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島由紀夫文字唯美,浪漫,對人物心理有敏銳而細膩的把握。《假面告白》是三島由紀夫在1949年,他24歲時出版的令他一鳴驚人的長篇小說,也是後來三島的研究者必須深入研讀的作品。
現在國內通行的三島由紀夫的譯本,基本上都是由唐月梅翻譯的。去她家採訪,看到一套卷了邊的「白皮書」。純白色變得有些灰白的封面上,只有黑色的字體寫著小說的名字。這是197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三島由紀夫的小說,是新華社當年依江青的指示做的內部出版物「文藝專輯」,只供軍級以上領導閱讀。當年唐月梅的丈夫葉渭渠是這套小說的編輯。
「作為反動教材,供批判用。」這套「白皮書」的扉頁上的小字寫著。簡介標題是「反動作家,右翼法西斯分子三島由紀夫」。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就這樣靜悄悄來到了中國。唐月梅當年「走後門」看到了這套小說,這成了她此後專注研究、翻譯三島由紀夫的誘發劑,也成為真正意義上研究日本文學的切入點。唐月梅在接受本刊採訪時說:「他引起我研究的興趣,一是他本人非常複雜,其文學藝術成果非常豐富,但又有所偏頗。二是他在日本戰後文學史上佔有不可忽視的地位,三是長期以來,由於特定歷史條件的限制,也影響了對他及作品做多層次的立體式研究。」
多年前,唐月梅在某學術刊物上發表一篇三島作家論。編輯未徵得她的同意,就在三島的名字前加上了一個『軍國主義分子』的定位。編輯告訴她,如果不扣上這頂帽子,文章就無法通過。1985年,在得到一位中央領導的首肯後,唐月梅才定下心來,先是翻譯了她喜愛的三島的唯美代表作品《春雪》,由文聯公開出版,之後的一些年,她陸續翻譯了他的其它主要作品,和葉渭渠主編了兩套「三島由紀夫文集」(全20卷)。餘華在《兄弟》下裡寫到,趙詩人和劉作家在堆積如山的破爛西服中,找繡有「三島」和「川端」商標的西服,令人捧腹,三島當年在中國文學青年中的影響可見一斑。今年1月,譯文出版社重新出版三島由紀夫的小說,包括他的二十多部小說,現年已經78歲的唐月梅和編輯重新做了修訂,先行發行了他的幾本重要著作,《假面自白》、《金閣寺》、《愛的饑渴》、《潮騷》、《春雪》。
三島由紀夫文字唯美,浪漫,對人物心理有敏銳而細膩的把握。《假面告白》是三島由紀夫在1949年,他24歲時出版的令他一鳴驚人的長篇小說,也是後來三島的研究者必須深入研讀的作品。是因為在這樣的一個名字的偽裝下,作者真實地描畫的是他幼年和青少年時代的成長摹本。「三島由紀夫筆下的『假面』,是他本人實實在在的『真面』。作者拂去了一切偽善,將即將嵌入他的深層潛意識的純粹的人生秘密——從少年時就有的性倒錯的欲望,極其正確而冷靜地加以整理,表現。」唐月梅說。戰後混亂時期,三島由於時代社會的原因和個人無法排解的同性戀傾向,而產生精神上的空虛與失落,對於他來說,一切傳統道德都變得軟弱無力,一切是非價值、倫理都顛倒了過來。三島曾經形容這篇作品就像他度過精神危機的擺渡,之後他方可以從中擺脫出來。
發表於1956年的《金閣寺》,根據歷史上真實的僧徒火燒金閣寺的事件改編。三島在其中建構了一個極其獨特的美學世界。因為有生理缺陷而極端自卑的溝口,從小就認識了輝煌閃耀的金閣寺,逐漸對它的美生出無端的妒忌,金閣無以倫比的美,成為了他人生的桎梏,因此在愛恨交織中,最美的也就成了最醜的,最後三島強烈地流露出貫穿他一生的毀滅美學。奇美的文字,細膩深刻的心理描寫,引用禪宗公案做深入分析,建構了一個美與醜,惡與善對立的方程式,並達到一個寫作上的高峰。
很多女性讀者喜歡三島由紀夫的《春雪》,是因為在這篇小說中,三島給了浪漫的戀愛極美的表現,把他與生俱來的抒情風格盡情地噴灑出來。唐月梅說:「《春雪》寫得格外幽遷細、哀怨,充滿了平安王朝文學的風雅餘韻,和優雅的犯禁和冒瀆的快樂。」三島的伯樂川端康成曾經說,「《春雪》就是現代版的《源式物語》。」三島由紀夫從日本古典文學《松濱中納言物語》中受到啟發,以夢與輪迴作為主題,從《春雪》開始,完成了他的《豐饒之海》的四部曲,他潛心研究佛教的輪迴轉世說,運用到小說中,超越時間,四部曲完成了一個大圓環,成為三島「解釋世界的小說。」,在交稿後,他就剖腹了。
三島曾經用「豐饒之海」形容他的人生。「我充滿矛盾的四十五年,似乎可以劃分成四條河流。那就是『寫作』、『舞臺』、『肉體』、『行動』構成的四條河流,匯總流向『豐饒』之海。」
去年,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了英國記者亨利·斯託克斯撰寫的《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與死》,便按照三島對自己的劃分,分為四個主要部分。亨利·斯託克斯是《泰晤士報》六七十年代派駐日本的記者,在三島去世前的幾年,和他私交甚騖。發表了《曉寺》後的三島受到日本媒體的冷遇,評論界普遍認為他作為作家是一流的,但是對他的政治信條持有異議。出於對日本政界的不滿——「腐爛透頂,人人都是搶官做,缺乏政治哲學,自衛隊和軍隊沒有一點關係。」三島組織了他的軍隊「盾會」,他希望受到外界的注意,於是就跟西方媒體有了更多接觸。
斯託克斯在書中記述到,1970年1月三島接受《皇后》雜誌的訪問,解釋他的盾會。「我的盾會只有百餘名成員,是世界上最小的軍隊。他們不接受任何俸祿,但是每隔兩年,會有一套給他們設計的新制服,路人看到也會駐足。還有我自己設計的徽章,我們是全世界武裝最弱,但最具精神性的軍隊。」三島給他的青年穿上漂亮的衣服,他們顯得成熟又帥氣。斯託克斯在英國接受過民兵訓練,覺得他們的「軍隊」相當的孩子氣。當跟隨「盾會」從富士山拉練回來,三島對斯託克斯說,「我信賴的是實體的文化,而不是精神性的。」斯託克斯評價道,「他好像不曾意識到前後所言正在自相矛盾。」
三島由紀夫(圖源於網絡)
「美與暴烈」的標題是譯者、70後作家於是加上的,也是她對這個喜愛的作家人生的概括。「在大學圖書館第一次借到《金閣寺》,就喜歡上來這個作家。」於是說,「三島由紀夫是個充滿矛盾的人。一方面他受西方文化,如希臘古典主義的影響很深,另一方面,從小他被祖母當作貴族培養,對日本傳統文化介入很深;他從小是個孱弱的男孩,二戰徵兵的時候,他很怕死,於是刻意和農村的強壯的青年人一起體檢被刷了下來。另一方面,他嚮往死在人生最美好的時光裡面。30歲以後,他相信身體的美高於一切,開始了肌肉鍛鍊,終於把自己的上半身塑造的接近他理想的古希臘男性雕塑,一般人很難有如此頑強的意志力,他決定在自己衰老前要把這個美保留。而他保留的方式,就是毀滅它。」
1985年,科波拉和喬治·盧卡斯製片,由保羅·施拉德導演了他的傳記電影《三島由紀夫:生命的四個樂章》。施拉德是《憤怒的公牛》和《基督最後的誘惑》的編劇,大概他本來就喜愛男性的陽剛和毀滅之美而去拍三島。電影把他的幾本小說內容串起來,在具有實驗性的極簡風格的布景中由真人演出其中的精華片段,並穿插他本人的行為和比較提煉的內心獨白。三島由紀夫說:「古羅馬的天堂裡都是年輕人,現在的天堂一定醜陋不堪,如果過了40歲,美麗地死去的願望,就變成了不可能。」「如果文學不是能夠負責任的行為,那麼行動本身是唯一的途徑。」他對自己的話,可謂是身體力行。
在60年代末,日本的學潮中,三島的保皇言論顯得非常不合事宜,甚至讓人覺得有些「邪氣」,無論主流,還是鬧學運的學生都接受不了。傳記片中有一段,三島去東京大學做演講,底下的男生全部反對他。一個說,「你不僅錯了,而且失去了理性。」三島說「我自豪我有這樣的成就,我不會變得更理性,但不意味著你們可以用你們不多的理性打敗我。」三島的神情充滿自信,一隻手夾著香菸,穿著黑T恤,白褲子,露著健壯的二頭肌,像個山大王。1970年11月25日,在自衛隊的樓頂,他慷慨陳詞,煽動自衛隊成員跟隨他的政治信條,沒有一個人跟隨。儘管有心理準備,但三島是帶著絕望之極的心情自殺的。
「以前,三島的作品被認為是『貫穿武士道加色情的黑線』,是日本軍國主義逐步復活的一個側面,在文化方面被抓為靶子。這個帽子在三島的頭上戴了很長時間,是不是合適,有待商榷。」唐月梅對本刊說,她在日本的大學做客座教授期間,經過研究大量的資料,寫了《怪異鬼才三島由紀夫傳》(以及縮減本《三島由紀夫傳》)。「我們可以從幾個方面來看他,他主張恢復天皇制,但他主張的絕對不是搞侵略的天皇制,他要恢復的是文化概念的天皇制。一個美學角度的天皇,民族的精髓的實體化體現。是日本文化歷史性、統一性的,全體性的象徵。他反對復古主義者復活政治概念上的天皇制,但他又看到在美國佔領者的監製下,規定日本天皇只是一個象徵,無論是政治概念的天皇和文化概念的天皇都是軟弱無力的,三島對把天皇從神的地位拉下來很不滿,十分矛盾。三島是國家主義者,但他反對極權主義,在當時學習西方專注經濟發展的熱潮中,恢復文化概念上的天皇,完全是逆潮流而動,充滿矛盾的。三島的武士道觀,是18世紀的武士修養教科書《葉隱聞書》在現代的投影,他主張講大義,忠君,他強調沒有一點政治色彩,而且他認為戰爭期間的軍國主義惡用了武士道精神。他反對「特攻隊」,另一方面,從他的審美觀,特攻隊在爆炸的瞬間,就像櫻花一樣絢爛而短暫,又令他迷戀。三島的創作是從唯美和浪漫開始的。他的唯美繼承了日本中世紀以來「好色」的審美觀。在日文中,不完全是色情的意思,是戀愛的情趣,愛的極致的一面。相信人即使是放蕩,心靈也不應該是齷齪的。性倒錯深刻影響了他的美學觀,三島的作品除了講愛情生活中的那種無力和憂鬱,壓抑當中成長的過程,自己青春期性慾異常的狀態。就是對男子陽剛之氣的強烈的讚美,比如《潮騷》就是日本的古典主義和希臘古典主義相結合創造出來的。」
「三島的整個人生充滿矛盾,也許是因為他的人生是從一個生理性悖論開始,這是解釋三島的關鍵。」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員許金龍對本刊從另一個角度分析了三島的創作。三島由紀夫1925年生於一個官僚家庭,從小被祖母按照貴族方式教養,影響到他對日本古典文藝,如詩歌和能樂等都有高深的理解力,在祖母的限制下,他在一個全女性的環境中長大,剛上學時,說話如女孩般柔和受到男同學嘲笑,漸漸他表現出喜歡男色的傾向。「我在日本大學和一位認識三島的教授交流,他講到16歲時,第一次見到三島,三島如何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許金龍說,「我就問他,你是不是具有貴族血統,當時是個美少年?他說正是。三島喜歡有貴族血統,高大威猛的男性。出於某種自卑,他個子不高,喜歡穿帶跟的鞋,通宵寫作。經常帶著很多朋友去海邊玩兒,但是因為膽小,一輩子沒學會遊泳。三島在創作中極力表現男性陽剛之美,或者讚美大山,火辣辣的太陽,剖腹之美。這種性倒錯成了他創作力量的源泉。很多人以為是文學表述,而他藉助這種文字的表述,獲得快感,但漸漸的體內的能量不足以維持他這樣的寫作。
三島曾經說,戀愛不可以公開,一旦公開就失去了它的優雅。但未嘗不是一句「假面的告白」幾年前,三島的同性戀夥伴寫了本書《劍與寒紅》,「寒紅」是一種在最冷的天才能做出的最紅的胭脂,一方面是暴力,一方面是柔情,不完全是文學創作,而是記述了很多三島私密的生活。後來三島的女兒和兒子和出版社打官司,這本書被禁掉了。在最近發現的一些關於三島由紀夫的資料中,有一封塵封了五十餘年的信函,信函的內容,是三島告訴一位從不曾謀面的精神病專科醫生,「隨信寄贈的《假面自白》中有關同性戀及其他主要情節,全都是我親身的感受和真實的敘述」,對於自己內閉式性倒錯越來越『背離正常的方向而感到苦惱』。之前儘管不斷有人指出其實這就是一部真實的『告白』小說,可以視為三島的自傳體作品,但三島本人卻是從不鬆口,一直強調這只是一部虛構的作品。日本一直有精神科教授嘗試從病跡學而不是文學的角度研究三島的作品和行為,但是一直沒有定論。
由於無法介入男性原理統治下的現實世界,現實生活中的生和美總是從他身旁一掠而過,三島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期盼著『不吉祥的兇事』,他需要一些兇險的事件來支撐自己的存在感。在他的心目中,整個世界惟有陷入危機之中才能顯現出美好的形態。」許金龍分析說,「三島之所以從以上這些兇險和動蕩中感受到美和亢奮,感受到純潔、果敢等符合英雄的要素,是因為將自己精神內部的危機投映於現實生活之中所致,他迫切地期望因此而獲得與世界的同一化。而日本戰後民主主義社會的和平時期卻無法滿足三島這種反理性和反社會性的需求,於是這位作家便越來越被「惡」的魅力所吸引,以光俱樂部社長非法集資案以及鹿苑寺和尚縱火燒毀金閣寺案為素材相繼創作了《青春時代》和《金閣寺》等作品,藉以從那些具有反理性和反社會性的主人公身上獲得同一性。在三島的生涯的最後階段,三島的這種傾向越發嚴重,他不再滿足於在作品中藉助性和暴力來進行宣洩並與主人公求得對抗同一性,現在他更需要在現實生活裡活得像個『武人』而不願像個『文人』,於是他就通過各種現實的和社會性的活動,開始了從『精神』到『肉體』,從『感覺』到『行動』的轉換。從本質上來說,他的這種美學觀是反社會和反理性的,同時也是逆社會潮流和歷史潮流的。」 (文/萇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