畲族是我國人口較少的民族之一,主要分布於東南沿海各省,大多操用客家方言。但是在廣東省內仍然有一部分畲族使用近似於苗語的語言,據筆者大概算了一下,使用該語言的畲族人口已不足一千人。且居住非常分散,最遠的兩個定居點之間甚至有一百多公裡之遙,更加劇了其語言的流失速度。
該支畲族自稱「hob liek嚯烈」,為了後文記載方便,用苗語中部方言字母標記畲語詞彙。關於其自稱之意從字面解釋特別清楚,即為「山人」。稱呼周圍的客家人為「ghab biax嘎岜」,而客家人稱呼其為「山瑤佬」,可見其瑤族的特徵更加明顯,當初識別為畲族,應該是充分考慮其信仰包含了盤瓠傳說以及雷,藍等畲族顯著的姓氏。當然了,苗族,瑤族和畲族的關係非常密切,並無多大考證的屬於苗瑤語族哪支的必要,且當畲族論之。
廣州市增城畲族居住片區
這次筆者先去的為廣州市增城區正果鎮境內的嚇水自然寨,距離廣州市區100公裡,距離東莞市區50公裡。開始我以為廣州這麼高大上的城市,鄉下應該不會有多偏,實際上這一路都是在山間公路盤旋,周圍均為恢復的喬灌混交林為主,看不到有任何水田和村落的樣子,心裡還是忐忑了一陣,發了一條朋友圈:「但願能遇到會說畲語的人」。
過了一道山口後遠遠看到了畲族的民俗館,在民俗館門口看到了賣豆腐腦的當地人。為了跟人家搭上話,筆者又發揮了厚臉皮的看家本領,花了五塊錢買了一碗豆腐腦,趁機問老闆一些基本詞彙,諸如「吃飯、喝水、走路」之類的基礎詞彙,想不到真的跟苗語一模一樣,這裡距離中部方言苗語區尚有千裡之遙,這些畲族到底從哪裡來,又跟苗族怎麼分開的,顯然讓我思緒回到了兩千年前的的長沙蠻和武陵蠻時期。
光武中興,武陵蠻夷特盛。建武二十三年,精夫相單程等據其險隘,大寇郡縣....肅宗建初元年,武陵澧中蠻陳從等反叛,入零陽蠻界,和帝永元四年冬,漊中、澧中蠻潭戎等反,燔燒郵亭,殺略吏民,郡兵擊破降之......永壽三年十一月,長沙蠻反叛,屯益陽。至延熹三年秋,遂抄掠郡界,眾至萬餘人,殺傷長吏。又零陵蠻入長沙。冬,武陵蠻六千餘人寇江陵........
以上所載的武陵蠻以及長沙蠻活動區域均在湘江及沅江下遊地區,經過歷朝的驅趕,遲至唐代,苗瑤語族已經基本逃離了洞庭湖平原一帶,向南、東南以及西邊遷徙,而跟我對話的那個賣豆腐腦的老闆,至少在一千年前的唐代我們還是共一個祖先,使用同一種語言。死去的歷史和鮮活的語言在這一瞬間遇到,還是有些不小的激動。
繼續往上面的村子看看有沒有什麼新的發現,路口有出售山貨的畲族少女和老人,都是身穿紅色的改良版民族服飾,當然了,這個村已不存在所謂的正宗民族服飾,但是因為旅遊開發的原因,村民們穿著改良版的民族服飾招徠顧客,強化原本就非常脆弱的民族意識,倒也無可厚非。甚至有些老人的服飾洗了又穿,穿了又洗,可見她們已經把這種服裝當成文化認同的一部分。
該自然寨當地稱為「嚇水」,近60戶人家,令我驚奇的是居然在小溪的一側的山頭上發現一棵巨大的楓香樹,像一個鋼鐵的衛士守護著這座小小的畲寨。廣東地區此種楓樹並不多見,周圍的客家、廣府民系村落古樹均以榕樹為最多。那麼,畲寨的古楓是否巧合呢,在下一天的旅程中,我在惠東縣境內的另一個畲族村寨也看到同樣位於村寨兩側的古楓樹,植楓於寨旁應該是有意而為之。筆者尚未掌握瑤族是否以楓樹作為護寨樹的習俗,但是從這次廣東畲族的調查來看,當地自稱「嚯烈」的畲族與苗族中部方言的關係非同一般。
考察了古楓之後在小廣場上看到了個保安大叔,問了他楓樹畲語怎麼發音,他想了大半天都記不清楚,我又問了為什麼在寨子旁邊植楓,他也說不清楚,並說:「這種樹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說,你要去問老人才知道」。從這個採訪來看,當地的畲族詞彙流失已經堪憂,連楓樹這樣簡單的名詞都記不清楚。看到路邊有個老人在小商店門口閒坐,趁機搭上話,據他說,楓樹畲語稱為「dangb menb當悶」,至於什麼時候在那裡,老人小時候那棵樹就在了,老祖宗為什麼要留這棵古樹,他自己也不清楚。
畲語在調值和詞彙上已經受到客家話的強烈影響,如果不是一字一音的對照,外人根本聽不出當地人說的是畲語還是客家話,倒是聽出來路邊玩耍的小朋友都是用普通話在交流,可見本寨畲語已經出現了嚴重的斷代危機。在嚇水看了一圈後繼續前往另外兩個小寨走去,分別是榕樹嚇和通坑,距離嚇水約六七公裡,沿途均為山林,不見田野和人煙,榕樹嚇人口不到十戶,兩公裡外便是通坑,也不過三十戶人家。三寨加起來約90戶左右,別看體量小,可以說是近千萬人口的廣州市轄區內除了漢語之外唯一通行少數民族語言的地區。
在通坑的小溪邊,看著後山茂密的森林和山前的鬱鬱蔥蔥的果園,畲族定居於此的時間不下於三百年,在漫長的歲月中僅僅繁衍了這點人口,感覺生產力處於停滯不前的狀態。一百戶的人口不必說與山下的客家人和廣府人競爭,即使是與黔東南的苗族相比,也僅僅是中下等規模苗寨的體量。文明的競爭一旦朝一方傾斜便形成了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的一邊倒態勢,讓人噓唏不已。
夜幕降臨,驅車前往70公裡外的博羅縣安頓,一夜無話。
惠州市博羅縣畲族居住片區
第二天,從博羅縣城驅車33公裡,前往橫河鎮境內的嶂背村,嶂背村駐地新屋,包括周圍的大坂田,長坑等畲族自然寨與其它客家村落,畲族約四百餘人,佔該村人口四分之一。新屋戶口約有五十餘戶,周圍地勢非常平坦,自然條件較好,從衛星地圖和現場來看,在古代那種民族之間土地爭奪中,能夠佔據如此優越的定居位置,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不過後來為了村裡的老人才知道該村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政府安置的移民村,原先的當地畲族住在西邊羅浮山脈的山上,名字就叫嶂背。
搬下山之後仍用嶂背舊名。有個老人在路邊陪孫女玩耍,向她搭話,不過老人幾乎聽不懂普通話,我只能藉助他孫女把普通話翻譯成客家話才能根老人交流。老人的孫女就在村裡的畲族小學上三年級,實際上小女孩自己也不會說畲語,平時跟老人都是說客家話。看著老人佝僂著腰遠去的背影和身邊活潑可愛的小女孩,一老一少之間,一個民族的文化前途渺茫又模糊,或許多少年後,將不在有人知道這個地方曾今有畲族的存在。
老年人聽不懂普通話但是會說畲語,青少年會說畲語但是聽不懂普通話。這是本次調查遇到的最大尷尬,看到有個四十歲的中年男子在家裡閒坐,說明來意。他倒是非常樂於接受採訪,後來才知到這位男子姓雷,是該學校的老師,並帶我們到村裡畲族小學參觀,還贈送了一本畲語教材,簡直如獲至寶,為此行最大的收穫。據雷老師說,嶂背畲族小學有200餘學生,畲族學生50人。雖然省裡和縣裡將該小學設為畲語教學點,但是基礎設施仍較為薄弱,特別是教材和師資問題是困擾畲語教育的最大障礙,其次,由於大量畲漢通婚,很多學生在學校學習的民族語言之後使用場所非常狹窄,同學之間的交流和家庭內部的交流仍然處於漢語單語和畲漢雙語的狀態,民族語言淪為課餘之外的選修「外語」,傳承形勢不容樂觀。
惠州市惠東縣畲族居住片區
與雷老師告別,驅車前往一百二十公裡以外的惠東縣角峰村。路過田坑古城後山勢陡然拔地而起,公路變得越來越陡峭,感覺與黔東南的鄉村公路無異。路過山口之後就到了角峰村,小村子坐落於半山腰的山谷中,前後陡峭異常。這條山谷屬於礫石堆積地,畲族人民在礫石堆積的山谷中開墾梯田,種植水稻,可見其舊時生存條件之艱難。寨中為盤氏宗祠,一旁的山嶺上是兩株巨大的楓樹。
該村實際上非常小,大概數了一下,應該還不到二十戶,在家的村民更是寥寥無幾,後遇到一個老人喊道:「靚仔,要不要買香蕉,我給你便宜一點.....」本來也不怎麼想買,但是想到這是絕佳的採訪機會,趁著跟老人買香蕉的時間,跟他了解了一下情況,惠東縣的畲族比博羅縣還要分散,在這一帶的畲族中還有多祝鎮的畲族新村,系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移民下山,已經基本失去母語,增光鎮境內田心村還有二十戶畲族使用母語,另外在同一山脈的海豐縣境內羅山村還有十餘戶畲族。整個片區,兩個縣五個定居鄉鎮當中,僅僅聚居了一百多戶的畲族,分散程度可見一斑。據老人說,角峰村是這一帶畲族當中保存畲語最完整的村寨,他們一家都是用畲語交流,外嫁進來的媳婦也會說畲語,實際上這十多戶的人口根本經不起任何衝擊。
辭別老人後驅車下山,參觀了山下的客家祠堂,還有田坑古城的客家城堡。田坑古城修建於清代乾隆年間,已經處於半荒廢狀態,從高聳的碉樓和城牆,精美的祠堂建築和眾多達官貴人題字的牌匾來看,這是一個才人輩出,人丁興旺的大家族,反觀山上處於消亡邊緣的畲族文化。真叫不是個滋味,也許畲族的今天就是苗族的明天。
畲語調查結果
該支畲族大概分布於三個片區,增城區嚇水三寨,博羅縣新屋三寨,惠東縣角峰五寨,每個定居村寨大多在三十戶以下,只有嚇水和新屋兩地超過五十戶,近1300餘人,但這部分人並不全部操用畲語,而且還存在年齡和性別的差異,實際上真正能熟練操用畲語的不會超過1000人。
從詞彙上看,大部分含有苗語中部方言特徵,也有諸如「hob山」「bid水果」這樣的湘西方言痕跡,同時受到漢語客家話和其他語言的影響。
畲語的詞彙數量
該支畲語與中部方言苗語雖然關係及其密切,但是與雷公山腹地的苗語豐富度不可同日而語。特別是詞彙量上,大量的基本詞彙或是來源於客家話或是其他語言,同時據田野調查得知,由於年老者記憶的模糊和搬下山後新事物的變化,很多畲族詞彙在大量流失。特別是原先在遊耕,狩獵,採集,農耕生活中積累的大量詞彙由於不再進行此類生產而逐漸淡化並模糊。不得不說是一個巨大的遺憾,其他語言的基本詞彙有:
老虎:lob
太陽:los gob
鳥:lod
稻穀:biak
Biad 竹子
Fab 燒
Kuad手
Gos白
Guangk天空
Gongl冷
Leed老鼠
Ginb 杯子
Gab gob vongx盤瓠王
畲語數詞
數詞是苗瑤語族中變化最小的詞性,但是在畲語中,聲母丟失了大量dl、hl聲母以及送氣音,由於採集者發音以及聽力差別,調值不一定準確,基本發音記錄如下:
一:ik
二:ub
三:bal
四:bik
五:bil
六:gol
七:cungx
八:Yik
九:Kex
十:kok
百:baik
千:cangb
萬:mank
畲語與苗語之間轉換規律
根據筆者總結觀察得知,當地的畲語雖然從詞彙上與中部方言接近,但是聲母,韻母,聲調上已經有非常大的差異,例如「人liek」,如果不仔細聽發音就成了「niek」,同於中部苗語的「naix」的聲母,「死」畲語說「tas」,從語感上會變成中部方言的「das」,實際上筆者家鄉錫繡支系有些村寨確實是把「死」發音成「tas」的,畲語還存在聲母簡化的現象,與一些地區苗語同。如黔東南標準音「月亮」稱為「hlat」,但是劍河縣等地聲母簡化成「lat」,畲語稱為「lieek」,中部方言苗語往往有聲母s轉化成z的現場,如「金錢」苗語標準音說成:「seix」,有些支系往往說成「zeix」,畲語把「大米」說成「zid」,聽起來與苗語有差異,根據聲母規律轉化,實則是苗語的「hsaid」。同時,畲語聲母的「d」與苗語的「j」存在非常完整的對應關係,例如:「蒸diangb (jib)」,碓dul(jiel),「認識diut(jet劍河口音)」,「酒diul(jud)」。
畲語的語法
筆者認為,由於苗語本身很多詞彙與古漢語同源,單純的詞彙對照並不能完全展示畲苗語言之間的聯繫,證明其歸屬最有力證據便是語法。非常有意思的是畲語的語法處於半完整狀態,一部分語法保留有苗瑤語族的用語習慣,另一部分則改用漢語的表達方式。例如「渾水」,畲語稱為「gul ongb」,標準方式應該是倒過來表達,稱為「ongb gul (eb niel)」,「死魚tas bias」應該說成「bias tas(nail das)」,「廁所gad lik」,畲語原意指的是「拉屎的房子」,但是從苗瑤語族的表達方式來說應該是「lik gad(zaid gad)」。
有一些語法則是一部分保留,一部分異化,如:「蜜蜂gab mol(gangb mol)」、「蚯蚓gab jongb(gangb jongb)」「桃子bid dangl(zend dlenx)」、「柑橘bid gans(zend gheis)」。此類名詞將詞根「蟲子gab」、「果子bid」置前,屬於典型的苗瑤語族語法特徵,又有一些昆蟲名稱則變為漢語表達方式,諸如「螢火蟲tol gab(gangb duk dul」。
同時,畲語還有一部分詞彙保留有苗語的名詞前面包含詞頭使用方式。例如:「螞蟻dal peid(dail gangb pend)」,「牛虻dal mangl(dail gangb mangb)」,「大水蟻dal gab ongb(dail gangb eb)」
結語
由於時間倉促以及筆者不通客家話,很難與年長的畲族老人交流,一些珍貴的底層詞彙和民族宗教信仰方面尚未採集,不得不說是一個巨大的遺憾。總的來說畲語處於嚴重瀕危的狀態,希望苗瑤畲有識之士能夠對該語言引起重視,以作更進一步的發掘和研究,對於苗瑤語族的分布,遷徙歷史和路線提供新的研究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