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之柔
河北易縣有一座唐代開元年間興建的道德經幢,在那裡和當地人交談時,我發現他們習慣將「不知道」說成「知不道」,由此,我想起白居易的一首詩《讀老子》:「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語吾聞於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緣何自著五千文。」
全詩二十八個字,不難懂,也沒有什麼詩味兒,更像是一個文字遊戲。起句出自《老子》第二十八章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第二句承勢說「這話我是從老子那裡知道的」,後兩句把話鋒一轉:「假如老子你是智者,為什麼自己還要寫《道德經》一書呢?」
回答白居易的問題很容易,讀一讀司馬遷的《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就可以明了:「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之久,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所終。」事情的真相是,老子研修道德,其學以隱秘、不求聞達為主旨。在周地住久了,他看到周朝日漸衰敗,就打算離開。到了關口,關令尹喜說:「您就要隱居了,勉為其難為我寫本書吧。」因此老子才著書,共五千多字,分上下篇,闡述了道德的本意,隨後離去,沒人知道他的下落。並非是老子自命為「知者」或者主動做「言者」,而是應關令尹喜之求方才寫下五千言;而且老子在開篇就強調了「道可道,非常道」,這是很多人都熟悉的一句話,不過若要用三言兩語把這句話解釋清楚,恐怕還真就會覺得「不可說,不可說」。我們所知的,是不是真相?我們表達的,是不是真心?旁人的理解,是不是有偏差,是不是和我期望的相同……至少由白居易這首詩可知,他「聞」出的「味」,似乎和老子的「言」道有相當大的差異。先不管什麼「常道」,「言」能道個明白,「聞」能「味」個真切,就已不「易」。
老子認為「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繟然而善謀」(第七十三章),說「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第二十七章),還說「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第二十三章)。「善言」是理想狀態,「不言」可以理解為不說或者少說,「希言」肯定是少說,話少才合乎自然之道。老子打比方,疾風颳不了一早晨,暴雨下不了一整天,誰使之如此呢?天地。天地的疾風驟雨尚且不能長久,何況人呢?所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第二章),因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第五章)。換老人家的話就是:你少說兩句,清淨一會兒吧,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不懂的不要說,一旦大徹大悟了,想想也沒有什麼好說的,除非能有老子般的道德修養,還有他那樣的運氣,居然碰見關令尹喜這樣的好學生。
粗略翻閱了一下《全唐詩》,直接涉及老子和道德經的作品並不多,反倒在白居易的作品中,與之相關的詩和詩句不少,比如「逍遙無所為,時窺五千言」(《養拙》)、「唯看老子五千字,不蹋長安十二衢」(《村居寄張殷衡》)、「五千言裡教知足,三百篇中勸式微」(《留別微之》)、「何況玄元聖祖五千言,不言藥,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海漫漫》)等。白居易在詩題中標註讀書的詩作,頗具代表性的有《讀漢書》、《讀史五首》、《讀莊子》、《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後》、《讀禪經》等,《讀老子》作於公元八三四年,時為太子賓客分司,心境可想而知。待到晚年,特別是好友元稹、劉禹錫相繼去世,這首《全唐詩》中唯一題為《讀道德經》的作品應運而生,其情可鑑:
玄元皇帝著遺文,烏角先生仰後塵。
金玉滿堂非己物,子孫委蛻是他人。
世間盡不關吾事,天下無親於我身。
只有一身宜愛護,少教冰炭逼心神。
「金玉滿堂」句出《老子》第八章「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和前面「不言而善應」一樣,都是「天之道」。老子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第八十一章),「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無知,是以我不知。知我者希,則我者貴」(第七十章),像是在自嘲:我說的道很容易理解,很容易實行;天下沒有誰理解,沒有誰實行。道本有所宗,事原有所尊。由於人們無知,所以不理解我。能理解我的人很少,我的道就更顯得珍貴。
經典不朽的魅力在於時讀時新,白居易作為唐代的著名詩人,在創作中自誇拍馬(如《養拙》)、故意做翻案文章(如《讀老子》)的情形固然難免。然而其真性情,還是經常會流淌於筆下(如《海漫漫》),特別是對比《讀老子》和《讀道德經》所言,別有一番滋味。
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老子一句「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惹出後來者多少閒話?看來還是易縣人智慧,他們「知」還能「不道」,比起白居易抑或我這樣「不知」還要「道」者,不知道要強多少倍。(李之柔2019年10月27日《北京晚報》原題:《老子》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