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朝三百年,詩文炳蔚,音樂亦在傳承前朝的基礎上蓬勃發展,種類繁多。樂以詩為本,詩以聲為用,中國自古便有詩樂合一、以詩入樂的傳統,音樂始終是唐詩傳播的重要載體。唐代音樂與詩歌相結合,名篇佳什得以流傳廣遠。
一
唐詩的音樂傳播,按傳播形式和載體,可略分為歌唱、樂器、舞蹈等。
詩與歌唱自古關聯緊密,先秦時代就有「聲詩」(《禮記·樂記》)、「歌詩」(《左傳·襄公》)的概念,劉勰「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凡樂辭曰詩,詩聲曰歌」(《文心雕龍·樂府》)進一步闡發了「聲」「律」「樂」「辭」的密切關係。
唐代入歌傳唱的佳作甚多,影響廣泛者首推絕句。王士禛謂「開元天寶以來,宮掖所傳,梨園弟子所歌,旗亭所唱,邊將所進,率當時名士所為絕句」(《萬首絕句選敘》),其間情深詞茂者多。五言如王之渙《送別》、李白《勞勞亭》,訴別離苦楚於不即不離間。七言如王維《送元二使安西》,寫別景別情,氣度從容,語老情深。入歌成譜後又名《渭城曲》《陽關曲》,因調拍反覆詠唱三遍,故又稱《陽關三疊》,後世流傳甚廣。劉禹錫「更與殷勤唱渭城」,白居易「聽唱陽關第四聲」等皆言此曲。
楊柳枝詞、竹枝詞、浪淘沙詞等亦在可歌之域。劉禹錫《竹枝詞》唱「楊柳青青」,《楊柳枝詞》唱「塞北梅花」,念思宛轉,句新意深,能使歌者揚袂睢舞;白居易《竹枝詞》「唱到竹枝聲咽處,寒猿暗鳥一時啼」、《楊柳枝詞》「依依嫋嫋復青青,勾引春風無限情」深情楚楚,唱來令人無限動容。
唐人有為數眾多以「詞」而名的春詞、秋詞、宮詞;以「曲」而名的「壽山曲」「春陽曲」「桂華曲」;以「歌」而名的「踏歌」「得體歌」「吳楚歌」等,紛紛入歌傳唱。以詩入曲,一曲稱為一調,上述諸曲每類皆有多調。或有絕妙佳作不拘體式,自然入歌。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展春江春景,入人生哲理,語通古今,千秋共感,宛爾成章。因歌無定句,句無定聲,如此靈犀韻語,正可入歌,其情文相生,各各呈豔,配以曲調,眾口競相傳唱。
樂器乃樂聲情意傳播的有力媒介。唐代有眾多描摹樂器、寄託心懷之詩,將樂音、情懷、詩意熨帖融合。不同樂器,往往因自身音色、品質不同,傳遞特有情感。琴瑟音和,備受文人墨客偏愛。唐詩描繪琴聲琴趣,以琴瑟傳志作品為多見。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李白《月夜聽盧子順彈琴》描繪琴音,語言藝術精湛;張籍《廢琴詞》、王維《竹裡館》融合情志於琴聲,抒超然隱逸之趣。眾器之中,笛聲常寄離情,「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李白《春夜洛城聞笛》)。胡笳易傳邊塞孤清,「三奏高樓曉,胡人掩涕歸」(王昌齡《胡笳曲》)。角聲篳篥則多振軍情惹鄉念,「故園黃葉滿青苔,夢後城頭曉角哀」(顧況《聽角思歸》)。琵琶為西域傳進,頗宜抒發邊塞軍旅壯行別樣懷抱,如李頎「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古從軍行》);王翰「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涼州詞》),以琵琶弦語賦豪情壯詞;白居易《琵琶行》,將琵琶女演奏姿態、聲韻融合世情滄桑,一一展現。耳聆其音,心想其狀,千載聞之,尤可共鳴。相較而言,打擊樂器因音節響亮多能震動心旌。白居易《長恨歌》寫漁陽鼙鼓,聲動天地,驚擾大唐富貴溫柔夢;李賀《官銜鼓》寫長安報時鐘鼓,深含社稷憂心;杜牧《方響》聆於寒夜,聞聲動情。
「舞者,樂之容也。」唐詩音樂傳播過程中,多姿舞蹈承載樂聲音情,種類豐富。《樂府雜錄·舞工》載有「健舞、軟舞、字舞、花舞、馬舞」等類別的舞蹈,相應舞曲有如健舞曲《柘枝》《劍器》《胡旋》,軟舞曲《涼州》《綠腰》《屈柘》,依風格和節奏特點,配音編排,娛情傳意。
唐詩詠舞者如元稹《胡旋女》、白居易《霓裳羽衣歌》、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將舞蹈場面、動作、舞者心理情態細緻呈現,多以描寫為主,間有對舞蹈之評論和相關時事感慨。唐人勾畫自唱自舞場面諸作,則多以抒情為主,排遣內心憂懷或寄託人生感慨。李白「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月下獨酌》)、杜甫「自笑燈前舞,誰憐醉後歌」(《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袁瓘「寶劍中夜撫,悲歌聊自舞」(《鴻門行》),以「自舞」狂態表達自憐之情。
二
唐詩音樂在傳播過程中,大多數傳播者本身亦為接受者。按人物身份地位、社會角色大致可分為君王、詩人、樂師歌女等。
音樂本身具有相當的教化作用及藝術感染力,唐代君王大多重視音樂傳播,多通曉樂律而兼善詩文。唐玄宗「英斷多藝,尤知音律」(《舊唐書》)、「洞曉音律,由之天縱」(《羯鼓錄》),他常將音樂教化作為政治統治的重要手段。其制定雅樂歌頌大唐國威,諸多配樂應制詩也應運而生;並置教坊以教俗樂,選樂工數百人,親自教法曲於梨園。太常又設別教院,專門教授供奉新曲,人員達到上千。此又對俗樂的發展和傳播起到重要作用。王昌齡「胡部璽歌西殿頭,梨園弟子和涼州」(《殿前曲二首》)、張祜「八月平時花萼樓,萬方同樂奏千秋」(《千秋樂》)等詩,是玄宗時期音樂與詩歌繁榮的紀實寫照。
文人墨客在唐詩音樂傳播過程中同樣起到重要作用,筆下多有涉樂詩歌創作,且題材意境豐富。太白《月夜聽盧子順彈琴》聆幽怨琴音於月明之夜,慨知音難覓;子美《泛江送客》,用笛聲傳悽然離別之惆悵;義山《錦瑟》託惘然痴情於膠柱繁弦。詩人通過動情筆觸,融詩韻聲情,成流傳廣遠、聲情並美之佳作。
詩歌經樂師之手調和,交付歌兒舞女配樂演唱的過程相應促進了民間傳播,因此湧現眾多專事描摹樂師歌女表演狀態的作品。劉禹錫《和樂天柘枝》、白居易《柘枝妓》,描畫舞女身姿情狀,細緻生動;顧況「左手低,右手舉,易調移音天賜與」(《李供奉彈箜篌歌》)、竇庠「高張朱弦琴,靜舉白玉指」(《留守府酬皇甫曙侍御彈琴之什》),對樂師歌女演奏狀態展現貼切。音樂面貌通過文本形式得以傳承。
樂師歌女將詩詞以音樂形式生動展現,詩人又用詩歌將其表演樣態加以勾畫,再成詩詞。此一過程,詩人與樂師歌女互為傳播者和受眾,共同促進唐詩與音樂交融傳承。
三
唐代涉樂詩歌內容與主題主要有:
對樂器聲音、歌舞情態之描摹。樂器所奏,因是一種無形可感的聽覺享受,故而詩人在書寫時常藉助比喻、想像等手法,將聲音描述成可以想見的具體畫面,傳播之中能令讀者身臨其境。韓愈「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聽穎師彈琴》)摹琴聲靈韻,白居易「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琵琶行》)述琵琶弦語,顧況「大弦似秋雁,聯聯度隴關。小弦似春燕,喃喃向人語」(《李供奉彈箜篌歌》)擬箜篌之音,對樂器聲情施以恰切比喻,使人讀來直如聲縈於耳。
唐詩中記載的表演樣態極盡摹寫。章孝標《柘枝》呈現柘枝舞表演過程;白居易《霓裳羽衣歌》記載霓裳羽衣舞精彩場面;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記錄舞劍高潮之處,筆調深沉有力。詩人眼觀筆錄,將藝術聲音、場面二次呈現,給讀者帶來強烈可感的審美愉悅,並使眾多極易流失的古典藝術得以通過詩歌文本形式廣遠流傳,唐詩音樂傳播意義大矣。
詩人記錄音樂場面,往往在客觀敘寫同時,融入自身心志情懷寄託,為所寫作品增添藝術張力。楊師道《侍宴賦得起坐彈鳴琴》「罕有知音者,空勞流水聲」描寫琴音,寄託知音難覓之悵然;岑參《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寫胡笳悲聲,惜別深情已在言外;趙摶《琴歌》以「清音」區別「眾樂」,明則詠琴,實則借「琴歌」寓己落魄不遇之慨。作者將主觀情志與音樂藝術融合,寄予更深厚的情感內涵,樂器歌舞自此逐漸具有文化象徵意義。如琴以德優,多喻君子;瑟宜月夜,清怨尤深;笙歌暖日,鳴遞歡馨。
唐詩音樂傳播有譜寫成雅樂郊廟歌辭形式,以歌頌統治者功德、弘揚國威的鐘呂正調為主,兼有統治者祭祀祈福、規範禮制的雅正之音。「景福降兮聖德遠,玄化穆兮天曆長」「已奏黃鐘歌大呂,還符寶曆祚昌年」(《郊廟歌辭·祀圜丘樂章》),側面呈現出雍容典雅之大唐時代風貌。
唐詩因有音樂填充,內容情意更為豐富飽滿;古來樂聲歌舞,因載以詩歌,而流傳廣遠。詩歌與音樂關聯密切,二者在傳播中互為載體,以自有之聲情韻律,配以煥譜華章,傳諸四海,綿延千載。
(作者:沈文凡,系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