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豔/文
陸炳(1510-1560),字文明,明朝錦衣衛都指揮使。
錦衣世家
明代平湖有七支陸氏,其中有一支被稱為靖獻支,很厲害,這七支陸氏共出進士21人,其中靖獻支就出了13人。應該說,嘉靖年間,就科舉而言,陸氏靖獻支是到了其鼎盛期的。這當然和陸氏家族具有的深厚文化底蘊是分不開的,不過,也有人質疑說,這支陸氏這麼厲害,很大程度上都和一個人有關。
這個人,就是陸炳。
陸炳是整個明代最有權勢的錦衣衛指揮使。
關於陸炳的家世,在平湖的《當湖外志》上有個很不靠譜的傳說,說是陸炳的父親陸松本來是平湖新埭鄉下一個以磨豆腐為生的農民,偶然有個江西的風水先生到他家投宿並接受了陸松的熱情招待,於是臨走決定為他家看塊風水墓地來報答。恰好陸松的父親過世很久,但還沒下葬,風水師於是去看了下陸松買下來準備葬父的那塊地,一見大驚,「想不到你家是有大福氣的,這塊地以後可以讓子孫大拜,不過現在的位置,一下葬就會立即招來禍患,你稍微移進幾尺,那麼雖然不能馬上發家,但後代的福氣可以更綿遠。」風水師估計了下要移動的尺寸,順手就插了根竹條做標記。陸家的鄰居是個好事的人,他跟著看熱鬧也聽到了風水師的話。這鄰居就開始多事了,想看看這個風水師說的到底準不準,於是在大家離開後,又偷偷把竹條移回了幾尺。
鄰居幹的事,陸松不知道啊,他回去準備準備就把父親下葬了。
據說,後來的事驗證了風水師果然是個好風水師。不出數月,陸松就被人牽連,與老婆一起被流放到了湖北安陸。在安陸,陸炳出生了。和陸炳差不多時間出生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被封在安陸的興獻王的兒子,也就是後來的嘉靖皇帝。不過這時的興獻王府有點焦頭爛額,太監們到處找保姆,最多時一天能換十幾個,可是都不行,這興獻王的小世子就是不肯吃奶,一餵就哭。據說一直等到太監們找到了陸炳的母親,小世子才不哭了。就這樣,陸炳的母親成了未來皇帝的奶媽。後來,興獻王又大發慈悲,讓小陸炳也跟著母親進了宮,所以,陸炳和嘉靖皇帝從小就情同手足了。
自然,這些都是牽強附會的無稽之談。古代文人在給出名人物作傳時往往都會添些神秘傳奇的色彩,以顯示此人天賦異稟或此家族超乎尋常的祥瑞。
靠譜的陸炳家世是怎樣的呢?
從源頭上追溯的話,平湖陸氏靖獻支的始祖為宋末元初學者陸正。陸正原名唐輔,宋亡後,誓不仕元,於是改名正。他逝世後門人諡為靖獻先生,在乍浦陳山立書院奉祀他。陸正後裔被稱為靖獻支就是由此而來的。平湖靖獻支都是陸正的次子陸應奇的後裔。陸應奇長子陸士賢的後裔也都世居平湖,人數眾多。陸應奇次子陸士亨,後裔人數較少,後來移居北京,因緣在嘉靖年間崛起成為錦衣世家,這便是陸炳的家族。
應該說,陸士亨這一支很長時間裡基本都是默默無聞的,陸士亨生子陸宗深,為七品散官。陸宗深兒子陸軾,事跡無考。陸軾兒子陸墀,舉茂才,選充錦衣衛小旗,以錦衣衛總鎮隸籍北京,死於天津,葬在天津六裡門外六裡屯。陸墀死後,兒子陸松襲職。弘治七年(1494),陸松跟隨興獻王朱祐杬來到封藩之地湖北安陸(今湖北鍾祥),被選為興獻王府儀衛司的典仗。後來娶了據說是出生於郢中書香門第,秀麗端莊、知書達禮且善繪畫的範氏為妻。
所以說,什麼鄉下磨豆腐,風水先生的,都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陸炳出生於錦衣世家。
還有很多書中說陸炳母親進宮當了興獻王兒子朱厚熜、也就是未來的嘉靖皇帝的奶媽後,同時也把小陸炳帶進宮中一起哺乳,這個看來可能性也不大。從生辰看,朱厚熜出生於正德二年(1507),陸炳出生於正德五年(1510),朱厚熜比陸炳大三歲。不過,兩人從小認識是很可能的,至於情同手足的說法嘛,估計也是陸炳權勢大了以後別人的附會之說了。畢竟,封建社會的等級制度擺在那裡呢。
正德十六年(1521),陸松和原來的興獻王府隨從一起跟著朱厚熜進京繼承大統,他升了錦衣衛副千戶。對於陸松的為人,王世貞在《錦衣志》評價為「頗謹信,識大體」。嘉靖五年(1526),陸松升指揮僉事。
與相對平庸的陸松相比,陸炳就不尋常了。陸炳是個文武全才,從外表看,他身高面紅,健壯沉穩,史書說他走路如同鶴步,就是說連走路都比常人文雅。內在也不差,嘉靖八年(1529),陸炳參加武會試中選。要知道,明代武舉其實不容易考,不僅要考察弓馬武藝,還要考軍事謀略。當時,進入錦衣衛的路線有兩條,一是襲官,二是武舉。一般來說,錦衣衛內部,尤其是高層當中襲官佔了大多數。陸炳考上武舉後,就授了副千戶職,作為武舉來說,授官起點算比較高的,大概也有他家世襲的因素在內。
嘉靖十五年(1536),陸松去世,陸炳襲父職,進指揮僉事。
不過,至此為止,陸炳也還只是個挺普通的錦衣衛官員。
無論是史書記載還是民間傳說都相當肯定陸炳的崛起很大程度是因為他的一次救駕。
嘉靖十七年(1538)十二月初四,嘉靖皇帝親生母親章聖太后崩。因為此前嘉靖生父興獻王葬在封地鍾祥的顯陵,所以朱厚熜很想將父母合葬一起。於是,次年二月十六日,嘉靖皇帝率領文武百官離開京師,浩浩蕩蕩向南進發,準備回鄉考察。這支隊伍堪稱龐大,其中錦衣衛扈行精壯旗校就有八千人,六千人專管護衛嘉靖皇帝所坐的輿輦,二千人專管擺執駕儀及承擔各種巡察傳令事項。還有扈駕官軍六千人,執武陳駕儀用了一千人,駕前駕後各有二千人,駕左右各有五百人,把嘉靖緊緊地圍在當中,應該是萬無一失了。可是,二月二十六日,嘉靖駐蹕的趙州和臨洺鎮兩處行宮,在駕發之後都發生了火災。雖然沒有造成大的損失,但卻使嘉靖皇帝十分惱火。儘管懲處了官員,但嘉靖皇帝卻沒有命令採取預防措施,致使又發生了一次更大的火災。二月二十八日,車駕進入河南,前面就是重鎮衛輝。之後的事,《明史紀事本末》上寫的非常神奇。說是正在行走之間,有一股旋風總是繞著聖駕來回地刮。嘉靖皇帝心下疑惑,便問隨行的道士陶仲文:「此何祥也?」陶仲文掐指一算:「主火。」聽說又要著火,嘉靖皇帝心中恐慌,他想起之前的行宮之火,於是要求陶仲文祈禱,希望用道教的法術來消彌火災。陶仲文卻沒有接受嘉靖的要求,他告訴皇帝,天意不可違,「火終不免,可謹護聖躬耳。」據說,嘉靖皇帝和陶仲文的這番對話,被扈從在車駕旁邊掌管南鎮撫司事的錦衣衛署指揮使陸炳聽到了,他開始暗自留心,準備應付可能發生的危險。三月十八日下午,車駕駐蹕衛輝,由於旅途疲勞,嘉靖皇帝設宴款待了前來見駕的汝王朱祐槨之後,早早休息了。當天隨駕南行的侍從人員也都安頓下來。夜間四更時,不知從行殿的哪一處突然冒出火花,由於這些行殿都是用木材、葦席、氈帳所搭蓋,且又是春季乾燥的天氣,頃刻之間整個行殿陷入一片火海之中。行宮起火,隨從官員倉猝之中卻都不知道嘉靖皇帝在哪裡。危急關頭,只見陸炳推倒門屏背著皇帝衝出火海,這時,成國公朱希忠、太監張宏也趕來了,迎上前去,把嘉靖帝解救了出來,安放到了乘輿之中。
嘉靖皇帝獲救了,可是後宮的嬪妃、宮女、宦官等有很多人卻葬身火海之中,離京時所攜帶的很多法物、寶玉也多被焚毀,損失十分慘重。
嘉靖皇帝對南巡行宮著火這事極為惱火。因為著火這事有點複雜,以嘉靖的多疑,他覺得這肯定不是偶然事件。當然,皇家的事從來都不簡單。
表面看,嘉靖皇帝和之前的皇室親屬的關係確實是緊張的,尤其是他的伯母、弘治皇帝的皇后張太后。按理來說,張太后是有恩於嘉靖的,武宗猝崩且沒有指定皇位繼承人,奉武宗遺命主持朝政的張太后接受楊廷和的建議,以祖訓「兄終弟及」為據迎立朱厚熜為新君,即嘉靖皇帝。不過,當朱厚熜的親生母親入宮的時候,張太后完全不拿她當回事,還是以藩妃的身份對待。朱厚熜是個大孝子,甚至有後世史家評論說他是個除了自己和父母,誰都不愛的人。登基後,朱厚熜便開始打擊報復張太后。嘉靖三年(1524)春,他拒絕了張太后在她生日時的正式朝賀,但幾星期以前他卻精心安排儀式慶賀了自己親生母親的誕辰。之後,一場大火燒毀了張太后的寢宮,但嘉靖皇帝說是要減輕臣民的負擔,停止了重建舊宮的工程,張太后不得不移居一座較小的宮殿。
矛盾的焦點還有張太后的兩個兄弟,壽寧侯張鶴齡、建昌侯張延齡。弘治皇帝朱佑樘是中國歷史上惟一一個只有一個老婆的皇帝,對張皇后寵愛異常。愛屋及烏,孝宗時張家兄弟所受的恩寵也非同尋常,這兩兄弟恃寵而驕,不但通過奏討莊田,開設私店等攫取暴利,而且橫行無忌,強奪民產,甚至派奴僕到吏部毆打朝廷命官。武宗即位後,也嚴厲打擊過舅舅們的囂張行為。到了嘉靖皇帝,對張太后的兩個兄弟就不客氣了。嘉靖十一年(1532),他把張延齡逮捕入獄,嘉靖十五年(1536),又關押了張鶴齡。據說,張太后曾席藁請罪,但嘉靖不為所動。後來張鶴齡餓死在了獄中。有傳聞,張鶴齡死後,張太后便圖謀親自報復皇帝。嘉靖十七年(1538)十二月初四日,嘉靖皇帝的親生母親蔣太后經過三年的瘡毒折磨,不治而崩。嘉靖認為她是被張太后毒死的。
當然,嘉靖與張太后的對立,也只是表面現象,如果要追根溯源的話,這一切矛盾都是嘉靖登基初引發的大禮議及其餘波的體現。不過最終經過三年多的不屈不撓的鬥爭,嘉靖皇帝還是贏得了勝利。
皇室歸皇室,和陸炳沒多大關係。但是經過了衛輝府救駕,陸炳的人生有了巨大的飛躍,朱厚熜從此對陸炳更加愛幸,不斷升其官職至都指揮同知,仍然掌管錦衣衛之事。
無可否認,在北京的這支以陸松、陸炳為主的陸氏儘管人丁並不興旺,但他們的崛起確實惠及到了老家平湖的陸氏族人,對平湖的陸氏家族起到了很大的幫助作用,比如陸棐兒子陸光宙,四歲喪父後就上京城投靠了陸炳。也或許,正是因為自家人丁不旺才會對自己的宗族更具感情,願意提供更多幫助,畢竟,在古代,宗族觀念還是深入人心的。再說,北京陸氏雖然為錦衣衛,但也是出自書香門第,並不是什麼粗鄙武夫。陸墀是以舉茂才隸錦衣衛,應當是讀書人。《平湖經籍志》中記載陸松著有《介庵集》。兩個兒子陸炳、陸煒分別考中武、文進士,文化程度都不低。可以想見,對於詩書傳家的原籍族人,肯定會樂意幫助。
不過,最大的幫助可能還是科考。
古代,並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參與科舉考試的:娼、優、皂、吏、賤籍、犯官……很多家庭出身的,是不允許參加科舉考試的,各個朝代略有不同。所以必須寫出三代的各種情況,也就是家狀,以備資格審核。家狀主要內容包括:本人籍貫、字、年齡、生辰,曾祖、祖、父名及其官職,母某氏,封贈情況,祖父母、父母健在情況,兄弟名及其官職,娶某氏,本人某省鄉試第幾名,會試第幾名。
按照明代的規章制度,籍貫浙江的考生,如果是府州縣學生員,只能參加本省鄉試,如果成為貢生(府、州、縣生員秀才中成績或資格優異者,升入京師的國子監讀書,稱為貢生),浙江貢生只能入南京國子監,然後選擇在本省或應天府(或稱京師,是南京在明朝時期的名稱,為明朝前期首都,永樂時遷都順天府,應天府作為留都)參加鄉試。浙江和南直隸(南京及附近府和直隸州的統稱,南直十四府四直隸州)號稱人文淵藪,專攻舉業者人數眾多,而且水平很高,兩地鄉試競爭都很激烈。相比而言,順天(北京)鄉試解額較多,錄取率較高,更重要的是,那裡文化教育比較落後,東南地區的士子如果能在順天參試,中舉概率會大大提高。不過,明代對戶籍控制很嚴,嘉靖時期可以參加順天鄉試的有以下幾類:一是北直隸(直隸於京師的地區,明朝行政區劃,相當於一個北京市、天津市、河北省大部和河南省、山東省的小部分地區)各府州縣學生員;二是北京國子監監生;三是京衛武學幼官及軍職子弟;四是在京各衙門吏典、承差人等;五是欽天監天文生、陰陽人及官生子弟,太醫院醫士、醫生及醫官子弟;六是在京官員隨任子孫弟侄;七是流寓儒士,此項控制較嚴,需要「查審辨驗籍貫明白,其附籍可疑之人,取有同鄉正途出身官印信保結,方許應試。」
那麼,再來對比著看看平湖陸氏參加科舉考試時的家狀。
平湖陸氏靖獻支第一位進士陸淞,獲弘治二年(1489)浙江鄉試解元。次年,陸淞到北京參加會試時,陸墀正在北京,任職於錦衣衛,不知他們有沒有見面互通族誼,但是陸淞在家狀中並沒有寫六服兄弟陸松。他會試時所填的家狀如下:「陸淞,貫浙江嘉興府平湖縣灶籍。縣學增廣生,治《書經》。字文東,行七,年二十五,十二月十七日生。曾祖宗秀,義民。祖珪,義官。父鋹,監生。母曹氏。重慶下。兄溥,監生;淵;濟;淳;洪;濰。弟沂;淮;浩;瀚。娶王氏。浙江鄉試第一名,會試第一百名。」靖獻支的第二位進士,是陸淞長子陸傑,為正德八年(1513)浙江鄉試第36名,次年登進士。《國朝歷科題名碑錄初集》載其為「浙江嘉興府平湖縣灶籍」,與其父完全相同。
但此後,陸淞次子陸棐、五子陸集、四子陸杲及孫子陸光祖等分別中舉,均是參加順天鄉試。比如陸杲的家狀是這樣的:「陸杲,貫錦衣衛官籍,浙江嘉興府平湖縣人。國子生,治《禮記》。字元晉,行四,年三十六,二月初九日生。曾祖珪,義官。祖鋹,知縣,累增南京鴻臚寺卿,加贈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父淞,南京光祿寺卿,贈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母王氏,封太淑人。慈侍下。兄楷,監生;東;傑,工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棐,貢士;樟;槩。弟集,貢士;炳,錦衣衛指揮使;煒,中書舍人;標;檠。娶沈氏。順天府鄉試第四名,會試第八十一名。」和父兄不同,陸杲的籍貫變成了「錦衣衛官籍」,而他所填的「行四」,是他在親兄弟間的排行。實際上,他在家狀中所列兄弟的名字,血緣關係親疏懸殊,陸傑、陸棐、陸槩、陸集是親兄弟,陸楷是其堂兄弟(三服),陸東等是再從兄弟(四服),陸炳、陸煒已是七服兄弟了。明代科考家狀中的兄弟填到幾服,並無明確規定,有人只填親兄弟,也有人擴展到叔伯兄弟或堂兄弟的,但遠到將七服的族兄弟列入,應當是極其少見的。只能說,隨著陸松、陸炳父子都擔任了錦衣衛要職,一躍成為陸氏靖獻支中最顯赫的一房,在老家族人眼裡視為可以借重的對象也是很自然的事了。在《當湖外志》中還記了一個小故事,不知是否屬實,說是只要平湖陸氏族人上京考試的,都會去拜見陸炳,而陸炳也必定會盡宗人之誼。不過要去陸炳家也不容易,上下打點也需要錢,有個陸氏族人因為經濟比較困難就不敢去。等到發榜前一晚上,陸炳召集族人們聚會,也叫了他,此人不敢拒絕,也就去了,當時因為自己酒量不行,也因為沒錢顯得很侷促。陸炳以為他擔心考試,就勸他不要太擔心了,舉起一大杯酒,開玩笑說:「你要是能一口氣把這酒喝了,我確保你必中」。這實在是陸炳的一句玩笑話而已,不過這位陸家兄弟居然真的拿起來一飲而盡,差點醉死。陸炳傻了,他於心不安,也不想別人說他食言,但是第二天就要開榜了,於是馬上急召人傳問考官打聽他這族人考了第幾。當時考官正在填榜,已中的卷中都沒有,於是急忙給填了個名次去匯報陸炳。等人走了,再從落榜的卷中找出了該人的卷子補進中榜卷中。
與陸杲家狀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遲陸杲一科登進士的陸煒,其家狀兄弟部分就只列一位:「兄炳,壬辰武舉,錦衣衛管衛事指揮使」,因為無須證明或抬高身份,陸煒並沒有將血緣疏遠的陸杲兄弟列入。(陸煒的鄉試之路也是非正常取得的,據說,當時他已經是實授中書舍人,按理是不能參加順天鄉試的,所以還被御史彈劾過,不過,因為陸炳,也是網開了一面的。)
那為什麼一定要改成錦衣衛籍呢?這事有點複雜。
因為,對於陸家來說,陸淞、陸傑雖然都登了進士,但其他子侄如果在競爭激烈的浙江或應天應試,不見得都能順利考中,如果能到順天應試,成功機率就會大很多,但幾類資格中,只有兩項陸家可以想辦法獲得。於是,兩種方法一起上,一是取得北京國子監生資格,這個只要家資豐厚就不是難事。《平湖縣誌·例貢生》名單,陸溥、陸楷、陸夢韓、陸棐、陸集、陸杲、陸光儒、陸光任、陸基志、陸錫命,都是捐納入監。其中陸夢韓、陸棐、陸集、陸杲都在順天鄉試中舉,陸杲還登了進士。不過,國子監生的身份只是一種個人身份,不能傳給子孫,而且納粟入監這事,朝廷時開時輟,是個未知數。但如果先將籍貫變成「錦衣衛官籍」,那子孫就都有資格成為順天府學或京衛武學生員,如果再捐資入監,進而成為北京國子監生,那在北京考試就有了保障了。比如,陸杲兒子陸光祖就是依靠錦衣衛官籍直接參加順天鄉試的。
陸氏家族的這種操作和現代的高考移民差不多,那時,這種叫「冒籍」。
明代冒籍各地都有,但順天鄉試最為嚴重,雖然有人對冒籍採取寬容態度,但很多切身利益受損的順天生員對此不能容忍,會告發舉報。
明朝歷史上最有名的冒籍事件被揭發發生在嘉靖二十二年(1543),牽涉人員眾多,這事中也有平湖陸氏族人被牽涉到了。十月,在給事中李念的彈劾中,就涉及到工部侍郎陸傑從子陸光祚,太僕卿毛渠兒子毛廷魁,鴻臚卿陳璋兒子陳策等,冒京衛、順天二學中式,陸傑等被劾欺罔不忠。當時,禮部針對不同的情況給出了不同的處理意見:「孫鎡、孫鑨、王宸、陸宏共四人,系錦衣衛、太醫院見任官親子侄,當存留會試;鄭夢綱、陶大壯、沈譜、丁子載、陸可承、翟鍾玉共六人,俱詐冒籍貫,當發回原籍,入學隸業,仍得應其省試;陸光祚、陳策、毛廷魁、雖稱隨任,亦當一體發回。」看得出,禮部還是對個別人網開一面,陸光祚被姑準存留,但不許對制,對陸傑也不追究。
這事如果細細研究下,陸光祚等人被訐冒京衛、順天二學中式,顯然是他們有京衛武學或順天府學生員身份,而這當然是依憑了錦衣衛官籍。事實上,儘管陸傑、陸杲輩已依託陸炳家轉為錦衣衛官籍,但兩家血緣關係實在太遠,正好成為冒籍的證據。為此,陸光祚只能以「隨任」叔叔陸傑為藉口,不過這種說法其實也並不成立,因為陸傑一直在外任職,嘉靖十七年(1538)由廣東左布政使升湖廣巡撫,二十一年(1542)加工部右侍郎銜,提督重修顯陵裕恩殿及興王舊邸工程,二十二年(1543)六月才奉命回部管事,等他回京時早考完了。不過,看在陸炳和陸傑的份上,嘉靖皇帝法外施恩,保留了陸光祚的舉人資格,只是不準參加次年會試。也因此,陸光祚直到三十八年(1559)才登進士。會試時,他的家狀中所填兄弟情況是這樣的:「兄夢韓,工部主事;美照;光祖,南京禮部郎中;光裕,貢士。弟光儒;光倫;經,錦衣衛指揮使;光畿,官生;繹,錦衣衛千戶。」其中經、繹為陸炳的兒子,緒為陸煒兒子,與陸光祚已是八服兄弟了。
嘉靖三十九年(1560),陸炳去世,長子陸經、次子陸紳之前已經過世,家裡只剩幼子陸繹,勢力大衰。隆慶初又追論陸炳之罪,其家地位更是急劇衰落,這一變故對平湖陸氏子弟的直接影響是他們不能再憑藉錦衣衛官籍獲取順天府學或京衛武學生員身份而在順天參加鄉試了。陸杲最小的兒子陸光宅,隆慶四年(1570)中舉,參加的就是應天鄉試。陸杲曾孫、陸光祚孫子陸錫恩萬曆二十三年(1595)登進士,其籍貫均為「浙江嘉興府平湖縣灶籍」,也就是恢復原籍貫了。
陸炳能崛起,是他既有能力,又有野心。不過,古代官場風雲詭譎,想要出人頭地實在不是容易的事,還必須具備很多素質,比如,要有心機,要不擇手段,要心狠手辣,最好還要能屈能伸。
嘉靖皇帝剛即位時,掌管錦衣衛的都是興獻王府中的舊人,起先是朱宸,但不久被罷免了。代替朱宸的是駱安,接著是王佐、陳寅。這幾個應該說為人都還是比較謹慎忠厚的,沒有什麼特別的壞名聲。像這樣的人也沒什麼野心,不會過度追求權勢。比如王佐,應該有點老好人的傾向,作為興獻王府的舊人,他曾經維護過張鶴齡兄弟之獄,他和陸炳父親陸松的關係極好,陸炳還沒到二十歲的時候,王佐就非常器重他的才貌,刻意培養,對他幫助很大。那時,陸炳也是非常感激王佐的。不過,王世貞的《國朝叢書》記了一件事,據說王佐死後,陸炳看中了王佐留下來的家業。王佐的兒子平日裡喜酒好賭,陸炳以為非作歹罪將他逮捕,他母親也牽連被捕,同時找來幾個人逼迫作證。開堂那天,陸炳和同僚們坐在堂上,堂前擺滿了刑具。王佐的兒子爭辯不服,他母親卻跪著上前,詳細訴說了兒子種種的不孝,兒子大呼說:「我要被處死了,母親這樣說,難道是希望我快些去死嗎?」母親喝斥他說:「反正是死,還說什麼?」說著手指陸炳說:「你父親當初坐在這個位子上也不是一天兩天,作嚴刑逼供這種事也不是一件兩件了,才生下來你這個不孝的兒子,這是老天爺的報應,你還爭什麼?」陸炳的同僚都不說話了,陸炳面紅耳赤,反正王佐的家產也已經被他奪取了大半,於是就將他們母子放了,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南巡救駕之後,陸炳晉職很快,到了嘉靖二十四年(1545)七月,他升了錦衣衛都督僉事,十二月又因緝捕有功,升任都督同知。陸炳驟然顯貴,與他同級的官員多屬父輩,這時的陸炳,心裡其實是有些瞧不上他們了。不過,表面上陸炳還是很尊敬他們,凡事處處討好那些權臣。
在嘉靖登基後,很多原先的閣臣紛紛被取代,新崛起了一批支持嘉靖皇帝的官員,比如夏言,他的崛起很討巧。
古語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在古代,祭祀是統治者最關注的事情之一。明朝初年時,明太祖朱元璋曾築圜丘於南郊以祀天,築方澤於北郊以祀地,沒多久又將天地合祀。到了嘉靖皇帝,他認為天地合祀不合乎禮法,想要重新分建天、地二郊,並日、月而成四。但改變祭祀天地禮制並非小事,大臣們不敢置可否。嘉靖又在太祖牌位前佔卜,顯示的結果是「不吉」。嘉靖皇帝無可奈何,準備擱置這項改制。這時,夏言上了一道《皇后親蠶疏》。嘉靖皇帝覺得夏言的南北郊之說,與自己分建天地二郊的主張暗合,令夏言進一步進言。於是,夏言乘勢再上疏,提出:以冬至祭天於南郊之圜丘,以夏至祭地於北郊之方澤。嘉靖讀過這道請分祀天地之疏後,如遇知音,大感高興,他在宮中隆重熱情地召見了夏言,並賜璽書及四品官服。此後,夏言又力排眾議,在一系列事關國體的重大禮制問題上替嘉靖皇帝的主張尋據推論,深得恩寵。嘉靖十年(1531)三月,夏言成為少詹事兼翰林學士,在朝中地位日隆。
夏言的迅速崛起,讓很多人不滿,如武定侯郭勳、首輔張孚敬等,還有夏言的老鄉,同樣特別聰明的嚴嵩,心裡也很忌妒夏言。嘉靖十五年(1536)底,夏言以少傅、太子太師、禮部尚書兼任武英殿大學士入閣辦事,擔任次輔,由於皇帝寵愛,首輔反而被架空,一切聽從夏言。夏言入參機務,空下來的禮部尚書,本該讓顧鼎臣補上。不過,夏言推薦嚴嵩補了缺。因為嚴嵩雖然大夏言兩歲,卻非常恭敬的稱夏言為前輩,還老是與夏言套老鄉關係。夏言也總是把自己當成嚴嵩的仕途恩人,並把他當作門客對待。嚴嵩當上了禮部尚書後,覺得有底氣了,心裡開始憤恨夏言不把他當回事。
眾所周知,嘉靖皇帝極端崇尚道教,也特別垂青於那些可以為他撰寫青詞的官員(青詞是在道教儀式中,即祭祀時焚化的用硃筆寫在青色紙上的禱告詞)。夏言與嚴嵩都撰寫青詞高手,尤其是嚴嵩,更是文採飛揚,比夏言還要略勝一籌,其他人代替不了。
嘉靖十七年(1538)十二月,夏言接任首輔。夏言當了首輔後,獨往獨來,氣勢凌人,直言無忌,而且他個性有點偏狹,可能還有點兒睚眥必報,無形中給自己樹了很多敵人。甚至有時皇帝的話語,也不像當初那麼句句認真對待了。比如嘉靖皇帝南巡迴安陸那次,祭拜儀式結束後,嚴嵩摸透了嘉靖皇帝的心思,兩次奏請準許大臣上表稱賀,可夏言卻堅持要等到回京後再稱賀。嘉靖皇帝雖然同意了夏言的意見,但心裡很不舒暢。也還是那年,嘉靖巡幸他在建的墓地大峪山時,夏言卻遲到了,皇帝大為惱火,剝奪了他少師的勳位,讓他致仕(退休)。這是第一次罷免他。幾天後,嘉靖皇帝消了氣,又撤銷了讓夏言還鄉的決定,並讓他以少傅、太子太傅入內閣值勤。夏言上書感謝,嘉靖皇帝指示他要砥礪初衷,秉公辦事,正道做人,不要惹眾人怨恨。夏言明白,怨恨他的就是郭勳、嚴嵩等人。
郭勳處處看夏言不順眼,四處結交看不慣夏言的人,雙方一直勾心鬥角,相互爭鬥。夏言這人的驕傲真是無與倫比,皇帝冊封他上柱國時,他毫不推辭,以致有人認為封這個官銜可能就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其後皇帝加封嚴嵩上柱國,嚴嵩就推辭不敢當,說「人臣無上」,想以此對比夏言的驕縱,嘉靖皇帝果然大悅。再以後加封徐階上柱國,徐階也不敢當。萬曆中,加封張居正上柱國,張居正同樣不敢當。夏言是唯一生前領受上柱國的首輔,也是後來唯一被殺頭的首輔。
嘉靖二十年(1541)八月,張太后去世,嘉靖皇帝下詔詢問太子喪服的禮數,夏言疏忽,奏疏裡出現了錯字。嘉靖皇帝再次命令夏言退休。離開京城前,夏言去嘉靖皇帝那裡磕頭謝恩,嘉靖心軟了,讓他先別回老家,就在京城治病,等待以後的任命,其實嘉靖皇帝這次就是嚇唬一下夏言。雖然夏言這麼倒黴,但老對頭郭勳也麻煩不斷,因為言官接連彈劾他,他也只能稱病在家。
嘉靖皇帝將夏言、郭勳視作左膀右臂,他們之間的相互攻擊,讓他感到厭倦。言官們知道嘉靖皇帝再次寵信夏言,而厭惡郭勳,就一起揭發郭勳的罪證。終於,嘉靖皇帝把郭勳送進了監獄,恢復了夏言部分的官職,等病好了入內值勤。夏言雖然在病假中,內閣的事務卻多由他裁定。嘉靖二十一年(1542)春,夏言擔任一品官已經滿九年,嘉靖皇帝頒賜銀幣、寶鈔、羊酒和宮廷食品,全部恢復了他的官職。不過這個時候,雖然皇帝仍然優待、禮遇夏言,但寵信程度已遠不如當初了。
這年十月,發生了讓嘉靖皇帝刻骨銘心的「壬寅宮變」,楊金英等十數名宮女用黃綾布幾乎把這位皇帝勒死。嘉靖皇帝經此恐嚇,常常感到宮內在鬧鬼,因此不敢在紫禁城內乾清宮居住,就移居西苑(今中南海西部一帶)。
因為路程較遠,嘉靖皇帝命夏言、嚴嵩等到西苑值勤的幾個大臣騎馬。另外,按明代的冠制,皇帝應該戴翼善冠,但嘉靖因為崇尚道教,喜歡戴香葉巾,還下令製作了五頂沉水香冠賜給他們,其他大臣都照辦了,嚴嵩更是每天堅持戴著,並且用輕紗籠住以示鄭重,使得嘉靖皇帝大悅。可夏言卻倔強地認為這不合禮制,不肯接受,並且他還嫌騎馬累,獨自一人乘坐手挽的齊腰小轎。坐轎肯定沒有騎馬快,夏言受召遲到過好幾次,史書沒有說他幾次遲到是不是因為不騎馬而延誤,但估計很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嚴嵩就不一樣了,他表現的特別忠於皇帝,有時遇急事嫌帶隨從耽誤時間,就單人獨騎去西苑見皇上。
時間長了,嘉靖對夏言的不滿也越積越多,善於察言觀色的嚴嵩終於得到了排擠夏言的機會,私下裡偷偷謀劃著怎麼陷害夏言,以便取而代之。夏言得知後,對這個下屬兼老鄉非常不滿,便示意言官一次次彈劾嚴嵩。正在寵信嚴嵩的嘉靖皇帝沒有當回事,但夏言、嚴嵩二人則就此勢不兩立。
六月的一天,嚴嵩得到嘉靖皇帝召見,立即磕頭下跪,訴說夏言怎麼欺辱他,淚如雨下。嘉靖讓他把夏言的罪狀全說出來,嚴嵩馬上添油加醋大揭其短。嘉靖皇帝積累多日的憤怒終於爆發了,下詔數落夏言的罪過。夏言很害怕,趕緊上書認錯,並請求皇帝準他老病還鄉,話說得很哀傷。正好這年七月一日日食,古代日食是兇兆,按照說法犯著下級欺瞞上級的過錯,嘉靖皇帝非常迷信,認為那就是應在夏言身上的,於是親寫詔令,剝奪夏言的官職,讓他回家閒住。這是夏言第三次被免職了。不久,嚴嵩取代夏言升為首輔。
夏言擔任相國多年,習慣了被人逢迎,罷官時間長了,心裡悶悶不樂。每遇元旦、世宗生日,他必定上表祝賀,自稱為「草土臣」。嘉靖皇帝又開始漸漸憐憫起夏言來。嘉靖二十四年(1345),覺察到嚴嵩的貪婪和放縱後,嘉靖皇帝第四次啟用夏言回朝任首輔,以壓制嚴嵩。
夏言重返政壇,地位又在嚴嵩之上,更加驕橫,而且這時他還想成就一番相業,行事作風大改,凡有所批示,概不徵求嚴嵩意見,嚴嵩表面上唯唯諾諾,但心裡恨之入骨。這次,夏言因為罷官日久,也想發展自己的勢力,比如,他就和受嘉靖皇帝日漸親睞的陸炳關係頗好。與此同時,夏言對嚴嵩的嫡系嚴加貶斥,嚴嵩也不敢反抗。朝中大臣們都很高興,因為大家都怨嚴嵩貪忮,現在終於有人能壓制他了,都深以為快。
和夏言、嚴嵩的水火不容不同,陸炳是個左右逢源的人。他長袖善舞,既能討夏言的歡心,和嚴嵩的關係也搞得非常不錯,嘉靖皇帝對他也是寵信有加,因此權勢一天比一天重,就連他捶殺兵馬指揮,被御史糾劾,皇帝都下詔不讓追問。
但中國歷史上從來不缺乏不畏權貴的硬骨頭。
嘉靖二十六年(1547),陳其學任湖廣道試監察御史,兼巡兩淮鹽務。十月,他把陸炳給彈劾了。
陳其學彈劾陸炳兩大罪。一是陸炳以都督同知掌錦衣衛事的身份藉口北京流動人口太多,恐潛藏違法作亂的人,主張實施嚴禁政策,驅趕流寓人口。第二件事更為嚴重,陸炳與京山侯崔元等人互相勾結,私立鹽法、幹擾驛遞、私鑄銀錢,且接受奸商徐二賄賂請託。鹽業、錢法、驛遞都是國家大事,權衡再三,陳其學決定拿陸炳開刀,執以國法。他書寫奏疏,盡數陸炳、崔元之罪。嘉靖皇帝接到奏疏,並沒有馬上拿陸炳、崔元治罪,而是把這事甩給了內閣夏言。夏言立即擬寫了詔旨準備將陸炳逮捕治罪。
陸炳一看問題嚴重了,找到嚴嵩求助,嚴嵩給他出了個主意,叫陸炳拿三千兩到夏言府上求情。陸炳到了夏府,但是夏言謝絕見客。陸炳長跪不起,痛哭流涕。無奈,夏言只好答應為陸炳開脫,建議逮捕京山侯崔元的人徐結,下獄治罪,而僅僅讓陸炳、崔元寫出事情的經過和檢查,明史原話「詔下,徐獄,而炳、元各對狀」,一場危機就這樣化解了。陸炳沒事了,但他對夏言和陳其學恨之入骨。
話說回來,嚴嵩之所以能指導陸炳去向夏言求情,那是因為此前不久他剛帶著自己兒子嚴世蕃也去跪過夏言。嚴世蕃是尚寶司少卿,他廣通賄路,代輸戶轉納錢穀,過手時任情剝蝕,都入了私囊,這事給戶科給事中告了。夏言準備奏知嘉靖皇帝。嚴嵩怕了,他帶著嚴世蕃上夏言門下求情,夏言稱病不見,嚴嵩賄賂了門人,父子直闖夏言榻前,下跪求情。夏言當時也是心太軟,又放了他父子一馬。
嚴嵩父子這一跪,與陸炳那一跪,成了夏言遭厄運的死結。從此,陸炳一心幫助嚴嵩除掉夏言。
此時的夏言實在是有點後知後覺。再次入閣的他沒有吸取教訓,又開始懈怠了伺候皇帝的癖好,可能公務太多,年紀大了,本來撰寫青詞就不出於真心喜愛,有時就把過去寫過的重新呈上來濫竽充數,讓皇帝發現當眾扔地上,並數說他不似以前用心了。夏言不僅對皇帝時有忤逆,對待別人也更加冷峻。不但得罪皇帝,也開罪太監和朝廷百官,和嚴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嚴嵩極力討好皇帝,籠絡皇上身邊人。請人代筆寫的青詞越來受皇帝喜愛。皇帝派的宦官來了家,夏言把他們看作奴才,嚴嵩則肯定請坐送銀子。勢利的宦官們回去就只說嚴嵩的好話和夏言的不是了。嘉靖皇帝有時還會派人偷偷觀察大臣們晚上在家的表現,一般嚴嵩早早就會得到宦官通知,一定會裝作伏案工作。夏言呢?基本都是躺在床上睡覺。
總之,夏言的處境越來越艱難了。
之前,在嘉靖二十五年(1546)時,很有膽略,也長於用兵的將領、兵部侍郎兼總督三邊軍務的曾銑向皇帝上了一份奏疏,上言蒙古韃靼部首領俺答汗三萬騎兵進犯,提出收復河套並修築邊牆防禦韃靼進犯的建議。夏言繼妻的父親是曾銑的好友,他在夏言面前力薦曾銑,而夏言也想立不世之功,當即拍案叫好,和往常一樣,他沒有徵詢嚴嵩的意見,就密疏向嘉靖皇帝推薦曾銑,還說群臣中沒有比曾銑更忠心的了。當時,嘉靖皇帝完全表示贊同。可是,第二年,軍事支出需求越來越多,皇帝開始動搖了收復河套的信心。到了第三年的一天,嘉靖皇帝更是突然反悔,拿出親筆詔書曉諭輔臣說:「現在驅逐河套逆賊,師出果真有名嗎?士兵糧食果真有餘,一定能夠成功嗎?一個曾銑何足道之,如生民荼毒怎麼樣?」夏言這時聽到這話,感到非常驚駭,請求皇帝自己裁決。皇帝下令刊發手詔,發給諸臣討論。
嚴嵩和陸炳的機會終於來了。他們想藉此來搞垮夏言。於是,嚴嵩極力言說河套一定不能收復,並暗中詆毀夏言,以便激怒皇帝。夏言上書辯解,得到的是嘉靖皇帝令他毛骨悚然的評語「強君脅眾」。
嘉靖二十七年(1548)正月,俺答踏水渡河企圖侵入寧夏,嘉靖皇帝發火了,怪罪曾銑挑引起入侵,又降旨奪去夏言官銜,只保留尚書身份。這時,皇帝還念了點舊情,準許他以尚書銜退職回家。
嚴嵩擠走了夏言,仍不罷休,在宮中放出謠言稱夏言離朝時憤憤不平,大罵嘉靖皇帝出爾反爾。這些話傳到嘉靖耳朵裡,嘉靖非常惱怒。九月,俺答又率軍進擾宣府,直逼北京,嘉靖皇帝覺得這一定是夏言、曾銑提出收復河套招來的報復,於是將曾銑投入監獄。
嚴嵩又連夜去找陸炳,他們商議只要處置了曾銑,就一定能把夏言拖下水。陸炳去監獄會了因貪縱酷虐,恣為不法被曾銑劾奏下獄的甘肅總兵仇鸞。嚴嵩代替仇鸞獄中草就疏章,誣告曾銑掩敗不奏,剋扣軍餉上萬,並派兒子曾淳賄賂夏言。因為嘉靖皇帝懷了必殺的心,所以三法司只能給曾銑按上了「交結近侍官員律」的罪名。手握兵權的邊關將領與內廷大臣私下結交是朝廷大忌,嘉靖立即將曾淳下了詔獄。曾銑被斬首。嘉靖皇帝又派兵逮捕已經在返鄉路上的夏言。
夏言帶著幾個家人從山東乘船至江蘇丹陽時,被官差追上,打入囚車。十月底,當押解到北京東的通州時,夏言聽說曾銑的罪名後,大驚失色,幾乎跌下車,道:「唉,我恐怕非死不可了。」於是央求解差借來紙墨,向嘉靖皇帝表明嚴嵩陷害自己的冤情。但這次,嘉靖皇帝再也不理會夏言了,而且又恨恨的提起了他不肯戴香葉冠的事兒,緊接著就下達「朝衣棄市」的聖旨。棄市,是在人眾集聚的鬧市,對犯人執行死刑,以示為大眾所棄的刑罰。朝衣,就是仍然穿戴朝廷制服。這年,夏言六十七歲。
除掉了夏言,嚴嵩非常感激陸炳。以後,凡事都拉攏他一同籌畫,為所欲為。
夏言去位後,內閣就是嚴嵩一人獨攬朝政了,雖說後來來了張治和李本,但這兩人凡事都不拿主意,全憑嚴嵩一人做主。
那個曾幫助嚴嵩、陸炳陷害曾銑的仇鸞這時也已經被放出來了,閒坐在家。嚴嵩確實是挺感激他的,因為嚴嵩本人喜歡收義子,據說仇鸞還在獄中時就決定收做乾兒子了。
嘉靖年間,明王朝面臨空前的邊疆危機。南方是倭患,而北方這個就說來話長了,當年元朝殘餘力量北逃後,是為北元,北元又分裂為韃靼和瓦剌二部。韃靼衰退後,瓦剌成為明王朝北疆的最大威脅,瓦剌也先汗在明英宗正統十四年(1449)入寇,史稱「土木堡之變」。此後經過百年的內鬥,韃靼重奪主宰地位,土默特部的俺答脫穎而出,於嘉靖年間統一蒙古各部落後,勢力強大,進而威脅中原。嘉靖二十五年(1546),俺答稱汗,遣使議和並求通貢市,嘉靖皇帝屢次拒絕。
嘉靖二十九年(1550)六月,俺答移駐威寧海子,率領數萬鐵騎入寇大同。當時的大同總兵官張達輕敵,中伏陣亡。大同敗訊傳回來時,閒居在家的仇鸞覺得是個機會。他厚賄了嚴世蕃,讓嚴世蕃去兵部推薦他謀勇可任。這對嚴世蕃來說根本不是什麼難事,於是仇鸞馬上就復了職,接了張達的位子,充總兵官,鎮守大同。
八月,俺答又準備大舉進攻大同。這時的總兵官已經是仇鸞了,但是仇鸞真是沒有什麼軍事才能的人,聽聞俺答率十餘萬蒙古鐵騎來攻打自己,仇鸞嚇的束手無策。他有兩個家丁,一個叫時義、一個叫侯榮,給他出了個餿主意,叫他重金賄賂俺答不要攻打自己的防區。俺答同意了,受了仇鸞的厚禮,又給他送了箭纛當彼此的信物,於是就東轉到宣府,但宣府有早有防備。乾脆,刀鋒直指古北口,揮師長驅直入,直逼京師。
京師聞訊大亂,嘉靖皇帝下令京師軍隊全部集結,準備與俺答決戰。所有文武大臣調守京城九門,其中陸炳的任務是巡視皇城西門。同時派人迅速傳召各路兵馬入京師勤王。
誰料,軍隊卻久久不能集中,原來軍隊兵士缺額巨大,城中只有兵士四、五萬,而且還多為老弱。這些人早已沒有了戰鬥力,而且害怕作戰,因此集合不起來。更讓人氣憤的是在這緊急時刻,看管兵器庫的太監依舊索要賄賂,要不然不讓開庫門。
仇鸞也接到了勤王詔書,他趁機邀功,立即快馬呈上奏摺。在奏摺中,仇鸞大吹特吹,說俺答想要侵犯大同府,自己秣馬厲兵準備決一死戰,誰料俺答一聽自己的名號,害怕了,因此不敢再前行,轉道去了古北口。如今自己甘做勤王之師,一定讓俺答有來無回。在仇鸞的奏摺到後不久,各路勤王的隊伍也陸續趕到京師,但是隊伍多了,卻沒有一個能統攝全軍的人。於是,陸炳等人在嘉靖皇帝面前大力讚揚仇鸞,仇鸞被封平虜大將軍,節制各路人馬。這時,問題來了,因為來的倉促,各路人馬都沒有帶太多糧食,京師的糧食竟然不夠了,士兵開始還能每天三張薄餅,沒兩天,連薄餅也沒有了。腹中飢餓,更沒有打仗的心思了。
嘉靖急著讓將領出戰,下令兵部尚書丁汝夔統率京郊兵馬之事,可士兵如今毫無鬥志,丁汝夔心裡也沒底,於是去找嚴嵩諮詢。嚴嵩給他出了個主意,《明史》原話是:「塞上敗,可掩也;失利輦下,上無不知,誰執其咎?寇飽,自颺去耳。」嚴嵩叫他不要出城與俺答決戰,象徵性的抵抗下就行了。俺答來犯,無非是想搶東西佔便宜,讓他們搶吧,搶夠了,他們就走了。
丁汝夔聽從嚴嵩建議,下令全軍退守城池,將京郊讓於俺答。果不其然,蒙古騎兵到達之後,肆意掠劫,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京郊百姓為了躲避蒙古人,紛紛逃向京師,但京師九門緊閉,一個人也不許放入。城外的西北角,集聚了很多宮內太監們的產業,這時只見火光燭天,燒毀無數,太監們痛心疾首,圍著嘉靖皇帝哭訴,嘉靖怒火衝天,要逮了丁汝夔。丁汝夔嚇得再次跑到嚴嵩處,要嚴嵩保護他。嚴嵩拍著胸脯告訴他:「有我在,你絕對不會被殺頭。」但真到了嘉靖面前時,嚴嵩卻站在一旁,一言不敢發。丁汝夔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嚴嵩坑了。不過嚴嵩真的沒有騙他,他真的沒有被殺頭,而是用弓弦子給勒死的。
幾天後,俺答飽掠而去,京師解嚴。兵部準備追擊。仇鸞是不準備硬碰蒙古軍隊的,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偏偏蒙古軍在撤退時怕原定路線白羊口道路狹小,可能會被明軍邀襲,於是改道昌平北面的古北口,結果正巧與想避開他們的仇鸞軍隊狹路相逢。一經交戰,仇鸞便大敗,死傷幾千人。俺答大搖大擺的帶兵由古北口出塞而去。仇鸞為了掩飾敗績,命人將周遭屍體收拾收拾,也有八十餘級了,向嘉靖奏捷,一聽捷報,嘉靖皇帝心中大喜,仇鸞加封太保。
接著,嘉靖皇帝讓仇鸞當了總督京營戎政。就此,仇鸞開始受皇帝寵信,對他提出的一些不靠譜的建議,嘉靖幾乎都全盤接受了。
儘管仇鸞在嘉靖皇帝面前大言要整飭兵甲,大舉北徵以雪國恥,但實際上,他是不敢和俺答對陣的,於是,他繼續以往的策略,私下大肆賄賂俺答,又極力攛掇開馬市以滿足俺答的交易要求。嘉靖皇帝迷惑於仇鸞的大話,對他言聽計從,仇鸞這個人沒什麼城府,又不知進退,恃寵而驕,居然開始想要凌駕於嚴嵩之上。這就把自己害了。
嚴嵩先是在嘉靖皇帝面前挑撥了一下,想讓皇帝去查仇鸞的帳目,他請求:「核鸞用兵以來各項糧餉帑銀,令戶、工二部籍其出入以聞。」當然,仇鸞也不是好惹的,他也立即上密疏告發嚴嵩、嚴世蕃父子的種種貪橫,以至於嘉靖皇帝真的開始疏遠嚴嵩了。不過,仇鸞敢告嚴嵩,卻不敢惹陸炳,一則陸炳是錦衣衛頭子,太能掌握大臣隱私了,二則陸炳也實在是會做人,向來都是奉承他,不與他分庭抗禮的。《明通鑑》裡記了件事,嘉靖皇帝相信了仇鸞的話疏遠嚴嵩,已經四次不宣嚴嵩西苑入直了,一天,嚴嵩看見徐階、李本入西苑,就立即跟了過去,到了西華門,守門的人卻不放嚴嵩進去,說是無旨不敢讓他進。嚴嵩回到家,越想越怕,怕自己大禍臨頭,和嚴世蕃兩人甚至對泣了一番,後來,還是找了陸炳從中調停,低聲下氣去求徐階幫他在嘉靖皇帝面前解釋,當然,那時嚴嵩和徐階還沒有大的矛盾。
當時,朝中大臣們很多都是不贊成開馬市的,所以御史們接二連三向皇帝進言馬市羈縻難恃,還是得讓仇鸞加緊練兵,專事徵進。緊接著,嘉靖三十一年(1552)正月,俺答又入犯大同了。嘉靖皇帝責備仇鸞說,這就是平時沒有好好戒備造成的。仇鸞內心不安,請求率兵出邊。三月,仇鸞率兵赴大同。
仇鸞率兵行了二百多裡,就在貓兒莊這個地方遇到俺答伏兵,陣亡二百多人,失馬二百多匹。不過,仇鸞還是用老方法隱瞞敗績,他上報說自己斬首五級、獲馬三十匹,請賞。嘉靖皇帝準許了,但是,他也開始懷疑仇鸞並不值得依靠了。
五月,仇鸞被召回。當時,俺答糾結各部還有戰鬥力很強的朵顏三衛出沒塞上,邊疆告急,仇鸞根本沒有辦法應對,只能請求七月時去調集宣大二鎮的士兵。兵部不同意,而嘉靖皇帝也不再支持仇鸞,堅持召回他。
七月,俺答兵犯薊州。這時,仇鸞已經病重,他上疏請求讓他乘車出徵,嘉靖皇帝不答應,還下詔要收他的制敕將印。仇鸞驚惶而死。
關鍵時刻,大學士徐階又補了一刀,密疏仇鸞通倭誤國,嘉靖看了大驚,馬上命掌錦衣衛事都督陸炳密訪。
陸炳早就都準備好了。雖然他平時表面上順著仇鸞,但暗地裡早就拿錢買通了仇鸞左右及親信友好,仇鸞平時的一靜一動乃至隱私全被陸炳掌握著。為了證據確鑿,陸炳還設了個圈套。
陸炳命人私下裡去引誘欺騙仇鸞的家丁時義、侯榮,叫他們趕緊逃到蒙古軍中去避禍,不然就等著被抓吧。時義、侯榮相信了,逃到半路上,陸炳派人抓了他們。於是,兩人徹底交代了:當初,仇鸞初鎮大同與俺答私通要約,厚賄重金,俺答也送來箭纛,作為以後不犯大同的信契;平時,就是由時義、侯榮等往來送信,現在他們是害怕事發,所以準備逃入虜中,想勾引入俺答前來等種種。
嘉靖皇帝震怒。馬上命陸炳會同三法司擬罪,法司奏仇鸞當謀反律,就算死了也要追戮。
於是,仇鸞被剖棺斬首梟示九邊,父母妻子及時義、侯榮皆斬,妾女孫發功臣家為奴,財產盡沒入官。
嚴嵩相繼除去了政敵夏言、仇鸞,皇帝和首輔間的芥蒂自然消除,朝中一時無與匹敵。同時,嚴嵩也更倚重陸炳,兩人互相照應,各自撐起了自己頭上的一片天。
明朝錦衣衛的全稱是「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是由太祖朱元璋一手創立的功能最全面的親衛組織,屬於皇帝身邊的貼身護衛。在明朝初期,錦衣衛極其強勢,文武百官聞之色變。後來明成祖朱棣成立東廠,成員主要是宦官,因為宦官負責服侍皇帝,離皇帝很近,本身具有天然優勢,在與錦衣衛的鬥爭中,取得越來越大的優勢。所以,錦衣衛經過初期的強勢之後,逐漸越來越勢弱,在很長一段時間淪落為東廠的附庸。不過,到了陸炳這裡,幾乎可以說是憑著一己之力帶領著錦衣衛走向了權力的巔峰,就連東廠也不能與之分庭抗禮。
本來,作為錦衣衛最高的長官也就是錦衣衛指揮使,官職並不太高,朱元璋給定的是正三品,但這個機構權力範圍卻非常大,集合了偵查、逮捕、審問、刑訊,處決的所有權力於一體。更重要的是,錦衣衛只聽命於皇帝,逮捕人之後也不會像大理寺一樣要公開審訊,他們的犯人都是被關押在北鎮撫司秘密審訊。因此不管是什麼人,哪怕你是官至一品的宰相,還是分封的藩王,只要是錦衣衛想查的,誰都跑不了。明史專家吳晗曾對錦衣衛有一個很精闢的評價:「為的是便於有計劃的栽贓告密,有系統的誣告攀連,有目標的靈活運用,更方便的在法外用刑。」在民間,錦衣衛的作用就更神奇了,誰家小孩子啼哭不止,只要嚇唬他錦衣衛來了,那就是立馬能止哭的。
陸炳是整個明代錦衣衛第一人。
簡單理一下陸炳的履歷:
嘉靖八年(1529),中武舉,錦衣衛副千戶。
嘉靖十五年(1536),進指揮僉事。
嘉靖十八年(1539),升為都指揮同知,取代陳寅執掌錦衣衛事務。
嘉靖二十四年(1545),署衛事,七月,都督僉事,十二月,都督同知。
嘉靖二十九年(1550),已升右都督。
嘉靖三十年(1551),進太子太保。
嘉靖三十一年(1552),少保兼太子太傅。
嘉靖三十二年(1553),左都督,太保。
嘉靖三十六年(1557),少傅。
在錯綜複雜、嚴酷慘烈的朝廷政治鬥爭中,陸炳是明朝唯一一個能兼任三公(太師、太傅、太保)和三孤(少師、少傅、少保)的人,他把一個臣子能被封的官都封了,榮寵至極。說起「三公」「三孤」,其實到明朝就已經不過是個虛銜而已,「三公」高於「三孤」,「三公」中太師高於太傅又高於太保,按照慣例,一般「三公」只能由公侯伯這些勳臣獲得,文臣最高僅能獲得「三孤」稱號。在明朝,自從朱元璋廢丞相後,大多數的文職大臣生前的最高官品是從一品。正一品的三公,基本上都授給了死掉了的大臣,極少有大臣能在活著時得到,如在「土木之變」中力挽狂瀾的于謙深受明景帝的寵信,卻也只能加封「少保」,像嚴嵩終其一生,也只是個從一品的太子太師,而明朝後期喜歡亂搞的魏忠賢,雖然濫封了一大堆一品官,三公也只封出去一個。所以能被授予「三公」,是極高的榮耀。有明一代,能活著被封「太師」只有三人,分別是李善長、張居正、周延儒。
嘉靖皇帝還給了陸炳很多前所未有的特權、特例。
嘉靖三十三年(1554),陸炳受命入西苑當值,與嚴嵩、朱希忠等人隨從嘉靖皇帝修道教的玄壇,侍奉修煉玄功。
嘉靖三十五年(1556)三月,賜進士恩榮宴。陸炳是廷試巡綽官,按慣例,錦衣衛應該在西邊列席,因為陸炳,皇帝特命錦衣衛上坐,排在二品官之末。
另外,按照一般的規定,錦衣衛侍朝時,都穿戴方便隨時拿人的烏帽吉服,但是據說陸炳卻自製朝服,立於本班之首。
等等。
一般來說,勢傾天下的人,也都會富甲天下。
王世貞是明代嘉靖萬曆年間著名文人,他記錄有一張嘉靖時期的全國巨富排行榜,入榜標準是「積貲滿五十萬以上」,其中有嚴世藩、蜀王、黔公、太監黃永、黃錦及成公、魏公、都督陸炳、太監黃永之侄張二錦、山西三姓、徽州二姓與土官貴州安宣慰等17家。而《明實錄》中也記載了陸炳的豪富:「豪侈自奉,營別宅十餘所,皆崇麗,稱甲第,分置姬妾,其中紈綺寶玩,所在充牣(充滿),供張(供給)不移而具,炳時遊處其間,東西惟意,又置良田宅於四方,若揚州、嘉興、南昌、承天等處皆有莊。」又如,杭州西湖宣公祠在白堤孤山之南,原來是明朝中書舍人洪澄的別墅,後來歸了陸炳。嘉興地區的陸氏大都自認是陸贄後裔,陸炳也一樣,他把這別墅改為祠,祀宣公,此祠規模宏敞,臺榭之盛為當時杭州之冠。
陸炳能有如此財富,是他斂財實在太容易了。
有自己送上門來的:
嚴嵩自從在陸炳幫助下除掉對手後,總攬朝政,一人獨大。他和兒子嚴世蕃幾乎把持了官員的任免大權,想當官的、想升官的都得重金行賄。但如果不能直接和嚴氏父子搭上關係的,可以再找另外一個人,就是陸炳。只要是陸炳幫忙在嚴嵩父子前關說,那也基本是「夕趨走麾下,晨拔置同列的」。所以儘管大家對身為錦衣衛頭子的陸炳又懼又怕,因為他大量使用爪牙打探大臣各種隱私,甚至對他們夜間私生活之秘事,也了如指掌。但大家還是爭相上門送財,上至方鎮督撫大臣還有宮內太監,十個有八九個要與他結交,甚至那些給事御史自跪門下者也是十分之三四。大家都明白,與陸炳結好,即使不求升遷也可求個免禍。
也有陸炳自己斂來的:
很多書中都記載說陸炳任用豪強惡吏作為爪牙,將民間家財細事了解清楚,富有人家一旦有小的過失便予收捕,抄沒家產。被陸炳抄了家的不可勝數,他也由此累貲巨萬,以致老百姓都對錦衣衛談虎色變。這事可能是有點誇大其詞了。按照《明史·志六十五·兵一》裡面寫的錦衣衛職責,他們負責皇帝欽定的案件,有獨立的監獄,負責皇城守衛,負責皇帝禮儀,負責偵緝民間也就是情報收集,他們還負責皇帝出徵時的近衛工作。重要官員身邊的人,比如下人雜役其家庭肯定是要監控,但絕對是有目的才去監聽,一般老百姓也沒必要監聽,浪費太多的人力物力。至於有傳說錦衣衛監聽百姓,有可能是仇人舉報,有可能剛好聽到。不過,當時老百姓說話確實很注意,因為你不知道大街上哪個人是東廠西廠或者錦衣衛。但是,錦衣衛的刑訊範圍只針對官員士大夫,一般不會審訊以及捉拿普通百姓。普通的百姓刑、民事案件只通過正常的司法進行處理。
錦衣衛所遴選的都是驍勇,鮮衣怒馬,十分風光,到了陸炳手裡又被如此發揚光大,聲勢最大時號稱上上下下有十五六萬人。按說,這樣的陸炳全天下除了皇帝確實也沒人敢惹了。不過,凡事還真有意想不到的。
就如以前陸炳想要驅趕京城的流民時找的藉口一樣,明代京師確實是四方民眾雜糅於此,人煙輳集,魚龍混雜。謝肇淛在《五雜俎》中說:「如京師閹豎、宮女、娼妓、僧道,合之,已不啻十萬人。」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京城盜賊的複雜多樣。《五雜俎》裡還講了個有意思的故事:「嘉靖末年,有盜魁劫大金吾陸炳家,取其寶珠以去,陸氣懾不敢言,一日與巡按御史語,偶及之,其夜即至,怒曰:『囑公勿語,何故不能忘情?』既而嬉笑曰:『雖百御史,其如我何?我不殺公也!』一躍而去,不知所之。此殆古之劍俠者耶?」這寫的是,陸炳家曾經被一個大盜打劫,家中的金銀珠寶都被搶走,雖然當時陸炳沒有防備,但是這個強盜敢於在錦衣衛指揮使家中搶劫,這份膽色也足以震動天下了。並且,在搶劫後,臨走之前威脅陸炳:「千萬勿將此事告訴別人,否則後果自負!」說完揚長而去。陸炳居然被嚇得膽戰心驚,很久沒有敢將此事告訴其他人。一次,陸炳和負責京城治安的巡按御史談話,偶然提起了此事。沒想到當天夜裡,那個大盜就悄悄地潛入了陸炳的家中,憤怒地呵斥陸炳:「我警告過你不要告訴別人被搶劫的事情,你為何偏偏不遵守?」然後突然又嬉笑著說:「即使你找一百個巡按御史,也奈何不了我,這次我不殺你!」說完大盜一躍而去,只剩下被嚇得目瞪口呆的陸炳。
看來,再飛揚跋扈的錦衣衛,遇到了真正的高手也只能隱忍不發。
中國人自古就有蓋棺定論一說:指的是人死後,後人會根據他一生的事跡給他一個客觀的評價。因為人死後,所有發生的事情不會再改變了,那再去評價他,也就是最為公正的。這樣的蓋棺定論,古人選擇用諡號來進行概括。當然,諡號不是人人都有的,通常來說,是古代皇帝、皇后以及諸侯大臣等社會地位相對較高人物,在其去世之後朝廷依據其生前所作所為才給出的。在明代,一般皇帝諡號為17字,親王1字,大臣2字;通常文臣第一個字是「文」,武將第一個字就是「武」,還有「忠」「正」等等是通諡,文武都可以用。看一下諡號,大致就能對一個人有個籠統了解了。
朝廷後來給陸炳的諡號是:武惠。惠,《說文解字》的解釋是:仁也。古同「慧」,聰明。這個諡號還是很不錯的,和《明史》把陸炳列入《佞幸傳》看上去是截然不同的。當然,有不同的評價是很自然的。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葉子,人與人也一樣,每個人的思想、經歷、所處環境、地位都是不一樣的,所以我們很難真正去設身處地讀懂得另外一個人,真正完全公正、不帶絲毫偏見的去看待一個人物。況且,我們對於人事的判斷往往很大程度還都是帶著個人喜好的,政治人物的蓋棺定論更是還要受當時局勢、輿論的影響。
那麼,我們到底應該怎麼去看待陸炳?他到底是正?是邪?
陸炳被人詬病的地方確實很多。不過,最讓人置喙的是,對有些人來說,他過於心狠手辣。當然,換個角度看的話,也可以說陸炳十分忠於嘉靖皇帝,對其唯命是從,但以後人的眼光再去翻看這段歷史,我們會覺得他實在是做過頭了。
嘉靖皇帝朱厚熜自幼性格敏感、任性和倔強,後期沉湎於道教長生不老之術。嘉靖十九年(1540)八月,他聽信道士段朝用的蠱惑,為了煉製「不死藥」,公然宣布自己「閉關」一二年,由太子監國。朝廷上下一片驚愕,卻沒有人出面反對,唯獨太僕寺卿楊最上疏勸諫。嘉靖皇帝勃然大怒,把楊最交給陸炳,關進詔獄,陸炳對其酷刑拷打,令其當場斃命。
嘉靖二十年二月(1541),監察御史楊爵上疏批評嘉靖皇帝常年不上朝,專心致志於道教齋醮,寵信大奸大蠹之人,致使朝綱大亂。嘉靖皇帝氣憤不已,下令將楊爵關在鎮撫司詔獄,並命陸炳對楊爵嚴刑拷打,直打得楊爵血肉模糊,幾次瀕臨死亡。戶部主事周天佐實在看不過去,上疏為楊爵鳴不平,當場遭到廷杖六十大板,然後關入錦衣衛的鎮撫司詔獄。獄吏遵照陸炳的意思,斷絕飲食三天,致使周天佐死於非命。周天佐死後,陝西巡按御史浦鉉緊急上疏,為楊爵、周天佐伸張正義。嘉靖皇帝暴怒,立即命令陸炳派錦衣衛緹騎逮捕浦鉉,並加以嚴刑拷打。浦鉉在鎮撫司詔獄抵受不住嚴刑拷打,七天後死去。
又據說,陸炳表面上對人和氣,但對待自己屬下非常嚴苛,有時有點小犯法,可能就會被他置之死地。至於那些錦衣衛的老對手太監,陸炳更是毫不客氣。嘉靖三十六年(1557),陸炳上疏彈劾司禮監宦官李彬侵佔盜走工所的物料,營建墳墓,超越規制犯上,準備建成皇帝山陵之制。李彬與他同黨杜泰三人都被處斬,抄沒家產,有白銀四十餘萬兩,金珠珍寶不計其數,其中很大部分都落入了陸炳手中。
不過,朝中人士稱頌陸炳的也不少。
也許是汲取了很多錦衣衛指揮使前輩不得善終的教訓,在權傾朝野的同時,陸炳十分注意搞好同其他大臣的關係。他既可以成為高官勳戚的座上賓,和嚴嵩之類關係密切,也願意對清流折節相交甚至加以援手,據《明史概》記載,很多被打入天牢的大臣,陸炳都會對他們有所照顧,嘉靖皇帝曾生氣地責問陸炳:「你的棍棒下為什麼不把這些人打死?」陸炳恭敬回答:「大臣的命運由陛下掌握,您是仁慈長壽的君主,我不用重刑,大臣也會沾陛下的光而保全性命。」嘉靖篤信道教長生術,聽了很受用。一般等嘉靖皇帝怒氣小了,陸炳再求個情,將死刑改成個貶戍,並且總是大方的送上路費之類,讓人對他感激涕零。張瀚《松窗夢語》裡提到他和陸炳的交往,很有意思。嘉靖三十七年(1558),張瀚去京城,陸炳與他素不相識,卻派人迎接並熱情款待,他自覺很奇怪,陸炳告訴他,「五臺剛直,不輕許可,每論議時務,必稱引公以為法程。僕企慕久矣,不意今日得望見顏色,以慰生平也。」陸炳說,因為族人、以剛直出名的陸光祖對張瀚推崇有加,所以自己對他也仰慕已久。看得出來,對很多文人名士陸炳確實是真心誠意願意結交的。
嘉靖皇帝弄出過很多大案冤案,陸炳也盡全力保護過很多被載入史冊的人物,當然或許最後不見得成功。
他有個下屬名叫沈煉,嘉靖十七年(1538)進士,授官溧陽知縣,由於剛直狂傲,觸犯御史,後來調入朝廷做錦衣衛經歷。陸炳非常欣賞他,對沈煉很好。陸炳與嚴嵩父子交情不錯,所以沈煉也多次和嚴世蕃一同飲酒。嚴世蕃用酒虐待客人,沈煉心有不平,總是同他唱反調,嚴世蕃因為畏懼陸炳而不敢和沈煉計較。嘉靖二十九年(1550)庚戌之變,俺答侵犯京師,投信要求貢物,司業趙貞吉請朝廷不要答應。廷臣沒有人敢支持趙貞吉的,唯獨沈煉支持他。吏部尚書夏邦謨說:「你是什麼官?」沈煉說:「我是錦衣衛經歷沈煉。大臣不說,所以小吏說這件事。」沈煉憤慨於國家無人,致使敵寇猖狂。嚴嵩當權,邊臣競相賄賂,等到出了意外事故後懼怕獲罪,更加倍用金銀賄賂嚴嵩,賄賂一天比一天重。沈煉時時扼腕嘆息,於是上疏列出嚴嵩的十條罪狀,請求將嚴嵩罷斥來向天下人謝罪。嘉靖皇帝大怒,將他廷杖後貶到保安墾田。陸炳跑盡所有關係也沒能保住沈煉。之後,一向用白蓮教蠱惑人心的蔚州妖人閻浩等人,進出漠北,洩露邊地軍情成為禍患。官軍捕獲他們,供詞牽連的人很多,嚴世蕃謀劃竄改供詞把沈煉的名字放在其中,嘉靖三十六年(1557),沈煉在宣府街市斬殺。
嘉靖三十二年(1553),有「明朝第一諫臣」之稱,死前寫下「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的楊繼盛,時任兵部武選司員外郎,齋戒三天後,對當朝內閣首輔嚴嵩發動了死劾(官員之間彈劾最為嚴厲的一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以《請誅賊臣疏》彈劾嚴嵩,歷數嚴嵩「五奸十大罪」,但由於缺乏鬥爭經驗,反而被嚴嵩父子找到疏中破綻而鋃鐺入獄,雖然大學士徐階和陸炳有意維護,但心有餘而力不足。楊繼盛入獄後,嚴嵩利用自己的力量,對楊繼盛進行了一百廷杖的處罰,根據經驗只要「用心打」(廷杖也是明朝一個極具特色的刑法,其過程就是當著朝廷百官的面,對犯人脫褲子打屁股,看似十分簡單,實則不然。一旦朝官犯了龍顏,皇帝會根據事態的大小,對官員懲罰的嚴厲程度也不同,久而久之,錦衣衛和皇帝之間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默契,皇帝會對錦衣衛說三種暗語。其一:打。只是簡單的一個字,皇帝的意思就是給予警告和懲戒即可,以後不要犯這種錯誤,當錦衣衛聽到這種暗語,往往也就敷衍了事,隨便打兩下。其二:著實打。這和第一個敷衍了事就不同,那就是認真打了,至於能不能扛得住,完全就看身體素質聽天由命了。其三:用心打。一旦皇帝開了這個口,那這個官員就絕無活著的可能,所以有明一朝,很多人聽到這個暗語之後都會全身顫抖,因為一旦被錦衣衛拉出去,那就是不打死不罷休的結果),一般六十廷杖鐵定能夠打死人,為此有人私下準備塞給楊繼盛一副蛇膽,說是可以止痛,沒想到楊繼盛直接拒絕,並表示自己有膽,不用這個。結結實實挨了一百廷杖後,估計也是因為陸炳暗中操作的原因,楊繼盛奇蹟般活了下來,但也被打的血肉模糊。之後,楊繼盛被下獄中,陸炳為了保全楊繼盛性命而多方奔走,可嘆的是在拖延了3年時間後,楊繼盛還是被處決棄市。燕京老百姓把楊繼盛的故宅改成城隍廟,供奉祭祀。
還有俞大猷,嘉靖三十七年(1558),俞大猷與戚繼光將岑港的倭寇圍攻一年不能攻破,胡宗憲率水師圍堵,但倭船突破包圍,連下福建連江、羅源兩縣,還把福州城圍了好幾個月。御史李瑚就此事彈劾胡宗憲,朝廷追究,胡宗憲很不厚道的把「縱賊」的責任全推到了不怎麼聽他話的總兵俞大猷身上。俞大猷被下到了詔獄。好在,俞大猷有個給力的好朋友,也就是陸炳,陸炳自己貼了三千兩銀子偷偷送給嚴世蕃,這才救了俞大猷,只將他發配大同。
古代,由於官員腐敗失職現象十分嚴重,加上各種社會矛盾糾結纏繞,導致了許多著名的訟案在民間流傳下來。明代李詡撰寫的《戒庵老人漫筆》,是一部具有較高價值的明人筆記。他在裡面錄了一份辯冤奏摺,這是嘉靖年間一起非常著名的冤案,是由一個名叫李玉英的青年女子向嘉靖皇帝上疏鳴冤引起的。由於官司從錦衣衛一直打到了皇帝跟前,所以轟動一時,成為明代中葉的一大奇案,而這起冤案的平反者,據說就是陸炳。
這則故事是發生在陸炳早年間的。
正德年間,北京順天府有個錦衣衛千戶,名叫李雄,娶妻何氏,生育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李承祖,大女兒李玉英,二女兒李桃英,三女兒李月英。李月英出生後不到半年,何氏不幸去世。後來,李雄續聘了十六歲的焦氏作妻子。焦氏嫉妒心強,容不下李玉英和她的妹妹、弟弟。後來,焦氏又生了兒子,取名李亞奴。
正德十四年(1519),陝西人楊九兒在皋蘭山作亂,李雄被調為前部先鋒,前往討伐。七月十四日,李雄戰死疆場。焦氏聽見李雄陣亡,立即安排還未成年的李承祖去尋找李雄屍首。到了第二年,李承祖虧得遇見他父親曾經的部下曾虎二,而今做行腳僧,他在李雄戰死後,推倒土牆掩蓋了屍首。曾虎二和李承祖挖出李雄屍骸,打包背扛,一路化緣,步履艱難,三個月後,回到京城。李承祖回來,焦氏假裝高興,一頓砒霜藥酒,致使李承祖一命嗚呼。
到了李玉英12歲那年,嘉靖皇帝登基選妃,焦氏一心想當皇親國戚,但最終因為李玉英年紀太小,未能入選。焦氏聽從她的哥哥焦榕的建議,對李玉英待價而沽,想賣個好價錢。先把李桃英賣給一個富戶人家作使喚丫頭,又叫李月英去沿街乞討。
李玉英14歲那年三月,焦氏領著李亞奴去為焦榕過五十大壽,李玉英便在焦榕請妹子吃酒的壽貼上裁下一條紙來,寫了兩首詩,折成個方勝兒,藏在枕邊。李玉英飽受壓迫,膽戰心驚,寫完詩詞,就趕緊做針線,卻忘了收拾筆硯。焦氏回來,發現了李玉英寫的詩詞,疑心李玉英寫情書、偷漢子,與焦榕以詩詞為證,告李玉英姦淫忤逆。李玉英因此被拘拿到錦衣衛。她雖然再三辯解,審訊官員只是不相信她的話,對她大動刑具,李玉英受刑不過,屈打成招,被判處剮罪,下在大獄中。
每年夏天的六月,朝廷照例實行寬恤,對於罪犯進行減刑處理,派太監審錄各衙門未決的案件,允許上奏申冤。當時陸炳還僅是一個小小的五品副千戶,但辦事幹練,接到這年的委任後,立即搬到了北鎮撫司去住。陸炳清楚地知道,錦衣衛的種種酷刑,可以逼迫任何人說出審案人需要聽的任何供狀來。
李玉英入獄已經兩月有餘,聞訊,立即書寫辯冤奏摺,將全家蒙冤始末,詳細敘述。李玉英的辯解材料送到嘉靖皇帝手中。皇上親閱奏摺,下了聖旨,命令三法司對李玉英一案嚴加審查。陸炳經過嚴密取證,結果查明,焦氏背叛丈夫、殺死兒子,逆理亂倫,理應處以重刑,以便殺一儆百,作為天下繼母之戒。焦榕與焦氏共同謀害人命,也該為李承祖償命。李玉英、李月英、李亞奴發落回家,變賣焦榕家產,贖回李桃英。同時,還為李玉英在錦衣衛選了良才婚配,但李亞奴終身不許承襲他父親的官職,而是從李雄的家族同宗中另外選擇他人,繼承李雄的官職。
這事,也就是被後人寫成的明清十大奇案之一《錦衣衛烈女奇案》。
不過,明末清初戲曲作家李玉流傳下來的一出比較有名的劇本《一捧雪》裡寫的陸炳就不那麼經得起考證了。因為陸炳不可能和當了薊州總鎮的戚繼光一起出場,戚繼光直到隆慶二年才當薊州總鎮,但是陸炳嘉靖三十九年(1560)就去世了。
嘉靖三十九年(1560),陸炳死了。
對於陸炳的死,大家莫衷一是,死因誰也說不清。因為,陸炳是突然間死的。
有人說,陸炳其實是被嘉靖皇帝害死的。嘉靖皇帝酷好神仙方術,不斷服用稀奇古怪的丹藥,而事先往往讓大臣們先試藥。當然,這試藥也是一種榮譽,並不是誰都有這個榮幸的,一般能被賜藥試服的,都是受嘉靖皇帝極度信任的,比如嚴嵩,《嘉靖奏對錄》卷十有一份嘉靖三十五年(1556)六月十日嚴嵩的奏疏:「伏蒙聖問服藥一件,仰惟聖慈惓惓軫念,勉臣以大道難迂,天高地厚之恩……無任感激。臣昨歲八月服丹只五十粒,乃致遍身燥癢異常,不可以忍……至冬發為痔疾,痛下淤血二碗,其熱始解……臣……惟一意盡忠報主,以祈天之佑而己,伏乞聖明俯察。」這疏中寫的就是嚴嵩替皇帝先試服,然後將服後的感覺報告給皇帝。
嘉靖三十九年(1560),陸炳因為有功,嘉靖皇帝特賜丹藥獎勵,陸炳吃了後,不久暴死。不過,到底是不是丹藥導致的死亡,誰也不好說,畢竟那時也沒辦法驗證。
對於陸炳的死,明代文學家、歷史學家沈德符在他的著作《萬曆野獲編》中給出了另外的說法。這個死因就複雜多了。原話是這樣的:「初事分宜父子,既而以其武舉座師、吏部尚書李默被誣事與分宜失歡,默為趙文華所訐致死,因持炳陰事並欲陷之,賴嚴世蕃為力解而免。炳因銜嚴氏,遂結徐華亭為婚姻,又與仇鸞爭寵,潛同華亭陰詗其異謀,以致族滅。分宜愈恨,以上深眷,不敢顯攻之。一日,飲于少保楊博所,醉歸暴卒。人謂博持其奸狀,席間示意將奏之,因而仰藥。或雲楊與世蕃謀,進以鴆卮。莫能明也。」
這裡給出了陸炳的兩種死因。一是自盡,陸炳有一天在時任兵部尚書楊博家喝酒,席間楊博拿出了能置陸炳於死地的不利證據,陸炳本來就已經喝多了,大概越想越害怕,回家後喝毒藥自盡了。另一種死因是說楊博其實與嚴世蕃密謀在酒中下毒,陸炳是中毒而亡。到底是什麼原因已經說不清了,但是總之,是在楊博家喝完酒後暴卒的。楊博本人未必要陸炳死,主要是嚴嵩父子想除掉陸炳了。
嚴嵩要除掉陸炳是因為在他們合作的過程中也產生了極大的罅隙。起因是當時的吏部尚書李默。李默是陸炳的武舉座師,兩人關係向來不錯,李默性情褊淺,用愛憎來分高低,比較袒護同鄉及舊部,士大夫對他的輿論不太好,但陸炳對李默極為推崇。從正德年初期焦芳、張彩以後,吏部沒有從侍郎升為尚書的人。李默是皇帝特別選拔的,也算是異數,當然,皇帝能特別選拔他也是因為陸炳的力薦,自然,過程中嚴嵩也是出了很大的力。但李默因為有陸炳撐腰,平時並不把嚴嵩放在眼裡。嚴嵩喜歡獨攬官員升降大權,李默也想自己做主,所以嚴嵩很不滿。李默掌管選拔官吏之職僅僅七個月,正好要推舉遼東巡撫,他不經嚴嵩同意就自主列出布政使張臬、謝存儒做人選。皇帝問嚴嵩,嚴嵩說他們不能勝任。於是剝奪李默的官職,降為庶民,以萬鏜代替。第二年,萬鏜被罷官,皇帝特別降旨又起用李默。之後,下令李默入值西內,賜與值宿的房子,允許在苑中乘馬,不久進為太子少保,又命李默兼翰林學士。正值大規模考察群吏,李默告戒門下的人謝絕與賓客相見,也不與同班大臣私下相見,嚴嵩很惱火。嘉靖後期,沿海倭患嚴重,嚴嵩的又一個乾兒子、工部尚書趙文華被派去督察沿海軍務,趙文華視察兵師回來,總覺得總督楊宜不是自己人,嚴嵩、趙文華想薦用胡宗憲,李默推薦王誥代替。嚴、趙兩人對李默更為惱恨。趙文華剛回來時,謊報軍情,對皇帝說剩餘的倭寇不多,但巡按御史周如鬥卻被倭寇所敗。嘉靖皇帝有所懷疑,多次詰問嚴嵩。趙文華謀求自解的計策,因為知道嘉靖皇帝喜愛告訐,於是上奏說李默考試選拔時的策問是:「漢武、唐憲因為英明睿智成就盛業,但晚年因用錯人而衰敗。」這明顯是李默誹謗皇上,還說殘寇不難殲滅,就是督撫無能,才致敗績。李默是因為懷恨他趙文華才彈劾他的同鄉張經,謀思對他進行報復。嘉靖皇帝大怒,下令禮部及法司討論這件事。大臣們立即上奏說李默偏執自用,喪失大臣體統;所引用的漢、唐之事,是不適宜他說的。嘉靖皇帝將李默下詔獄。刑部尚書何鰲引用「子罵父律」要將李默絞死。嘉靖皇帝說:「法律沒有寫臣罵君,是說必然沒有這樣的事發生。現在既然有了,應加等斬首。」李默被囚錮於獄中,後來竟然病死在獄中。當時是嘉靖三十五年(1556)二月。
李默之事,讓陸炳和嚴嵩這個本來就是因為利益而結合的團體開始分裂了。陸炳開始轉而結交徐階。徐階和嚴嵩之間的關係也很複雜,夏言曾是徐階的恩師,在他外調後提拔過他,後來被嚴嵩打倒,徐階為了給恩師報仇,隱忍了嚴嵩長達二十年之久,最終打倒嚴嵩,坐上了首輔的位置,當然,這是後話。
就像沈德符評價陸炳的:「炳才智實高人數等」,能在當年的官場中生存下來,並且遊刃有餘的人,都可以說是成了「精」的人物。這樣的「精」也是中國文化與制度特有的產物。在世界所有的文化當中,也許只有中國文化是最重視人際關係的,它對人際和功名的進與退、合與分的關係,簡直可以說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陸炳也是這樣靠著他的聰明,熟練的運籌帷幄,在後代的婚姻問題上煞費苦心。陸炳五個女兒中,四個女兒分別嫁給了嚴嵩之孫、錦衣衛指揮僉事嚴紹庭,吏部尚書吳鵬之子吳綬,成國公朱希忠之子朱時泰,內閣次輔徐階之子徐瑛。他的兒子陸繹還親上加親的娶了吳鵬的女兒。不僅是子輩,孫輩方面,陸炳有兩個孫女分別嫁給了錦衣衛南鎮撫司都指揮僉事袁存時、太僕少卿米萬都。錦衣衛是陸家的根本所在,吏部掌管官員任免、太僕少卿屬於兵部,國公則是皇帝身邊能說得上話的勳戚貴族。通過這張令人嘆為觀止的婚姻網,陸炳能夠對要害部門的舉動做到心中有數。更重要的是,這是陸氏家族的「護身符」,這些姻親的背後是各自的強大勢力。萬一陸家以後遇到不測,總有一方姻親能幫陸氏留下一絲元氣,保留陸家東山再起的可能性。
果然,他與內閣次輔徐階的聯姻證明了陸炳的先見之明,最終給了陸家一條生路。
陸炳暴亡後,嘉靖皇帝非常震驚也很傷心,不僅贈陸炳忠誠伯,諡武惠,還給了陸炳超過常制的祭奠之禮,並讓其子陸繹繼承了錦衣衛指揮僉事一職。據說,陸炳遺體葬於南京,陸炳有一衣冠冢位於平湖市新埭溪漾村,也叫指揮墳。
應該說,就陸炳個人而言,他是善始善終的,終其一生都獲得了嘉靖皇帝的恩寵。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六年後,嘉靖皇帝駕崩,明穆宗繼位,朝野開始清算嚴黨及其殘餘勢力,陸家因為陸炳的驕橫並且生前和嚴嵩父子的長期合作而被捲入其中。隆慶皇帝採納御史上言,追治陸炳的罪,削去他的爵秩,籍沒他的家產,免去他兒子陸繹及他弟弟大常寺少卿陸煒的官職,處以贓物數十萬之罰,並將陸繹等逮捕下獄追索補償。好在當年陸炳傾心結交的張瀚正好負責朝審,才釋放了陸繹。但陸家一下子傾家蕩產,處境極為艱難。而徐階此時雖已升至內閣首輔,但因其政治對手高拱等人對他虎視眈眈,無法對陸家施以援手。
樹倒猢猻散,當年看重陸炳權勢和陸炳聯姻的很多人也倒下了。最典型的如趙祖鵬。趙祖鵬本人歲數和陸炳差不多大,也是進士出身,但在他還是庶吉士時,看陸炳權勢燻天,就想方設法把自己的一個女兒嫁給了陸炳當繼室,當時就被很多人看不起。這趙祖鵬成了陸炳嶽父後,靠著陸炳聲勢,更是招權納賄,富貴一時,惹得別人更為痛恨。等到陸炳一死,他就被罷黜,可惜居家還是不安分,和家人怙勢作威,暴橫鄉曲,最搞笑的是他還自認是宋朝皇室後裔,私祭宋代陵寢,甚至把自己住的地方命名為:護陵。又把自己死了的小妾葬在宋妃嬪宮之側等,還私創八角亭、蟒衣玉帶,總之一言難盡,因而此人順理成章被下法司論罪斬首了。據說,趙祖鵬當時還有個剛成年的小女兒,美豔有才,嘉靖三十八年(1559),丁士美考中狀元,但他正好喪偶,趙祖鵬想著以自家的權勢把小女兒嫁給他,不過丁士美拒絕了這門婚事,而會元蔡茂春仰慕趙家的權勢,竟然入贅為婿,一時大家議論紛紛,都鄙薄蔡茂春,而推崇丁士美。陸炳死後,蔡茂春到底也還是被牽連罷官,可謂是失算了。不過,和丁士美一樣不為權勢所動的明代士大夫也並不少見,陸炳先後娶四妻,瞿景淳在禮部專典制誥時,陸炳又想冊封第四位小妾,請瞿景淳草擬制誥。瞿景淳不肯。陸炳又請嚴嵩為其說情,瞿景淳還是不答應。陸炳趁夜往他家送黃金作為酬金,但瞿景淳只是一笑了之,說:「吾所守,禮也。公毋溷我!」陸炳只得悻悻而歸,陸炳小妾終究還是沒有獲得封號。
陸炳家族的遭難一直延續到又換了皇帝,並且到了徐階的學生張居正當權,才有了轉機。萬曆三年(1575),陸繹上奏章請求免予追贓。張居正百方調劑,說陸炳曾救駕有功,況且法律規定若非謀反叛逆的奸黨,沒有予以籍沒的,何況籍沒、追贓,兩罪同時處罰,不合法律本意。這時的萬曆皇帝才十幾歲,他也對陸繹感到同情,至此,陸氏才被免去追贓。
據《明史》記載,當年,最不可一世的嚴世蕃也曾感慨:「天下才,惟己與陸炳、楊博為三。」陸炳這一生,就如同在整個明王朝中的嘉靖朝,無疑是極其精彩的一章,他是一個很複雜的人,做過不少壞事,也做過不少好事。他殺過不少被投入詔獄中的忠臣,也保護過很多敢於直諫的言官,誰都無法用正或邪去簡單評判他。正如馮夢龍在《警世通言·拗相公飲恨半山堂》中所說的一句通透話:不可以一時之譽,斷其為君子;不可以一時之謗,斷其為小人。
陸炳這一生,從嘉靖十八年開始崛起到嘉靖三十九年去世,差不多是二十年。這二十年,也為我們驗證了那種「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的人世起落。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人事的代謝是歷史的必然,再怎麼風流的人物也終究會被雨打風吹去,湮沒於茫茫史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