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記者 蔣豐
他是日本家喻戶曉的心理分析大師,從民間故事中找回日本人自己的心靈
河合隼雄(1928年—2007年)
日本著名心理學家。1959年赴美,1962年前往瑞士專攻榮格心理學,研究、分析日本民間故事,探尋日本人文化心理結構。一生著作高達300餘種,涉及學術專著、心理學普及讀物、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等。
「越是無法事事如意,就越是事事有趣」「現代人最大的問題,就是覺得自己必須得幹出點事情來。」不知道2007年就過世的日本心理治療師河合隼(音同筍)雄,是否預見了焦慮將成為現代人的一種集團性心病,所以留下了上面這兩句心靈「雞湯」。
讀懂日本的獨特視角
如今,讀懂日本似乎成為中國「知日派」的一種宣傳口號和謀生法則,相關書籍層出不窮,但往往缺乏深刻性,大多是站在外面窺視,而不是從內部剖析。事實上,要讀懂日本,除了美國文化人類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那本家喻戶曉的《菊與刀》,日本心理學家河合隼雄的著作,也提供了另一種獨特的視野。近日,河合隼雄的代表作《民間傳說與日本人的心靈》中文版再次推出。在書中,他從民間傳說入手,通過志怪小說般的筆法,分析、說明了日本人獨特的精神結構。
比如《黃鶯之家》,故事講述一位年輕樵夫在一片荒野森林中發現了一座豪宅。豪宅裡住著一位美貌女子,她請求樵夫幫自己看家,臨走前特別叮囑,千萬不要去看後院的房子。女子走後,樵夫按捺不住好奇心,走進禁忌房子。當他進入第七個房間時,拿起屋裡擺放的3隻鳥蛋觀看卻失手打破。女子歸來見此情景,化身黃鶯,悲切地嗚咽:「我可憐的女兒啊……」隨後展翅離去,豪宅消失,樵夫呆立在空無一物的荒野中。
在很多民間故事中,都有這種「禁忌房子」的主題。但河合隼雄發現,西方故事中,提出禁忌者一般是男性,違反禁忌者是女性,而且總會出現「英雄救美」的情節,最後以浪漫的婚禮收場。而日本故事中,提出禁忌者多為女性,違反禁忌者則是男性,女性最終因羞恥或傷心而消失,結尾是黃粱一夢的虛無和惆悵。這樣的空無主題反映了日本濃厚的禪宗思想,也詮釋了日本主流文化史中「羞恨」和「憐憫」的美學因素。
除了《黃鶯之家》中懷抱怨恨而離去的女性,河合隼雄在書中分析的其他幾類傳說,也主要以女性為主角,從「不吃飯的女人」到「異類女性」,從「有忍耐力的女性」到「有自我意識的女性」,勾畫出一幅完整的女性形象圖譜。河合隼雄由此發現,儘管日本的表層結構呈現為父權取向的威權社會,然而就其深層結構來說,則是相當女性化的柔性社會——以整體性為目的,接受一切,順從、忍耐卻又自主。
「對日本人來說,自我是多重的,只有這樣才能對付多樣變化的世界。」不難看出,河合隼雄所尋找的,正是擺脫二戰陰影后日本的重新定位。
一個患上了「日本厭惡症」的日本人
對河合隼雄來說,日本於二戰前後的歷史遭際,構成了其思想的起點。他生在上世紀20年代末的日本關西兵庫縣,在兄弟六人中排行第五。從小他就覺得自己和其他兄弟不一樣,比如很早就意識到死亡的存在,光是想到死亡,就會閉上眼睛、張開嘴巴哭出聲來。據其兄長河合雅雄透露,「隼雄從小就愛哭鼻子,穿不上襪子也哭,臉上過敏癢也哭,喜歡的老師調任了也哭,一些很小的事情都能讓他哭泣。但同時他還很能看穿一個人的深層心理,所以母親常說,『隼雄太嚇人了』。」
河合隼雄讀書期間,恰好是日本推行軍國主義教育的特殊時期。然而,從小就能獨立思考的他,在小學五年級時就敢說出一些「大不敬」的話,諸如「從進化論的角度看,天照大神可能就是猴子吧」。要知道,天照大神可是神道最高神,也是傳說中日本天皇的始祖,在當時,學校是要求孩子們每天對著天皇御影(即照片)跪拜行禮的。
由於每天被迫接受「大和魂」的洗腦,河合隼雄對祖國漸漸升起厭惡之心。他不肯看日本的書籍,無論文學還是藝術,都是「西洋一邊倒」。
高中畢業後,河合隼雄先是進了神戶工專學電氣,後來又考上京都大學的數學科。可無論電氣還是數學,他都越學越沒有興致。最後他找到了做高中老師這條路,每天上課、編教材、刻鋼板,還和高中生一起打網球、演木偶劇。當老師的那幾年,被他認為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光。
也是在此期間,河合隼雄開始對瑞士精神病學家赫爾曼·羅夏創建的墨跡測驗(一種心理和人格測驗)感興趣,於是天天騎著自行車,到奈良的少年鑑別所學測試方法,學會之後,逢人就抓去做測試。他研讀了很多相關領域的論文,還就雜誌上一篇文章的觀點,寫信與羅夏測驗的旗手布魯諾·克洛普佛討論。沒想到,克洛普佛不僅回復了他,還在回信中說:「你講的是對的。讀這份雜誌的人很多,只有你看到了這一點。」這讓河合隼雄信心大增,生出了出國留學的念頭。
1959年,河合隼雄通過富爾布萊特獎學金來到美國,結識了克洛普佛的弟子斯皮格爾曼。在為他做過十餘次的心理分析後,斯皮格爾曼表示,「你絕對應該到榮格研究所去,做一個榮格派分析家」。1962年,在克洛普佛和斯皮格爾曼的推薦下,河合隼雄進入瑞士榮格研究所學習。他僅用了3年時間就完成了所有必修課與累計250小時的心理分析,成為日本第一位榮格派心理分析師。
上世紀80年代是日本經濟發展的繁榮時期,但面對根深蒂固的軍國主義傳統與來勢兇猛的西方價值觀,日本對自我的定位卻更加迷茫,社會結構的變化、人際關係的瓦解,也引發了人們精神世界的壓抑和崩潰。寫於1982年的《民間傳說與日本人的心靈》,正是河合隼雄為日本與日本人尋找前路的一次嘗試。正如他在書中所說:「日本在面對激烈的現代化和國際化衝擊下,開始有意識無意識希望從古老的、源遠流長的民間故事中找回屬於日本人自己的心靈,了解自己。」此後多年,他一直站在臨床心理治療和教育心理研究第一線,讓很多受到創傷的心靈得到療愈和慰藉。
2002年1月18日,河合隼雄成為日本歷史上第三位民間出身的文化廳長官。在兩年任期結束後,日本政府極力挽留,希望他能進一步提高文化廳的知名度,盛情難卻之下,他連任了一期,結束後又被日本政府再次極力挽留。直到2006年8月,已是三期連任的河合隼雄在家中突發腦梗塞,被緊急送往醫院手術,由於恢復狀態不理想,不得不在同年11月辭去文化廳長官一職。
2007年7月19日,河合隼雄病逝,享年79歲。日本民眾感慨道:「日本再無心理大師。」
收服村上春樹做「迷弟」
應該說,河合隼雄的魅力,不僅來自其專業的心理學知識,更來自其學貫東西的博通。無論東方的印度佛教、中國儒學、日本神道,還是西方的數學、哲學、心理學,從古代神話、世界童話、東西方戲劇,到現代小說、音樂,他都深入理解,並融會貫通。在就任文化廳長期間,他堅持每月同一位名人對談,共同探討人類心靈深層的問題。他同畫家安野光雅、宗教學家山折哲雄、詩人谷川俊太郎、評論家柳田邦男、建築家安藤忠雄、作家村上春樹等人都有過精彩的對談,有的還彙編成書,例如《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
在書中,河合隼雄以浩瀚的學識,回應村上提出的種種話題,其中有關於奧姆真理教事件、阪神大地震這樣的社會大事件,有關於「成為小說家」「語言的差異」這類偏「文藝味」的話題,有「掘井」「救贖」這些關於村上小說細節的討論,還有「箱庭療法」「挖掘潛意識的身體與心靈」等心理學範疇的專業術語。
或許因為河合隼雄是心理學家,又或許因為兩人惺惺相惜,就連被媒體稱為「最難採訪」的村上春樹,也可以跟他敞開心扉,變得風趣不扭捏。村上春樹曾回憶:「我頭腦裡感覺痒痒的,有一種溫柔感。河合隼雄真是一位不可思議的人。」而在這一次對談後,村上春樹也成了河合隼雄的「迷弟」。他專門乘坐新幹線到河合家拜訪,一起邊喝邊聊。「老實說,能夠如此自然地完成這樣完整而盡興的對談,對於天生口才不好的我來說,真是非常難得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奇蹟了。」像這樣的對談,他們一共進行了4次,並最終匯集成書。
河合隼雄與日本另一位暢銷作家吉本芭娜娜的對談,也匯集成了書,名為《原來如此的對談》。兩人就青少年成長中遇到的問題、社會對人的限制、自我實現等話題進行了深入探討。吉本芭娜娜說:「河合隼雄這個人的存在本身,就讓人覺得這個世界還是值得信任的。」
「為了讓自己幸福而努力,往往幸福就會離你遠去。而當你為了眼前的人去努力,幸福就會自動找上你,這就是幸福的有趣之處。」或許,正因為河合隼雄懷著這樣的心理,所以每一個人都願意在他面前敞開心扉,痛飲雞湯。
由河合隼雄烹製的這一碗雞湯,我幹了,你隨意。
責任編輯:丁一鳴(實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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