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之
孔子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意思是說,書上的話不能完整全面的表達出我想說的話,說出來的話不能完整全面的表達出我想表達的意思。看得出來,孔聖人早在二千五百年前就已經深刻認識到了語言文字的局限性,這是語言文字的一種天然的缺陷。正是因為這一缺陷的存在,決定了我們讀書必須要有正確的方法,不然,就不能把書中所表達的思想真正完整全面的找出來,因為有些東西始終在文字之外,看不見摸不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既然如此,那麼,書究竟應該怎麼去讀呢?
讀書有三重境界,下面我們一起來看看這三重境界分別是什麼樣的。
讀書的第一重境界是:讀懂了字面意思,甚至可以記住,可以給別人詳細的、深入淺出的講解出來。比如李白的《靜夜思》,讀完讓人眼前顯現出一幅這樣的圖畫:月光靜靜的灑落在床前,讓人懷疑是地上有了一層霜。抬頭看看天上明亮的月亮,低下頭思鄉的情緒一下子湧上了心頭。這就代表我們已經讀懂了作者所表達的字面意思,達到了第一重境界。這是讀書的最低層次,也是讀書最起碼的要求。認識所有的字並了解它的意思,在此基礎上理解了整個句子,進而理解了整首詩所表達的意思。現在傳統文化很火,於是各種國學講座應運而生,其中最常見的是講孝文化。現在就以講孝文化為例來和大家一起認識一下讀書的第一重境界究竟是什麼樣的。我曾經在一所大學聽過一個來自自稱是高規格全國巡講團的組織發起的孝文化講座,諾大的會場坐滿了從兒童到六七十歲、來自各行各業、不同文化層次的聽眾,場面很是震撼。演講者是東北口音,以《孝經》第一章為藍本,結合自身經歷以現身說法,從上午九點一直講到中午十二點半還沒有講完。應該說,演講真的很精彩,也很感人,幾次讓聽眾流淚,效果我覺得很不錯。但是,我們應該認識到,演講之所以精彩感人,只是因為演講者讀懂了《孝經》第一章的字面意思,並通過一些真實感人的故事,運用高超的演講技巧調動起了聽眾的情緒,很好的把控了場面和節奏,在跌宕起伏中把這個字面意思表達了出來而已,他所講的內容無非就是來說明那些字面意思,讓人們相信他所講的內容。從讀書的角度上看,以上兩個例子都還是僅僅停留在第一重境界上。普通人讀書常常是在這個層次上。實際上,這僅僅做到了只知其表面意思,而不解其味,又可以稱作「讀死書」。上面例子中講《孝經》的老師雖然只是達到了讀書的第一重境界,但做的工作還是讓人放心、令人滿意的,值得尊重。這裡就和大家說一個反而的例子,一起來看看關於中國人讀《論語》的情況。對於隨著《百家講壇》一度產生了很大影響的於丹講《論語》,社會上出現了兩種截然相反的對立意見,叫好的很多,批評指責的也不少。在網上一篇聲援支持於丹的帖子《怎麼評價於丹解說的論語》把於丹捧上了天,並為於丹受到的批評指責叫屈,這可以作為支持於丹的代表意見。文中寫道:「每個時代對《論語》的解讀都不盡同,而於丹對《論語》的解讀,可以說是集大成者……使得《論語》成為中華文脈得以傳承的最大功臣……於丹講《論語》,並沒有脫離論語本身……都在引用《論語》的原文,用歷代文豪大家的原文來佐證她的論點(如陶淵明,蘇東坡的詩),用小故事來延伸她的論點」。我們可以看出,文章作者自己也承認於丹在用陶淵明、蘇東坡的詩以及其他歷代名人大家的文章來佐證她的觀點。這就有問題了:《論語》記錄的是孔子的話,幾百年上千年後的文人大家的原文表達的是孔子的意思嗎?怎麼就可以成為證明於丹正確的證據呢?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中華孔子學會副會長、武漢大學教授郭齊勇也曾就於丹講的《論語》接受採訪,對於丹有肯定,也有批評,代表了比較中肯又非常專業、理性的意見。在肯定了於丹在推動《論語》普及上做出了很大工作和成績的同時,郭教授認為於丹講的《論語》「在訓詁方面不嚴謹,故而存在很多錯誤……另外,她講的大都是自己的想法,與學術上的解讀有所違背。」這表明,不管是鐵桿支持者還是批評者,都透露出了這樣一種信息:於丹所講的《論語》和孔子的《論語》還真的不是一回事,其中有許多錯誤的論證和觀點,儘管有許多聽眾覺得很有道理。既然於丹講的是她自己理解的《論語》而並不全是聖人孔子的思想,其中有很多錯誤,這豈不是把孔子的思想通過她的講解引入了歧途嗎?換句話說,於丹所講的《論語》之所以受到很多人的追捧,很有可能只是因為其中正確的部分徵服了聽眾,而其中錯誤的部分卻順應、滿足了部分人的心理需求,引起了他們的心理共鳴,這才得到了他們的認同和支持,而聖人孔子的思想根本就不是於丹所講的那樣!其中錯誤的部分就必然會讓聽眾更加相信自己沒有錯,從而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這豈不是誤導民眾嗎?最終有可能就會殃及整個國家的倫理道德體系!這就有點可怕了。原來,於丹讀《論語》竟然連第一個境界都沒有達到!一個連第一個境界都沒有達到的人卻被當作權威、專家,堂而皇之地到處宣講她對《論語》的理解,受到這那麼多人的熱捧,其中那些錯誤的信息就有可能會害人禍國了,這可是有違教師的職業操守了。專業必須嚴謹,連基本意思都沒有弄明白,還是改成「於丹眼裡的《論語》」更合適,表明只是於丹的理解而已,並不見得一定是孔子《論語》的原意。怎麼就可以稱作「於丹講解《論語》」打著解釋孔子的旗號卻講著她自己的理解籍此譁眾取寵、沽名釣譽而誤人子弟呢?以上的例子說明,一個人講解一本書講解的好,並不代表他已經真的讀透了讀懂了這本書,達到了讀書的第一重境界,也並不代表他(她)講的真的就是書上的東西,是對的。
讀書的第二重境界是:不僅讀懂了字面意思,而且還能聯繫實際,有所感悟,有所收穫,既知其表面之間,又知其字面之味,並且能夠理論聯繫實際,津津有味地與他人分享。達到這一境界並不是一種穩定不變的水平的展示,一個人並不一定所有讀的書都能達到這個境界,達到第一境界的程度也會因為書的不同而不同,這與讀書的人對所讀的書內容的興趣高低、心情、生活經歷、環境、讀書時所關注的事情等因素有關。只有極少數精英才具有高超的融會貫通的能力,比如聖人孔子、毛澤東,西方的亞里斯多德等這些能夠在多個領域作出重大貢獻的人。通常大家所見到的往往是在某一領域內具有高超的融會貫通的能力的權威專家,比如講儒學的專家、講史學的專家、講哲學的專家,講醫學的專家等。還有一種專家是只讀一本書的,比如一些講國學的專家。這裡還是以傳統文化為例來了解一下讀書的第二重境界究竟是怎麼回事。一說到傳統文化,就繞不開聖人孔子,讀孔子的書(包括其弟子所記錄的孔子的言行和思想的書如《論語》、《禮記》等)是學習傳統文化的重要的核心的內容。應該說那些嚴謹的遵照原文來講解的專家們都可以算是已經達到了讀書的第二重境界,儘管有些文字由於歷史的原因解釋是錯誤的,但總體上主流上是沒有大的問題的,只是不夠精確而已。可能我們自己有這樣的體會,曾經無意之中讀到一本書,深受啟發,很有感悟,甚至一下子找到了解決眼前難題的辦法。這就表明我們對這本書已經達到了第二重境界了。
第三重境界:不僅讀懂了書上看得見的意思,而且領會出了隱藏在文字背後那些看不見的意思,不僅解其意知其味,而且對其意其味的把握已經接近或者達到甚至超越了作者想要表達的全部思想。只有極少數大家和那些實現了突破的科學家和研究者才能達到這一層次,比如梁漱溟之於孔子,馬克思之於費爾巴哈、歌德等。這是讀書的最高境界。這樣看來,似乎達到這一最高境界很難。其實不是的,關鍵是方法不對。要達到讀書的最高境界,既不能讀死書,又不能死讀書。有句話說得好:「盡信書不如無書。」失去了懷疑精神,缺乏敏銳、拓展意識、辯證思維能力、觸類旁通的靈活性是不可能達到這一境界的。
仍以讀《論語》為例。為什麼於丹講解的《論語》會火?咱今天只從讀書的三重層次的角度去看。那就是因為於丹的講解似乎信手拈來、隨心所欲、瀟灑自如,有道是「佛家道家皆收入,東方西方紛紛訴,詩詞寓言加故事,快樂生活真人生。」這讓許多人誤以為於丹已經達到了讀《論語》的最高境界,崇拜者有之,信服者有之,心理共鳴者有之,追求時尚者亦有之。其實呢,前文咱們已經分析過,於丹讀的《論語》連第一境界都沒有達到。於丹將孔子思想的真諦歸結為「就是告訴大家,怎麼樣才能過上我們心靈所需要的那種快樂的生活」,並以此作為講解《論語》的基線,僅僅這一條,就表明於丹根本就不知道孔子思想是什麼,這一快樂生活的提法和前幾年有些人鼓吹的讓學生們快樂學習一樣,忽悠的成分遠高於其科學內涵。佛家說人生是苦海,孔子強調自我修身強調個人責任,人生怎麼可能總是快樂的呢?快樂又怎麼可能成為人生的最高追求呢?但是,這卻的確是相當一部分人的真實欲望,正是這一內心欲望,才吸引了那麼多的認同者。有人總結《於丹論語心得》一書的配方是:現代問題+論語片段+寓言故事+通俗道理,並指出如果去掉孔子相關的部分,成色會更好。佛家、道家、聖經、寓言,古今中外東西不缺,唯獨少了孔子自己的東西,這哪裡講的是《論語》啊?敢情於丹書中的所謂孔子、《論語》只是她推銷自己所講故事的招牌而已,屬於植入性廣告;再加上中央電視臺的金招牌,於丹真不愧是研究傳播的,成功借孔子和《論語》實現了對自己的包裝,順利登上了儒學名人的神壇。我覺得應該提名於丹入選本世紀最成功營銷傳播案例,讓她去教傳播營銷學,會對社會有更大的貢獻,而不應該把她放在儒學研究領域當旗幟,這太浪費人才了,更重要的是會讓國人把孔子思想的理解偏到美國去了都不知道。
於丹現在是儒學旗幟性名人。這裡再說說儒學。儒學其實是踏踏實實的學問,很嚴謹的。儒學本就是孔子思想第一重境界的學問,因為它只表達出了孔子思想用語言表達出來的部分,並不是完整全面的孔子思想的反映。所以,即使於丹真的讀懂了儒學《論語》達到了第三重境界,從孔子《論語》的角度看,她也只是剛剛達到第一重境界,還是並不懂孔子。要說清楚這個問題,還真有點麻煩。
1988年1月,在巴黎舉行的第一屆諾貝爾獎獲得者國際大會上,75位參會者(包括52名科學家)經過四天討論,瑞典物理學家漢內斯·阿爾文博士提出了一個重要結論:「人類要生存下去,必須回到25個世紀以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這次會議的議題是「面向21世紀」,會議結論多達16個,但澳大利亞《坎培拉時報》報導的題目就是《諾貝爾獎獲得者說要汲取孔子的智慧》,並稱阿爾文博士的這一發言「最精彩」。看起來,瑞典人漢內斯·阿爾文也可以算是真懂孔子的人,至少他這一評價是對的。然而,歷代中國的權威大儒專家卻鮮有知味者。梁漱溟先生說,二千多年來就沒有一個真懂孔子的。他預言:總有一天人類會發現孔子學說的價值,孔子學說必重光於世界!所以梁先生是真懂孔子的。歷史學家錢穆先生為了幫助大家理解孔子寫了幾本書,他的意思是看了他的書之後再去讀孔子就容易理解了。有人建議他直接翻譯讓大家讀豈不是更方便大家讀?錢穆先生則回答,一翻譯有些意思就變了或者沒有了,所以他沒有能力去翻譯或解讀,建議大家自己去讀。可以看出,錢穆先生也是真懂孔子的。毛澤東其實是真懂孔子的。縱觀古今,中國也就這三個了。奇怪的是,這三個真懂孔子的人都沒有解釋孔子思想到底是什麼。按梁先生的意思,雖然別人肯定沒有證據證明我的解釋是錯的,然而畢竟我也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解釋是對的,所以乾脆不解釋。原來這實是因為沒有證據的無奈之舉。
為什麼會出現沒有證據證明孔子思想是什麼的現象呢?
原來,孔子思想的核心是「德」。《孝經》上說,孝,是德之本,這個很明確。孔子說,中庸是德的最高境界,這是孔子的原話,當然更不容懷疑。麻煩就在於,作為最高境界的「中庸」自孔子之後只有其孫子子思寫過《中庸》一文,此外再無關於中庸的任何記載。那麼,中庸,到底是什麼呢?二千多年來眾說紛紜,卻始終沒有人能夠用確鑿的證據解釋清楚,即使是作出的解釋也沒有人會真的相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南宋朱熹在其所編篡的《四書》中也作了解釋,後來《四書》成為了歷代科舉考試必考科目,到了明代王陽明勇敢地提出了質疑,他發現讀聖賢書和成為聖賢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最終放棄了聖賢書而自創了「心學」。可以看出,麻煩的結點,就在於對孔子「中庸」思想的解釋,因為從字面意思上,怎麼也講不通,或者讓人摸不著頭腦,根本講不清,讓人不解其意,更別說知其味了。於是有專家乾脆就說,不能從字面上去解釋孔子的哲學思想,從字面意思上解釋是不懂哲學、不入流、落俗。這個說法真高明,既可以不必去研究,也可以提高講中庸者的學術地位和權威性——不要問為什麼,權威解釋的意思就是孔子的意思。呵呵了,不如乾脆說權威就是孔聖人更直白了。
我這個人比較較真,不迷信權威,用了二十多年去尋找孔子的「中庸」原意到底是什麼。幸運的是,我還真的找到了,寫了一本近三十萬字的專著,列出了充分的證據,證明梁漱溟先生說對了,上面提到的錢穆、毛澤東也對了。除這三人之外,其他人所有人都沒說對,因為他們只懂孔子的書而不懂孔子的心。可惜,崇拜權威的出版界不敢出版我的專著,說是我的觀點和傳統觀點反差太大,怕惹麻煩,建議我分解成論文發表。三年間我只發了兩篇論文,有一篇投稿待審稿中,至少要等三個月,三個月後發不發還不一定。這其實是個好消息!我算了一下,照這個速度下去,我得再活八十年才能發完我的研究成果,那麼我就得至少活到130了。感謝給我出此建議的出版社領導讓我如此長壽!
想想前面提到的懂孔子的瑞典人,於是我們就有了這樣一個結論:外國人非博士以上不可能真懂孔子,因為學識不夠;中國人大學以上不可能真懂孔子,因為讀書太多把思想給束縛住了。通過這些介紹,我想大家大概已經聽明白了,從孔子思想的角度,除了上面提到的真懂孔子的三位,還真的沒有一個人能把孔子的書讀到最高的第三重境界。
那麼,《論語》的三重境界分別是什麼呢?
第一重境界:解其字意,明其所指。就是能夠知道《論語》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的意思,知道指的是什麼。如果能講出來,就更好了。
第二重境界:不但知道文字的意思及其所指,而且能夠感悟到文字之外的那些只可意會無法言傳的信息。你會發現,不同篇章中的話似乎都是相通的,有聯繫的,這裡你就會發現,這裡面包含著大量的孔子思想。你會有很多感悟,會受到很大啟發。
第三重境界:如果你真的讀懂了,你會發現孔子思想和老子思想似乎是一樣的,你會發現孔子思想似乎有些捉摸不定,又似乎有跡可循,似乎有些模糊,又似乎很是真切。如果你真的讀懂了,你會發現你學到了為人處事的方法,你明白了人生,學會了如何面對問題和解決問題。如果你真的讀懂了,你肯定會發現過去的解讀中存在許多錯誤,甚至篇章本身也有錯誤,憑直覺你就能感覺到某個字或者某句話有問題,因為哪裡不對。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一個體會。我發現,《論語》告訴了我們一個面對問題時的應對流程,就是三個字「如之何」。這三個字表達了三層意思,為我們指出了面對問題解決問題的根本方法。第一層意思:到哪裡去?這是一個目標的問題。第二層意思:到那裡去,為什麼?這是意義和價值的問題。第三層意思:到那裡,怎麼去?這是解決方法的問題。大到人生,我們需要做這三步才能算是樹立起了人生觀,往小裡說,第一個問題第一件事情,都需要做好這三步,缺一不可。
想一想,你看書都達到了哪一重境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