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無問西東》,爭議頗多。這部為校慶而拍的電影,卻拍出了「聯大一代」的風骨與真實。
在1937年夏天,侵華日軍吞併華北,野心勃勃,國家如大廈將傾,數千名師生輾轉至西南一隅,成立西南聯合大學,進行著屬於他們的「抗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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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皮屋下,大雨傾盆。在一堂數理課上,學生聽不到老師的聲音。這位老師轉身在寫滿數學公式的黑板上寫下四個漢字:靜聽雨聲。先生袖手凝神,師生靜坐,一心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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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襲降臨時,師生們跑到防空洞前授課,老師面對著學生大談黑格爾的哲學觀,頭頂戰機轟鳴,炸彈落在他們身側,炸得山體石塊粉碎,而老師的身影依然挺拔。
電影中這樣的畫面還有很多,最後片尾的7分鐘「中國風骨」彩蛋,足以讓電影院裡的任何一個人沉默。
這些老師們的身上,貫通著最好的中國部分和最好的西方部分,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無縫對接,而在國難當頭之下,「這一些人,一個個都抱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態度,忠於其職,貢獻其心血,以保持學術的獨立自由和尊嚴,在必要時,犧牲性命亦在所不惜。」
他們與這所大學一起,成為了中國的脊梁。
1938年,西南聯大部分教授合影。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陳岱孫、林徽因、金嶽霖、吳有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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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的「靜聽雨聲」確有其事,一說是金嶽霖的邏輯課,還有一說是陳岱孫的經濟課。很多西南聯大的學生記住了這段經歷,包括楊振寧,「下雨的時候,叮噹之聲不停,地面是泥土壓成,幾年之後,滿是泥垢……」
先來看西南聯大一份燦若群星的教師名單吧:
歷史系任教的教師有陳寅恪、姚從吾、毛子水和錢穆;哲學系有馮友蘭;文學系有聞一多、朱自清、劉文典、羅庸;外語系有梁實秋、錢鍾書、吳宓;社會學系有潘光旦、費孝通。
傳道、授業、解惑,成為了大師們在飄搖歲月裡燃燒的燭火與信念。他們把每一堂課,都當作「最後一課」,維護著中華文明不墜。
陳寅恪
陳寅恪來上課時,經常用布包著的一大包書,因為他在上課時要引證很多史料。「貂皮帽、衣狐裘、圍圍巾、手提藍布小布包,坐在南區小教室裡,有時微笑,有時瞑目,旁徵博引,滔滔不絕。同學們如坐白鹿洞中,教室雖無絳帳,卻也如沐春風。」有時,馮友蘭、朱自清也去聽他的課。
陳寅恪是孤身一人,從香港轉道滇越鐵路抵達雲南的。抵達當地後,陳寅恪已經右眼失明,左眼也患了眼疾,每次跑警報的時候,傅斯年怕陳寅恪聽不見,每次都不顧自己的高血壓和心臟病,喘著氣,跑上樓攙扶著陳寅恪,兩個知識分子之間,相救相助,也是人格與精神的互敬庇護。
陳寅恪對魏晉南北朝史、隋唐史、佛教史、西域各民族史、蒙古史、古代語言學、敦煌學、中國古典文學都有研究,梁啓超說:「我梁某算是著作等身,但總共著作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
聞一多
掛牌刻製圖章的聞一多
聞一多教楚辭,起頭總是一句,「痛飲酒熟讀《離騷》,方稱名士」。聞一多抽菸,所以上課的學生也一起抽菸。聞一多也教唐詩,把中國晚唐詩歌和西方印象畫派一起講。汪曾祺說,「中國用比較文學的方法講唐詩的,聞先生當為第一人」。
聞一多十三歲就進了清華。抗戰爆發後,他蓄起了鬍子,「趕不走日本人,我就不剃鬍子!」因為生活拮据,聞一多開始靠刻圖章養家。他對華羅庚說起,「我的父親是個秀才,家學淵源,我24歲時到美國芝加哥美術學院及紐約的藝術學院學畫,因此也學會了雕刻。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會為了吃飯而被迫掛出了公開治印的招牌。」
沈從文
沈從文上創作課時,從不引經據典,不藉助前人的觀點為自己背書。汪曾祺回憶,「他的湘西口音很重,聲音又低」,「沈先生的講課時非常謙抑,非常自製的,他不用手勢,沒有任何舞臺道白式的腔調,沒有一點譁眾取寵的江湖氣。」
他喜歡在學生的文章後面寫長長的讀後感,有時評析文本得失,也有時從這篇習作說開區,談論一些創作的問題。
21歲的沈從文報考燕京大學,未被錄取,只做了旁聽生。沈從文因為學歷低,受到了一些人的輕視和諷刺。跑警報時,劉文典就嘲他,「陳寅恪跑警報是為了保存國粹,我劉某人跑是為了莊子,你們跑是為了未來,沈從文替誰跑啊」?把當時學歷低、名氣還不高的沈從文搞得急赤白臉。後來,沈從文曾兩次入圍諾貝爾文學獎的「五人入圍名單」。
劉文典
劉文典是真的狂。劉文典講莊子,起頭就是一句:「莊子嘿,我是不懂的囉,也沒有人懂」,言下之意就是他如果不懂,別人就更不懂了。
上課時,他更是隨心。有一日,他忽然說:「今天提前下課,改在下星期三晚飯後七時半繼續上課。」 原來,下個星期三是陰曆五月十五,他要在月光下講《月賦》。於是,在一輪月色下,他當著一輪皓月,想像著月宮是何等的美麗,講得眾人如醉。
劉文典雖狂,研究的是枯燥清苦的勘校。他不做一味考證,而是從文獻入手,再校與此書有關聯的若干書,上下聯貫、左右橫通。在西南聯大期間,為了與國外學人一較高下,他一個人做了《大唐西域記》、《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佛國記》的勘校。
朱自清
朱自清對學生考試要求非常嚴格。他教宋詞時,帶著一疊卡片,一張一張地講,他要求學生記筆記,背下來,還要定期考試,小考、大考。
朱自清30歲之前就寫出了《背影》和《荷塘月色》,這兩篇散文後來成為了每個中學生的必讀課文,34歲,朱自清出任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主任。清華荷塘邊的「 迤東亭」,因他更名為「自清亭」。
馮友蘭
圖源見水印
馮友蘭講課緩慢、沉著。他的語言就是一本邏輯清晰、敘述簡明的講義。
哲學大家馮友蘭,受過嚴密的現代邏輯訓練。他非常重視邏輯,年輕時,他在上海,接觸了邏輯學,後來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師從實用主義大師杜威。馮友蘭認為中國過去的正統思想能夠團結中國民族,現在也能幫助中華民族渡過大難。
錢穆
錢穆講課時,總穿一身中式藍布長袍、布鞋、黑邊眼鏡,用一口濃重的無錫口音,越講越有感情。「你們不要認為在後方念書就是貪生怕死,你要用前線戰士的精神去讀書,書讀好了,才能報國」,有學生受不了流亡生活想要去參軍,他勸誡道。
唐蘭
唐蘭教古文字學,講詞的方法是「不講」,統統用無錫話吟唱一遍,「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鳳』——好!真好!」,這首詞就算講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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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門人」梅貽琦
生活也壓得他們幾近喘不過氣。電影中的校長梅貽琦,一派宗師的形象,他曾任中華民國教育部部長,為了補貼老師們的拮据生活,常常上街賣糕點。有時,上課時遲到了,他歉疚地解釋:「我剛才在街上給我內人的糕點攤守攤,她去進貨了,可她辦事不利,我告訴她八點我有課,她七點半還沒回來,我只好丟下攤,跑來了,不過,今天點心賣得特好,有錢掙啊!」
同學們紛紛落下了淚。
汪曾祺自嘲自己是西南聯大的「壞」學生,花了大量時間在昆明茶館裡寫小說,老師們卻對他十分寬容。楊振寧到普林斯頓大學時也說,「我的感覺是,我比普林斯頓大學本身培養的學生沒什麼差別,他們讀的書我都度過,他們知道的我也知道。」
汪曾祺與沈從文
為什麼一個鐵皮屋頂下,走出了那麼多「不問西東」的大師?
我們或許從當年聯大各系必修的大一國文的課文選擇,能窺探得當年當日,在鐵皮屋下授課時老師心中的獨白。課本中,《楚辭》選擇了《九歌》一篇,而不是《離騷》,魏晉時期選擇陶淵明和《世說新語》,宋代讀的依然是李清照,但不是婉約詞,而是《金石錄後序》。
從文化上,他們是真正「不問西東」的一群人,在東潮與西潮之間,他以開闊、自信的意氣傳布著全人類的文明果實;從氣節上,他們沒有迴避自己的時代,他們將知識薪火相傳,照亮了後人前進的路途。
一個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才有希望。
那個波瀾壯闊的年代逐漸遠去,所謂大學精神、文人風骨卻成為了我們永久的燈塔,
而能讓你自己不顧時代浪潮,
不顧他人言語,
不顧世俗評價,
真正「不問西東」的,
究竟是什麼?
文 | 憶夢
參考資料:
《狂人劉文典》《聞一多與中國現代學術文化》
《學子從軍,一曲悲壯的歌》環球時報
《陳寅恪在西南聯大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