燈旁的椅子上讀一本小說。」這是奧茲的答案。
他認為,熱愛小說,是古往今來人類的共鳴。「對於文學來說,十九世紀是蜜月世紀,人人都在讀,或者看樣子都在讀。可如今,在北京,在特拉維夫,人們在冬天的夜晚可以進城,可以去劇院,可以去電影院,可以去餐館,去酒吧,去看朋友……當有如此多的事情要做,比如說職場之事、世界新聞或無休止的家庭娛樂,為什麼要去讀小說?」
數年來,預示災難的先知們曾預言小說即將死亡,現在先知們都死了,小說硬挺著活了下來。奧茲這位堅定的「小說信仰者」,會繼續相信小說的不朽,因為「讀一本小說就相當於你和自己進行一次幽會,與內在自我相會,然後發現,我們並不是那唯一把惡魔藏在地下室裡的人。莎士比亞、陀思妥耶夫斯基、馬爾克斯等這些偉大的作家們都發現了這一點。他們把手放在了我們的肩膀上,並安慰說,不用擔心,你在這個星球上並不孤獨。」
此時此刻,即使不是冬天,不在落地燈旁,你依然可以讀小說。不同的小說,饋贈給你不同的禮物。那麼給奧茲的禮物,是什麼呢?
「讀一本小說就相當於你和自己進行一次幽會,與內在自我相會,然後發現,我們並不是那唯一把惡魔藏在地下室裡的人。莎士比亞、陀思妥耶夫斯基、馬爾克斯等這些偉大的作家們都發現了這一點。他們把手放在了我們的肩膀上,並安慰說,不用擔心,你在這個星球上並不孤獨。」
【影響奧茲的4本小說】
「你身在哪裡,哪裡就是世界中心」
奧茲是一位集希伯來傳統文化與歐美現代文化於一身的作家,尤其受到俄國作家契訶夫、以色列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格農和現代希伯來浪漫派小說家別爾季切夫斯基的影響。但影響他的小說,其實主要有如下四本。我們會發現,它們其實都有一個貫通的主題:自我。
●海明威《喪鐘為誰而鳴》
「裡面雲集著蕩婦和形體強悍的男人,這些男人在粗獷的外表下隱藏著詩意般的情懷,我夢想有朝一日會像他們一樣,聲音沙啞,具有陽剛之氣,體魄猶如鬥牛士,臉上充滿了蔑視與哀愁,也許有點像照片上的海明威。倘若有朝一日,我未能設法像他們那樣,至少我也會寫這樣的男人:英勇無畏的男人,懂得如何嘲笑,如何憎恨,倘若需要懂得如何出拳痛打惡霸,他們確切地了解在酒吧裡點什麼,向女人、對手或者並肩戰鬥的同事說些什麼,如何用槍,如何在做愛中達到極致。」
●埃裡希·瑪利亞·雷馬克《凱旋門》
「背景置於20世紀30年代,小說開篇描寫一個孤獨的女子在深夜時分倚靠在橋梁矮牆上,就要投河結束自己的生命。在那千鈞一髮之際,一個陌生人停下來和她說話,抓住她的胳膊,挽救了她的生命,並和她度過銷魂之夜。那時我的幻想,我也會那樣與愛不期而遇。她會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獨自站立在斷橋上,我會在最後一刻出現,營救她,斬殺巨龍——不是我在年幼之際成打斬殺的那種有血有肉的巨龍,而是內在的絕望。」
●舍伍德·安德森《小鎮畸人》
「故事都圍繞日常生活瑣事展開,以當地流言蜚語片段或者沒有實現的夢想為基礎,這些故事均發生在一個窮困偏僻的鄉間小鎮。……這部樸實無華的作品,對我的撞擊恍如一場反方向的哥白尼革命。哥白尼表明,我們的世界不是宇宙中心,而只是太陽系中的一顆行星罷了,相形之下,舍伍德·安德森讓我睜開雙眼,描寫周圍發生的事。因他之故,我猛然意識到,寫作的世界並非依賴米蘭或倫敦,而是始終圍繞著正在寫作的那隻手旋轉,這隻手就在你寫作的地方:你身在哪裡,哪裡就是世界中心。」
●儒勒·凡爾納《米哈伊爾·斯特洛果夫》
「它賦予我的某種東西至今仍然伴隨著我。斯特洛果夫的眼淚挽救了他和整個俄國,哭並沒有把他降低到一個可憐蟲的位置上,也沒有損害他的男子漢尊嚴;無論作家儒勒·凡爾納,還是廣大讀者,都可以接受。仿佛突然接受一個男人哭泣,這個男人的眼淚拯救自己和整個國家,還遠遠不夠。因此這個最具男子漢氣概的人中豪傑由於具備『陰柔』之氣而戰勝了所有的敵人,那陰柔之氣在生死攸關之際從他靈魂深處湧出,沒有減少或者削弱他的『陽剛』之氣,相反,它使陽剛之氣趨於完美,並達到安寧。」
採寫/新京報記者 柏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