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
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乾。
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裡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
黃花白髮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史應之,名鑄,眉山人,是活動在戎州、瀘州一帶的隱客。黃庭堅另一首詞稱他是「淫坊酒肆狂居士,李下何妨也整冠」,可知他是不羈於禮法的狂蝟之士。山谷詩集中有《戲贈史應之》、《應之送春花》、《謝應之》等詩。《謝應之》為元符三年(1100)作,蜀本有注云:「史應之,往歲見山谷於我」。
據此可知應之和山谷的交往始於元符二年(1099),地點在戎州。本詞是重陽後的酬贈感懷之什,元符三年重陽,山谷已離戎州,其作於二年無疑。黃庭堅另有一篇同韻的《鷓鴣天》,是「自嘲呈史應之」的,史應之依韻和了一首回贈。本詞是黃庭堅再答之作,故題為「坐中有眉山隱客史應之和前韻,即席答之」。
「黃菊枝頭生曉寒」,首句點明季候、節期,也烘託了環境、氣氛。枝頭黃菊開放,已是深秋季節;花上霜露未晞,使人產生「曉寒」之感。這表面是寫自然界的節候,實亦寓人生遲暮的慨嘆。花上朝露,難以長久,人的生命已進入深秋,怎不感到寒意襲來呢?接下來更正面寫人的心理和行為表現。
既然「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而且政治上的打擊、折磨紛至沓來,「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那只能用及時行樂來排解:「人生莫放酒杯乾」。飲酒可以取樂,更可以澆愁。這第二句是對第一句的回應和補足。既然要及時行樂,就不會受禮法拘束,所以下面進而寫人的狂態:「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裡簪花倒著冠」。
「風前」句是秋風起,雨斜飄,人在風雨裡吹笛,還是迎風吹奏笛子,笛聲象雨點一樣橫飄斜落呢,兩種解釋都可以,重要的是把人的任性任情的精神狀態傳達出來。重陽節插茱萸、簪菊花(包括醉裡簪花)這類事情前人寫得很多,一般都表現文人的痴態狂態,發洩心中的鬱悶,黃庭堅這裡突出地表現了狂態的是「倒著冠」三字。
清人沈謙《東江集鈔》稱:「東坡『破帽多情卻戀頭』,翻龍山(孟嘉帽落於龍山)事,特新。山谷『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裡簪花倒著冠』,尤用得幻。」這兩句裡寫的狂態,既是屬於史應之的,同時也是詩人的自我表現或解脫。
下闕換頭,繼續表現這種解脫,朋友間已無法在事業上互相砥勵,現實政治迫得人無法施展才能,反而埋沒才士,使多才多藝如史應之者成為「隱客」,如黃庭堅者成為逐客,於是只能互相寬慰:「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功名之類不可求,只好追求健康,愛惜所餘不多的景光。
為了身長健,除了「努力加餐飯」之外,那就是悠遊卒歲,在「舞裙歌板」中「盡清歡」。清歡,是清高的超鐵的歡樂,而不是同乎流俗、合乎汙世的玩樂。摧眉折腰,奔走競進,那心靈會被扭曲,只有不屈己、不幹人,任真自得,保持高尚節操,才算享受到了「清歡」。
但是,這只能是自我安慰,而難以自我寬解。因為「舞裙歌板」畢竟是受年齡限制的,把它組接在生命的深秋上,顯得不協調。正如把鮮麗的、嬌嫩的黃菊插在乾枯的白髮上一樣,反差太大,又會加重心靈上的負擔,好象是對自己的嘲弄。
所以山谷在後來的一首重陽詞裡寫道:「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髮簪花不解愁。」這透露了詞人內心的矛盾。白髮簪花不能「解愁」,本詞裡卻用來解嘲。世俗認為老人簪花可「笑」可「羞」,我輩狂者偏要使「黃花白髮相牽挽」。「牽挽」二字下得有分量,有力度,增強了黃菊與白髮的親密感、膠著感,也突出了狂者傲世抗俗的精神風貌。
結尾補上一句:「付與時人冷眼看」,使全詞神完氣足,戛然而止。讓世人冷眼相看,相譏相嘲吧,我們還是插花倒冠,且歌且舞以「盡清歡」。過著謫居生活,不但善於排解,而且自得其樂,表現出豪興,不能不使讀者敬服其高世之概。
黃庭堅作品不以刻畫場景見長,而以剔抉人的內心稱勝。本詞一入手就寫人的心態,曲折多姿,波瀾起伏,終落腳在抗俗傲世上。我們從詞中主客的傲岸氣度中清楚地感到了鮮明的狂蝟之士的形象的高超,領略了不盡的審美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