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之後,詩人的身份意識亦趨濃厚,其中一個重要的標誌就是自編詩文集,特別是雕版印刷術發明之後,此風尤盛。日本學者內山精也考察了45種可以推斷編輯經過的唐人別集,其中,詩人生前直接參與編撰的有19種;這19種別集皆出現在大曆之後,中唐7例,晚唐有12例,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純粹的詩集和詩歌比量更大的別集出現的數量也更多。(內山精也著,張淘譯:《媒體變革前後的詩人和詩集——從初唐到北宋末》,《長江學術》2016年第2期)中唐之後,還有不少詩人因仕途蹇塞,轉而專攻詩藝,甚至以此為平生大業。例如,杜荀鶴出身寒微,中年始中進士,亦久未授官,其《秋日懷九華舊居》稱:「吾道在五字,吾身寧陸沈。」因此,晚唐孟棨《本事詩》記載他們的事跡時,往往不冠以官銜,而徑稱「詩人」,如稱「詩人許渾」「詩人劉希夷」「詩人張祜」等。這表明「詩人」作為一種身份類型逐漸得以確立。
「詩人」作為一種新的身份類型確立之後,一方面激發了人們對詩歌創作的熱情,很多讀書人因詩得官,因詩揚名,「詩聖」「詩仙」「詩佛」「詩家天子」等稱號不脛而走,「詩人」仿佛風光無限。但另一方面,很多詩人的現實境遇與理想中的「詩人」又存在著巨大的落差,從而產生一種強烈的焦慮感和無奈感。在傳統「詩教」中,「詩人」的「成功典範」無疑是《詩經》的作者,因為他們以詩「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倡「正始之道,王化之基」,代表著風雅精神之極則。然而這種「成功典範」,後世詩人往往很難企及。
白居易曾極力高揚詩歌的價值:「人之文,六經首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與元九書》)可當他審視自我創作時卻說:「予不佞,喜文嗜詩,自幼及老,著詩數千首,以其多矣,故章句在人口,姓字落詩流。」(《序洛詩》)「落」字有「淪落」之意,可見白居易雖嗜好詩文,著詩甚富,卻又不甘於「詩人」這個稱號。杜甫《宗武生日》曰:「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贈蜀僧閭丘師兄》又云:「吾祖詩冠古,同年蒙主恩。」這既是杜甫對家世的自矜,亦是他對「詩神」的最高禮讚。但仔細考察,這兩首詩都是杜甫輾轉、流寓蜀地時所作,「竊比稷與契」「致君堯舜上」的人生理想幻滅殆盡,唯以詩歌作為最後的精神寄託。明乎此,我們便不難體會陸遊《讀杜詩》中的嗟嘆:「後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諮。」而陸遊之所以有這樣「同情的了解」,實因他亦有同樣的體驗。乾道八年(1172)冬,陸遊從抗金前線遷調成都,途經劍門關,細雨濛濛中,騎著蹇驢低吟:「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劍門道中遇微雨》)抒寫的是壯志難酬的無奈與自嘲。陸遊還說:「書生本欲輩莘渭,蹭蹬乃去為詩人。」(《初冬雜詠》其五)又說:「本慕修真謝俗塵,中年蹭蹬作詩人。」(《老學庵北窗雜書》其一)濟世不能,修道未成,蹉跎蹭蹬之後,唯有作詩人而已。白居易、杜甫、陸遊的言論表明,無論是最初的志向或者最終的諦視,「詩人」都不是他們的第一身份選擇;似乎只有在功名理想破滅之後,才有可能認同這一身份。雖然我們也可以看到類如楊萬裡「詩家雜壓君知麼,壓盡三公況九卿」(《跋汪省幹詩卷》其二)的自信言說,但在中國古代,這樣的聲音並不洪亮,更為主流的是「百無聊賴以詩鳴」的悲情表達。
古代詩人審視自我身份時之所以會產生這種心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普遍意識到「詩人」具有「薄命」「例窮」的特徵。這一特徵意味著寫詩難以支撐起詩人的生計。中國古代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職業詩人,詩人利用寫作而謀生的現象並不普遍,國家與社會也沒有賦予或規範詩人以特定的權利和義務。只有將「詩人」的身份置換為「官員」的身份時,才有可能獲取維持生存的利祿。然而在古人眼中,「做官」與「寫詩」往往難以兩全,「官運」與「詩運」常相背離。《宋史·歐陽修傳》云:「學者求見,所與言,未嘗及文章,惟談吏事。謂文章止於潤身,政事可以及物。」在歐公看來,「吏事」與「文章」的作用全然不同,前者可濟天下,後者只能獨善其身。宋人杜範《康秋惠詩和其韻二首(其一)》云:「自憐民事冥煩日,卻是詩人得句時。」(《清獻集》卷四)這種觀念似乎可通過史實得以印證。文學史上有不少詩人像唐代的孫逖,當其官運亨通、平步青雲之時,創作水平反而走下坡路;而像張九齡、蘇軾等詩人的創作高峰,正是他們失意外放之時。因此,清人餘雲煥《味蔬齋詩話》卷三論趙翼說:「甌北『既要作好官,又要作好詩;勢必難兩遂,去官攻文辭』。又曰:『詩有一卷傳,足抵公卿貴。』餘謂官職、詩名兩俱入手,能有幾人?顯晦聽命於天,著作操之自我。」「官運」與「詩運」的背離,意味著詩歌不僅難以謀得利祿,甚至還不利於助成事功。
個人自我身份的選擇和認同,從根本上說,還受到了整個社會價值評價體系的影響。古人更認同的是他們藉以「立德」「立功」的身份——階銜、封號和職業,而非「文人」「詩人」「辭人」等身份。曹植《與楊德祖書》云:「吾雖德薄,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賦為君子哉!」韓愈《和席八十二韻》亦曰:「多情懷酒伴,餘事作詩人。」晁補之《海陵集序》甚至說:「文學古人之餘事,不足以發身……至於詩,又文學之餘事。」這種文化心理,突出地反映在他們死後墓石上鐫刻的頭銜,因為這一頭銜具有「蓋棺定論」的意味,故古人待之慎之又慎。我們看到,古人墓石上鐫刻的頭銜一般是他的官職、科第或封號,而極少題為「詩人」「文人」「詞人」等稱號,儘管前者的聲名遠不如後者響亮。文學史上兩個著名的特例——元好問和吳梅村,他們的三尺碑石分別書以「詩人元遺山之墓」和「詩人吳梅村之墓」。不過,這是他們出仕新朝而誤盡平生的痛悔,不是一種常態之下的書寫,背後透顯的反而是無盡的悲涼,聞之者無不唏噓嗟嘆。
總之,中國古代詩人在審視自我作為「詩人」的身份時,大多流露出一種自嘲、無奈、焦慮的心態,「詩人」並非他們的第一身份認同。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不在於詩歌自身,而在於整個社會價值評價體系。因此,想要擺脫這種困境,消解焦慮,則必須努力祛除世俗觀念的影響,回歸詩歌和詩人的本質。
首先,規避世俗的眼光,拒絕媚俗,執著於自我理想的追求。例如,中唐苦吟詩人大多運命蹇塞,卻甘於貧窮和寂寞,躲在陰冷的禪房、廨署,雕琢著精巧的詩句,視詩歌為生命的歸宿,甚至出現了像劉得仁那樣「為愛詩名吟至死」(釋棲白《哭劉得仁》)的殉道者。這種與現實的對抗方式,多少具有幾分悲壯的色彩。
其次,從理論上重新探討「詩人」的含義。特別是在晚明個性解放思潮和性靈詩學推動之下,不少詩論家提出了他們理想中的「詩人」形象。袁枚《隨園詩話》卷九引王西莊(王鳴盛)語說:「所謂詩人者,非必其能吟詩也。果能胸境超脫,相對溫雅,雖一字不識,真詩人矣。如其胸境齷齪,相對塵俗,雖終日咬文嚼字,連篇累牘,乃非詩人矣。」「真詩人」取決於作者胸境是否超脫,氣質是否溫雅;而作詩、吟詩只是一種外飾,並非判定「詩人」的必要條件。「真詩人」的提出,改變了傳統的「詩人」觀念,它既非指典範的詩人——《詩經》的作者,亦非泛指一切寫作詩歌之人,而指向的是一種生命境界或生存狀態。這與海德格爾所說的「詩意的棲居」非常接近。因此,袁枚稱賞此言「深有得於詩之先者」。
中唐以來人們總結的詩人「薄命」「例窮」等特徵,其實是僅基於社會學層面的認識。相對而言,明清詩論家對「詩人」的探討,因更注重於詩人的性靈、天分、人格等方面,從而更能捕捉到「詩人」的某些本質特徵。黎遂球《顧不盈和擬古樂府詩序》說:「今天下多言詩之人,然而無多詩人。夫所謂詩人者,而必深居泉石,釣弋簡出,置世故於不聞而後為詩。」(《蓮須閣集》卷十八)黃宗羲《景州詩集序》說:「詩人萃天地之清氣,以月露、風雲、花鳥為其性情,其景與意不可分也。月露風雲花鳥之在天地間,俄頃滅沒,惟詩人能結之不散。」(《南雷文案》卷一)袁枚《隨園詩話》卷三則說:「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近人陳楚南題背面美人圖云:『美人背倚玉闌幹,惆悵花容一見難。幾度喚他他不轉,痴心欲掉畫圖看。』妙在皆孩子語也。」所謂「置世故於不聞」「天地之清氣」「不失其赤子之心」,強調的是詩人任運自然、絕塵息慮、天真無滓的品格,這顯然不同於傳統「詩教」所設定的「典範詩人」。
(作者:李舜臣,系江西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