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衛之父
為何是東夷首領蚩尤
學者們多以為精衛填海神話中的「炎帝」,就是與黃帝並稱的炎帝。從精衛的活動範圍看,從發鳩山到東海,這一片土地在上古時期屬於東夷部族群的領地,其首領蚩尤亦號炎帝,而鳥正是東夷族群的圖騰。因此,精衛之父「炎帝」,實為東夷族群首領蚩尤。蚩尤又具有日神的身份。東夷族群是鳥圖騰族,所以崇祀的太陽裡有「神鳥」,亦即三足鳥、陽鳥或玄鳥。
農耕生產,特別是稻作生產,最早需要依靠鳥帶來稻種;人們栽培水稻,又是受到鳥的習性啟發,並得到「有鳥來,為之耘,春拔草根,秋啄其穢」的幫助。為此,人們十分感謝鳥,萌生了一種鳥化的情感。水稻的生長,需要土地的肥力、充足的水源,還需要充足的陽光,同時又引起人們對太陽的重視和崇敬。二者混合在一起,就萌生了太陽鳥的信仰。這些原始信仰構成精衛填海神話的思維基礎。
精衛化身為鳥,是人死後以圖騰形象顯現的一種變形體現。同時,神話中令人哀婉動容的是精衛鳥自喚其名的叫聲。這個情節當源於古老的招魂儀式。在原始信仰中,人的生命由魄和魂兩部分所組成。人的死亡是因為「魂魄離散」,魂和魄分離後,便到處遊竄。如果能將魂靈招引回來,死者就可復生。《禮記》曰:「骨肉歸復於土,若魂氣則無之也。」《禮運》云:及其死也,升屋而號,告曰:「皋某復」。意思是說,長聲呼喚逝者的名字,祈求魂兮歸來。據史料所載,招魂的程序包括:其一,手持死者衣物登上房頂;其二,面向北方,每長聲呼喚一陣後,即高喊死者名字,最後附上一聲「復」,如此連喊三次。
在東夷族群特有的信仰中,鳥對死者魂靈有引導作用。《楚辭》中有「魂兮歸來,鳳皇翔只」的詩句。《三國志》記載了弁辰人「以大鳥羽送死,其意欲使死者飛揚」的喪葬習俗。
鳥在神話觀念中還是溝通人神的使者。甲骨文中有「帝使鳳」的刻辭。由於鳥為帝使,所以它也就成為人類魂靈升天必不可少的助手、伴侶和嚮導。這在《離騷》中有具體描述。這種觀念也為考古發掘所證實。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初墓出土的帛畫,其最上一層畫的是天國。天國頂部正中為人首蛇身像,可能是伏羲,其周圍有多隻鸞鳥。
神話裡,精衛鳥棲息在發鳩山的柘木之上。《說文》云:「柘,桑也。」桑字在上古具有生命和死亡的雙重屬性。除了諧音產生相同含義之外,恐怕也與人馬化蠶和帝女化桑的神話有關。
桑樹也就是神話中的扶桑,是宇宙樹的象徵。《太平御覽》說:「天下之高者,扶桑無枝木焉,上至天,盤蜿而下屈,通三泉。」意思是說,扶桑樹上能通天,下能達黃泉,是溝通天堂、人間和冥界的橋梁,深刻地表達了原始先人的宇宙觀。
《述異記》還記載了精衛填海的異文:「昔炎帝女溺死東海中,化為精衛,其名自呼,每銜西山木石填東海。偶海燕而生子,生雌狀如精衛,生雄如海燕。」這個神話讓精衛的血脈得以代代相傳,表達了民族生生不息的追求和信仰,有著深刻的祖先崇拜印痕。
農業社會和家庭制度,是中華文化的兩大基石。離開了這兩大基石,便不能真正地認識中華文化。由這兩大基石派生出來的祭天神和祭祖神之禮,成為中國古代重大的禮儀。由於太陽關係到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成長,因而祭天(祭日)是傳統中國社會祭祀的頭等大事。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成為古往今來普遍的民俗心理。祭祖即是後人與祖先的溝通,也是祖先之靈通達上天的一種途徑,為的是實現天、地、人的和諧發展。
雖死猶鬥
為何歷來為人所激賞
精衛填海神話中,最令人稱道的還是精衛在災變中表現出來的鍥而不捨、頑強執著的抗爭精神。
《述異記》對精衛填海神話的意義,作出過世俗的引申:「今東海精衛誓水處,曾溺於此川,誓不飲其水。一名誓鳥,一名冤禽,又名志鳥,俗呼帝女雀。」精衛鳥發誓非但不喝東海水,而且還用小嘴銜著石子和樹枝,要把東海填平。人們為小鳥的勇敢和決心而感動,因此稱它為「志鳥」「誓鳥」或「冤禽」,民間也有稱呼「帝女雀」的。直到今天,在東海邊還可以找到「精衛誓海處」。人們用這種方式來寄託對精衛的緬懷之情、讚頌之意。
這一抗爭精神與刑天舞幹戚的精神一脈相承。蚩尤和黃帝交戰兵敗,他的部下刑天一怒之下拿著利斧找黃帝報仇,被黃帝斬去頭顱。可是,沒頭的刑天重新站了起來,把乳頭當眼睛,把肚臍當嘴巴,左手握盾,右手拿斧,繼續戰鬥。
表面上看,精衛和刑天一樣,面對災難時,以自身的毀滅而告終;變形之後,又開始無休止的抗爭。這在常人看來未免可悲可笑,因為以一己之弱小,面對敵方之強大,是自不量力,是無謂的犧牲,為聰明世故之人所不取。但是,這些神話給人撼人心魄的力量,原因何在?
朱光潛曾說:「如果苦難落在一個生性懦弱的人的頭上,他逆來順受地接受了苦難,那不是真正的悲劇。只有當他表現出堅毅和鬥爭的時候,才是真正的悲劇。」精衛的悲劇精神,正是在這種雖死猶鬥的反抗中突顯了出來。
這種悲劇精神與西方的悲劇精神迥然而異。在古希臘悲劇中,人的對立面主要是命運或超自然力,人間的悲劇歸結為命運的威力和神的旨意。例如,俄狄浦斯王無論怎樣努力,都逃不脫命運的安排。又如,普羅米修斯雖從天上盜得火種,但因觸怒宙斯,被鎖在山崖,每日遭神鷹啄食肝臟,痛不欲生。宙斯為報復他,還把潘多拉送給普羅米修斯的兄弟。當潘多拉打開宙斯送的盒子後,裡面裝的疾病、瘋狂、罪惡、嫉妒等禍害一齊飛出,人間因此充滿各種災難。
當悲劇降臨時,西方人往往求助於神靈的幫助。這種僥倖心理決定了失敗的必然性,也造成了西方悲劇的殘酷性。反觀中華神話,卻有一種自強不息、奮發進取的剛健精神充盈其間。精衛填海、刑天斷首、夸父逐日、后羿射日、愚公移山等,無不昭示中華民族為族群發展和集體利益奮力拼搏、頑強不屈的鬥志,展示出傳統美德的偉大力量。
正因如此,精衛填海的神話歷來為人們所激賞。陶淵明盛讚:「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幹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韓愈坦言:「鳥有償冤者,終年抱寸誠。口銜山石細,心望海波平。渺渺功難見,區區命已輕。人皆譏造次,我獨賞專精。」顧炎武詩云:「我願平東海,身沉心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
德國神話學家卡西爾指出,一個民族的神話不是由它的歷史決定的,相反,它的歷史是由它的神話決定的。我們有理由相信,中華神話遺產及其傳承,必將為書寫中國夢的歷史新篇章,提供積極的文化心理動能。(蔣明智)
來源:解放日報
(責編:陳璇(實習)、陳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