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中兩個繞不開的人物——李白與杜甫,在中國可謂家喻戶曉,你以為你很熟悉他們嗎?不,你沒有想像中那麼熟悉他們。
提起李白,我們會覺得他很活潑、創造力特別強;而想起杜甫,浮現在人們腦海中的是一副忠厚的、比較規矩的形象。事實上,從古典詩歌發展來看,李白是一名復古大將,而杜甫卻是一名革新旗手。
明代學者王世貞曾經指出:李白「七言歌行聖矣」,杜甫「七言律聖矣」。可以說,李白擅長古體詩而尤其擅長歌行(歌行,樂府詩變體,以「歌、行吟、謠」為題的縱情唱歌),杜甫擅長近體詩尤其以七言律詩為代表。
李白復的,是古體詩的古;杜甫革的,是近體詩的新。
張定浩《既見君子》:與其說李白是一個詩歌新世界的開始,不如說他是一座中國詩由古及今的橋梁,所有過往的詩意都匯集在橋的這端,被他巨大的身影挽住且擋住,他本人雖是面向未來的,但橋那端新世界的人們越從遠處回望,越發就只能看到李白為止。
《莫礪鋒講杜甫詩》:如果把中國古典詩歌比做一條源遠流長的大河的話,杜甫就像位於江河中遊的巨大水閘,上遊的所有涓滴都到那裡匯合,而下遊的所有波瀾都從那裡瀉出。
李白與杜甫,在沒有商量的情況下,竟產生了如此重要的默契:一位對古體詩進行盛大的總結,另一位拉開了近體詩成熟的大門。
但,這並不是說李白就不寫近體詩,杜甫就不寫古體詩。斷章取義顯然是不應該的,王世貞的原話說的是:「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聖矣。五七言絕,太白神矣,七言歌行,聖矣,五言次之。」(《藝苑卮言》)
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被譽為「唐詩七律第一」,杜甫「三吏」「三別」等作品也是歌行中的佼佼者。但就獨創性來說,李白更擅長歌行,杜甫更擅長律詩。
而最能體現兩人藝術風貌的,恰恰也是這兩種不同的詩歌樣式:長短不拘的歌行展現著李白的那一種奔騰迴旋的動感,七言八句的律詩反而利於杜甫那一種沉鬱頓挫、欲吐還休的情感的表達。前者如《行路難》《將進酒》,後者如《秋興八首》。
(關於杜詩的「沉鬱頓挫」,我前面的文章中有詳細介紹,詳情見:杜甫的狂傲,是你不了解的現實主義)
李白與杜甫不過相差11歲,藝術風貌卻呈現截然相反的兩種態勢。這,並不是偶然,兩人的師承決定了他們的藝術創作上的選擇。
追溯回初唐,彼時的詩壇上,瀰漫的是六朝宮體詩延續的那種「靡靡之音」,宮體詩在形式上是講究對偶、聲律、用字的,內容上又大多表現得不是很健康。因此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中說得刻薄:「我們該記得從梁簡文帝當太子到唐太宗宴駕中間一段時期,正是謝眺已死,陳子昂未生之間一段時期。這其間沒有出過一個第一流的詩人。」
恰如聞一多先生指出的那樣,陳子昂正是一位改革詩風的先鋒。他認為詩歌應該是要有寄託、有感發的生命力的藝術。符合陳子昂審美的,是魏晉時期的詩歌。對此,他有一套嚴密的理論,見其《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序》: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徵者。僕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
「魏晉風骨」這種在陳子昂看來應該是正常的詩歌傳統,「晉、宋莫傳」再到「齊、梁間詩」以及唐初,已經沒落了500年了。陳子昂認為漢魏詩歌傳承自《詩經》的「風雅」精神,漢魏風骨的式微也就是「風雅」不再。
陳子昂以《感遇》三十八首來扭轉六朝風氣,力求恢復高雅淳厚的理想。
但,陳子昂是孤獨的,他很難以一己之力動搖整個詩壇,但他的主張和努力,卻隔空影響到李白——陳子昂生命的焰火即將熄滅之時,李白的人生卻剛剛開始。
李白接過陳子昂的「復古」大旗,同樣明確提出「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李白就認為詩歌正統還是要追溯至《詩經·大雅》,在大雅之後,這個正統長久被忽略,甚至萎靡不振了;「吾衰竟誰陳」,可是他李白已經衰老了,還有誰能夠去把這樣一個衰退的正統給重新繼承下來呢?
其實言下之意,除了他李白,再也沒有人能夠承擔起如此重大的責任。(這很李白)李白當仁不讓,的確用實際行動踐行著他的志向。當然,李白的性格與創作習慣也是不能受規整的近體詩束縛的。(李白生活的當時,近體詩已經逐漸成熟,不過,關於近體詩這條線,我將在下文中和杜甫一起講。)
【關於陳子昂與李白的復古理論,詳細剖析見:從陳子昂到李白,初唐時期詩歌「復古」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白作詩,幾乎是憑藉天賦一氣呵成的,這是大家早已認可的了。正如嚴羽評其《將進酒》說:「但胸口一噴即是」。同族李令問也說:「兄心肝五臟,皆錦繡耶!不然,何開口成文,揮翰霧散?」
但我們也需要明確:並非天賦型選手後天就完全不用學習了。李白從小讀書就相當用心——「五歲誦六甲,十歲通百家」。李白這種人放在今天就是:比你聰明的人還比你努力。
但是李白作詩的時候卻是憑藉個性的自由發揮,絲毫不見書卷氣。這樣的詩歌幾乎沒有什麼邏輯可言,因此好多詩句特別誇張:白髮三千丈、連峰去天不盈尺、天台四萬八千丈、千金散盡還復來……
李白的思維是跳躍的(這是後人作詩不會模仿李白的一個重要原因),在李白的詩中,他可以在仙界與人間自由穿梭、夢境與想像自如切換、遠古與當下自在馳騁。這種思維方式寫詩,歌行體更適合,句式長短不拘、詩歌的總體長度也沒有限制。最能體現李白的發散型思維方式的就是《夢遊天姥吟留別》,這首詩四言、五言、七言、八言都有,且詩人自己在各個時空不停地穿梭。
一切不以創新為目的的復古就是耍流氓,在其他藝術領域亦是。李白即便走的是復古的路子,但是他的創新能力毋庸置疑。
從師承關係上看,李白主要是繼承漢魏古詩的風骨,而杜甫受其祖父杜審言的影響,很小就接受了作律詩的訓練。
杜甫自稱「吾祖詩冠古」(《贈蜀僧閭丘師兄》),這位令杜甫引以為豪的人物,正是他的詩人祖父杜審言。有這樣一位祖父,杜甫把寫詩視之為杜氏家族的崇高事業。——他在《宗武生日》中甚至定位「詩是吾家事。」
現在,梳理一下近體詩的流變:前文提到,六朝文學對初唐詩壇產生很大的影響,的確,在初唐詩壇,存在兩派詩人,一派是沿著齊梁詩風往下走的詩人,一派就是高喊復古的、孤獨的「陳子昂」。(好慘的陳子昂!)
在齊梁詩風的影響下,上官儀是風頭最盛的一個,他作詩雖然為的是奉和應召,但詩風綺錯婉媚,甚至引領了一時風氣,人稱「上官體」,上官儀把齊梁以來詩歌創作的對仗手法加以程式化,提出「詩有六對、八對」。這裡不作過多的解釋,我們只需要知道上官儀主要追求的是兩句間音義的對稱,已經從一般性的字音方面,擴展到聯句的整體意象的配置。
接著是「四傑」,他們主要對律詩進行內容上進行拓展:五言律詩在宮廷詩人手中,多用於酬唱和詠物,而到了他們手中,創作題材從臺閣移至江山與塞漠。
接下來是杜審言、沈佺期、宋之問。
杜審言:胡應麟《詩藪》:「初唐無七言律,五言亦未超然。二體之妙,杜審言實為首倡。」杜審言的律詩創作尤其是五律,已經達到比較成熟的水平。
沈佺期、宋之問他們的貢獻主要在聲律方面,他們完成了南朝「永明體」的四聲律到唐詩平仄律的過渡,形成更完美的「約句準篇,回忌聲病」。「約句準篇」即限定句型,「回忌聲病」即強調句中的聲調(平仄)調配以及句腳的協韻。把五律的形式推向成熟。
五言律的定型,可以很容易推導出近體七言詩的聲律格式,包括七絕與七律。沈佺期的七律就已經相當成熟。當然,齊梁詩歌那種兩兩成對的長篇,也在唐代逐漸定型為符合平仄的長律。總之,在武后至中宗景龍年間,唐代近體詩的聲律體式已經定型,出現了一批比較成功的作品。
開元十五年前後,以杜甫的創作為標誌,律詩走向全面的成熟。不過,杜甫更擅長七律,他是寫七律的第一位大家。他大量創作律詩,並極力追求技巧,求新求變而自成特色。他不僅創作了大量成熟的七律,還創造了「連章體」的七律組詩,以及「拗體」七律。並且在內容上也相當寬闊,律詩不僅可以描摹物象(律詩描摹物象是初唐詩人喜歡的做法,也是南朝詩的慣例),而且可以抒發感慨。
【以上律詩流變梳理參考自羅宗強、陳洪等人主編的《中國文學發展史》】
律詩受到嚴格的格律限制,沒有古體詩相對靈活自由,但更注重境界的營造,注重起承轉合的章法。
杜甫寫詩尤其是律詩主要靠打磨,重錘鍊,他自述——構思時,「意匠慘澹經營中」;寫完後,「新詩改罷自長吟」。他對自己的作品要求很嚴格,特別是作律詩的時候寫完後多讀幾遍的寫法我很是贊成,因為在吟誦中能更好地把握語感。這主要是由律詩的特色決定的,律詩重凝練,尤其是中間兩聯。
但是我們也必須明白,杜甫小時候同樣是神童——「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七歲的杜甫開口成詩。(其實,唐代許多有名的詩人都是「神童」,這裡不多說,改天詳細梳理)但是杜甫讀起書來更狠——「讀書破萬卷」。書讀的多了之後,便於寫詩。正如宋代黃庭堅評「子美作詩,無一字無來處」。
恰如林庚先生在《唐詩綜論》中指出,凝鍊是杜甫詩風的一大體現。「高江急峽雷霆鬥,古木蒼藤日月昏。」(《白帝》)「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閣夜》)「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秋興》)「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旅夜抒懷》)「人生有情淚沾臆,江草江花豈終極。」(《哀江頭》)「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王世貞關於李杜還說過另外一段很精彩的話,說的是「十首以前,少陵較難入;百首以後,青蓮較易厭。」也就是說,我們讀詩比較少的時候,比較容易接受李白,而讀得比較多的時候,李白會容易使人厭煩。他們二位的詩讀得多了以後,便能體會到杜詩是千變萬化、千錘百鍊,而李白詩則稍顯單調。
當然,這樣並不是貶低李白,而是通過對照突出杜甫詩的「凝練」。李白杜甫,缺了哪一塊,那一定是唐詩的損失,我們精神財富的損失。
後人津津樂道的還有杜甫對李白有著無限追慕,但李白對杜甫卻不怎麼來電。我想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二人的藝術追求不同。況且,李白出道不久就大紅大紫,而杜甫在當時詩名並不顯赫,二人身份地位不對等。大抵李白所擅長的古體詩領域,有可參考的對象,很容易判定優劣;而杜甫所推開的近體詩大門,卻是逐漸被後人認可的。(關於杜詩典範地位的建立,點擊:杜甫在詩壇典範地位的建立,宋代這幫文人功不可沒)
李白杜甫,在我們今天看來是當之無愧的古典詩歌的兩座高峰,而在詩歌發展史上,兩個人似乎是商量好的,一個以天才之力走向了古體詩的制高點,一個開啟了近體詩的紀元,成為無數後人效仿的鼻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