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詣全憑字外功
——吳悅石先生訪談錄
時 間:2015年1月14日
地 點:北京快意齋
受訪者:吳悅石(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創作院藝委會主任)
採訪人:李世俊(《中國書法報》社長兼總編輯、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
王登科(《中國書法報》副總編輯、中國書法家協會楷書專業委員會委員)
楊中良(全國青聯委員、中國藝術研究院特聘研究員)
編者按:2015年1月14日,在楊中良先生的陪同下,《中國書法報》李世俊社長一行造訪快意齋,就傳統文化、書畫藝術、鑑賞收藏等話題採訪了吳悅石老師。在此摘選部分訪談內容以饗讀者。
李世俊(以下簡稱「李」):吳老師,您能在研究國學的同時又能深入於書、畫,這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請您談談為什麼當今很難出大師。
吳悅石(以下簡稱「吳」):我在中國美術館做講座時就說過這個問題。吳昌碩是大家公認的大師,他書法、篆刻、國畫都很好。吳昌碩以後,許多人書法篆刻都很好,但是他們成不了「吳昌碩」。為什麼?因為他們沒有在俞樾那裡學7年小學和經學,這就是最大的區別。因為後人沒有學這個,沒有下這7年的功夫,因此他們的書法、篆刻和吳昌碩的書法、篆刻、繪畫相比,其內在涵養就少了一大截。另外,現在大多數人在寫字畫畫過程中,缺少吳昌碩的那種底蘊,生發不出來,都只是在形上下功夫。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不出「吳昌碩」的原因。同樣,章太炎和吳昌碩是同學,都是俞樾的學生。錢玄同、魯迅等都是章太炎的學生,章太炎手把手地教他們學《說文解字》。我曾認真讀過他們的手稿,寫得最清楚的就是魯迅。這說明魯迅非常下功夫,所以魯迅寫一些文章信手拈來,如他寫的孔乙己穿長衫,站著喝酒,還蘸著酒教小夥計寫茴香的「茴」字的四種寫法,其中有一個寫法是少見的,框裡面是個「目」,這也是「茴」。魯迅學過《說文解字》,可以把這些充實到文章中去,行家讀了以後,會覺得很有趣味。他文章顯得就豐滿,很有張力,但是,如果沒有這樣的底蘊,就會顯得很薄,這是學問問題。這也是我們文化當中很重要的,而且很是容易被我們忽略掉的。現在的院校教育就忽視了這一點,都是先教大家石膏像、圓錐體、四方體和球體,然後再畫頭像,所以我們只是在學西方的「用」,沒有傳我們中國人的「以心相傳」。中國人所說的以心相傳,就是懂了之後,不用說話,彼此會心一笑,心一通,這事兒就明白了。我說的你懂,而且你全明白,將來還能生發,才能青出於藍。現在沒有這些,如何談生發呢?所以說,佛祖靈山之會,拈花微笑。他說我有無上心法,不立文字,這樣傳給你,一說就傳了。佛祖拈花,迦葉微笑,這就是妙處所在。實際上在後來,有的學問家說「靈山法會,拈花微笑」這件事未必,以佛祖的學問,只要拿著花兒,一拈花,就有形;迦葉一笑,又露形,這是更高的一個境界。所以,這個是在心裡有。點出這個題目是高人,能夠不讀死書,也就是說不唯書、不唯名,確實有真知灼見的。
李:國畫,我理解應該是有內涵的東西,有畫外之音,看到這幅畫,就能體會到很深遠的內涵。但是,現在我們看到的一些國畫,都是「死畫」,有些工筆畫,例如「雄鷹展翅」之類的,徒有其形看不到什麼內涵與神採。
吳:現在的畫大多是看圖識字,20世紀80年代以前就有這種現象了。一幅畫的題跋就是「貼標籤」,標籤就是畫題。這已經是畫的下層了。畫和題要互相生發。題是補畫之不足,而且有感而發,引申這個畫題,使你讀之有會意,達到相視一笑的境界,這是能夠讀到畫外之意的一種境界。中國畫和西方繪畫體用不一樣,三國兩晉南北朝時謝赫提出「六法」,這個六法大家都知道,看起來很簡單,但是第一句就說「氣韻生動」,「氣」是什麼?「韻」是什麼?是看不著摸不著的東西,是虛的。「虛」的東西是中國人認為最高的東西。再往下,還有「神」,「神」也摸不著,讓人如何理解?但是第二條叫作「骨法用筆」。什麼是「骨」?「骨」字在《說文解字》裡講,也當作剔去肉的骨頭,但是這裡所說的「骨」,就是脊梁的意思。一個人的脊梁如果沒有了,那就什麼都不是了。所以說,骨法用筆很重要。荊浩,大家都知道,是山水畫開宗立派的大家,他曾說「生死剛正謂之骨」,可見,骨法用筆之重要,將其提到了非常高的高度。
筆就是你,就是自我。我們常說字如其人、畫如其人,人沒有把筆用到畫上,讀了你的畫,看不清楚你是誰,這還有意義嗎?如果讀了你的畫或者字,好像是個搽胭脂抹粉的人,這樣就失去書畫的本意了。所以說,蘇東坡就提出了「論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但是我們現在,與那個時代落後多少呢?
李:我曾看過諸樂山的兩幅畫,同樣是兩幅畫,他就畫了兩個枇杷,他的題跋不一樣,感受就不一樣。他第一張題的是「兩個青枇杷,饞蟲要吃它。因知有酸味,一切不管它」。另一張又寫了一句:「果子還是未熟好」,你看他的畫外之音,能想像到很多很多。
吳:歷朝歷代,學書畫的人都是千軍萬馬,張浦山寫的《浦山論畫》,清朝有兩萬多名畫家,大家耳熟能詳,能夠認可的也不過就二三十人而已,240多年就是50個人。我們這個時代也一樣,20世紀評選十大畫家、書家,後邊的都是湊上去的,前面的都是大家公認的。這也說明,畫畫即使是非常普及的,在中國人口這麼眾多的狀態下,出10個大家也都是很難的。張浦山寫兩萬人的時候,中國是4億人口。中國人從康熙時期到民國,就是4億人口,由於戰爭多,人口沒有增加。只有到1958年的時候,才6億人口。我們現在是十幾億人口,十幾億人口要選出10個人,也是很困難的。所以說,我們這個時代比4億和6億的時候還退步。退步不是因為別的,是我們失去的中國文化本體。我們所受的全部都是西方教育,無論生活的哪一個角落,無孔不入的都是西方的教育。雖然,我們現在經濟方面是發展了,但是如果這樣下去,遲早要被世界大同了。
李:吳丈蜀寫謝無量的一首詩,「突破藩籬邁舊蹤,師承漢魏善融通。成家豈是臨摹得,造詣全憑字外功」。這是吳老師所講的中國文化,功夫在字外。這也是吳老師說過的,先國學,再書法,再畫。這個道理是非常深刻的。
吳:在學習國學的過程中,人生閱歷和內心會得到錘鍊,人生的閱歷對於書畫非常重要。人生多一些閱歷,自己有時要多品味,多想,多琢磨,把閱歷當成自己的寶貴財富,這也是一本「書」。
王登科:現在這個時代,又開始回歸傳統文化,只談文化,是一個很空洞的概念。所以從文人畫、從書法這個真正書道的精神,落實到具體的行當裡面去,落實到生活的細節裡去,這也是我們現在該注意的一個問題。
吳:這也就是孔子說的「小大由之」,沒有小,就沒有大。通常我們說,以小觀大,以大觀小,這是我們的法。細節見成績,細節就是一筆一畫、一點一滴,一件事、一個人這都是非常具體的。沒有具體,談傳統會空,屬於形而又形,屬於空談對空談。但是,真正做事、理解事兒,要從具體而微。事要具體而微,寫意也要經意至極,若不經意。它先經意至極,也就是說,你已經下過這個功夫,然後把它忽略了,然後假裝灑脫。那個「灑脫」是真的,筆又松,又軟,力道又夠,這個時候作品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