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聯大的茶館文化
2008年11月06日 17:04 來源:中新網-華文報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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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夏,我從四川合川二中高中畢業,考上西南聯大外語系。學校九月開學,無奈從重慶去昆明交通十分困難,我足足用了兩個月,終於在十一月中才到達昆明大西門外新校舍報到。1941年夏,我剛讀完大二,就響應號召,「投筆從戎」,去給即將來我國支持抗日戰爭的美國空軍志願大隊擔任英語譯員。我在西南聯大學習的時間前後不到兩年。
這個期間,日本飛機經常來轟炸,空襲警報一響,全校師生員工跑警報,上課的時間就更少了,課堂上學到的東西實在不算太多。但是,在西南聯大度過的這短短的一年多時間卻是難以忘懷的。聯大匯集了北大、清華和南開三所名校的教師,其中不乏譽滿中外的學術大師,他們崇尚「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不論工作和生活條件如何艱苦,他們都孜孜不倦地教書育人,潛心學術研究。可惜我因中途輟學,無緣受教於多位名師,不過有幸耳濡目染、潛移默化,我就終生受用不盡了。
最令我難以忘懷的卻是西南聯大的茶館文化。凡是聯大的同學大概沒有人沒上過泡茶館這門大課的。新校舍因陋就簡,僅有一個圖書館,座位有限;宿舍四十人一間,沒有書桌;課外活動幾乎等於零。於是,學校附近兩條街上的十來家大小茶館,從早到晚坐滿了聯大的學生,看書、寫作、聊天、玩橋牌,各得其所。
汪曾祺1984年在《泡茶館》一文中回憶道:
大學二年級那一年,我和兩個外文系的同學經常一早坐到這家茶館靠窗的一張桌邊,各自看自己的書,有時整整坐一上午彼此不交語。我這時才開始寫作,我的最初幾篇小說,即是在這家茶館裡寫的。
這裡寫的兩個無名氏就是我和趙全章。我們仨是一九三六年春在鎮江參加高一男生集中軍訓時結識的,我上的是揚州中學,全章上的是蘇州中學,曾祺上的是鎮江中學。三人都是十六歲,編在同一個中隊,三個月同吃、同住、同操練。沒想到,三年以後,三人都當上了流亡學生,又同時考上了聯大,曾祺讀中文系,全章和我讀外文系。碰巧三人又同住一棟宿舍,又都愛好文藝,朝夕過從。每天課後,我們仨就各自帶上兩三本書、鋼筆、稿紙,一起去泡茶館。我們一邊喝茶,一邊吃「花生西施」的五香花生米,一邊看書,多半是課外讀物,或寫點兒什麼東西。茶館就是我們的「書齋」。誰寫好一篇東西,就拿出來互相切磋。曾祺第一篇小說的文採就讓我倆嘆服。全章中英文都好,經常寫抒情小詩,後來一篇接一篇從英文翻譯契訶夫的短篇小說。我也寫一些小東西。我們最初的習作都是在這家茶館裡泡出來的,投給中央日報文藝副刊,居然一篇篇小詩小文都陸續註銷來了。經常飢腸轆轆的窮學生,誰一拿到稿費我們仨就直奔文林食堂「打牙祭」。有時,茶館打烊以後,深更半夜還冒著雨到翠湖去逛蕩,享受免費的湖光夜色。
大西門外經常塵土飛揚,風沙蔽日,無樹無花的校園儼然一片荒漠,茶館宛然水草迎人的綠洲。茶博士,不分男女,都親切如家人、溫馨如昆明四季如春的天氣。一碗碗清茶好似一派清流,蕩滌著家山萬裡的遊子的滿面風塵、灌溉著如饑似渴的心田、滋潤著綠綺年華、孕育著含苞欲放的性靈。
茶館也是我們的殿堂。我們一邊飲茶,一邊虔誠地誦讀一部又一部文學經典,在茶香水氣裡領受心靈的洗禮。我們墜入沈從文描繪的如詩如畫的「邊城」,傾聽他那透明燭照的聲音、溫存的節奏和音樂,如醉如痴,流連忘返。有時竟忘了回學生食堂去吃飯,只得用花生米來充飢。何其芳的《畫夢錄》誘使我們作起「橫海揚帆的美夢」。法國作家紀德根據《聖經》故事改寫的《浪子回家》,篇幅不長,卻讓我對一個流浪漢靈魂的受難感同身受,便用「浪子」作起筆名來,下意識地嚮往於靈魂的歸宿。
西南聯大的流亡學子有福了。在烽火連天、無家可歸的歲月裡,茶館文化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心靈之家,促進我們自由自在地茁壯成長。汪曾祺在《泡茶館》一文中最後寫道:「如果我現在還算一個寫小說的人,那麼我這個小說家是在昆明的茶館裡泡出來的。」
當年的茶友全章和曾祺已先後作古,哪年哪月,我才能回到昆明重溫茶館文化呢!
(摘編自香港《大公報》 作者:巫寧坤)
【編輯:官志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