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陽/清華大學新雅學院總監
讀書報:什麼是通識教育?您認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所推動的通識教育堪稱典範,為什麼?
甘陽:美國現代通識教育起源於1920年代的哥倫比亞大學,其他大學(包括芝加哥、哈佛)的通識教育都是從哥倫比亞大學的模式演變而來的。19世紀,美國的很多大學(當時大多還是學院),學生都要學習希臘文、拉丁文,以人文教育為主,強調接續傳統。19世紀後半葉起,美國高校逐漸廢除了希臘文、拉丁文的學習,古典學的比重大大下降。可以說,在1900年前後,美國大學和社會經歷了與傳統斷裂的一個過程(這與中國在晚清民初所經歷的很相似)。所以,現代通識教育在美國的興起,是在傳統斷裂、現代性拼命發展的情況下,一些有識之士為了彌補現代高等教育的弊病而推動形成的。現代社會強調個性,追求差異,而通識教育則強調那些共同的東西,追問的是,哪些是公民都應該了解的,所以通識教育包含了共同教育的理念。
1920年代前後,在哥倫比亞大學,有教師開設了類似「文學經典」這樣的選修課,大概是一個禮拜讀一本書,這門課非常受歡迎,有別的教師起而仿效,開了類似的課。十幾年之後,「文學經典」這樣的課成為了哥倫比亞大學官方要求學生必修的課程。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在芝加哥大學擔任校長、並極力推動通識教育的哈欽斯就來自於哥倫比亞大學(原為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院長)。所以,芝加哥大學的通識教育與哥大有很深的淵源。
哈欽斯於1929年入主芝加哥大學後,即開始對當時美國的高等教育發起了全面批判,他批判美國的高等教育已經完全走入歧途,充滿了功利主義、實用主義、專業主義、唯科學主義、唯技術主義、唯市場取向的庸俗化狀況。哈欽斯1936年出版《高等教育在美國》,如果把書名中的「在美國」改成「在中國」,也完全可以。事實上,20世紀初的美國,人心混亂,社會極端不平等,腐敗非常嚴重,人們對未來很悲觀,這和1990年代中國市場轉型以後的情形非常相似。二戰以後冷戰開啟,這使他們更加強調西方之所以為西方的獨特性,通識教育的一個目的就是要傳播西方之所以為西方的核心價值觀,以凝聚共識。這就是美國推動通識教育基本的大背景,是值得我們了解和借鑑的。
讀書報:我們常說的另一個概念是「通才教育」,請問它與「通識教育」是一回事嗎?像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梅貽琦領導清華大學時,就以通才教育、教授治校和學術自由為其治校理念的三大支柱,您怎麼理解「通才教育」的說法?
甘陽: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清華大學當然很成功。不過,對於我們今天常說的通才教育,還需要深入分析。這兩個概念的提出,背景有相似之處。剛才說到1900年前後美國大學的轉型,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自然科學比重的加大。自然科學的特點是求新,日新月異,人文科學則需要不斷回到源頭,回到古典。所以,通才教育比較強調文理會通。但這個概念比較虛,文理兼通的標準是什麼?文要達到什麼程度?理要達到什麼程度?有沒有可操作性?提倡通才教育,是希望人們接受的教育不要太片面,用意很好,但我覺得真正做到文理兼通很難。
讀書報:您推動的「通識教育」強調閱讀原典,而我們一般的教育,可能更多是從概論和通史進入,比如學習中國哲學就讀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學習西方哲學就讀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在大學裡,可能中文系的學生學了幾個學期的中國文學史,卻沒有讀過《文選》,歷史系學了很多中國歷史的教科書,卻沒有通讀過《史記》,您對這種現象怎麼看?
甘陽:這種教學方式是我最為反對的,我覺得這也是我們的高等教育質量不高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們最愛編教科書,一個課程,可能會出幾十上百本教材,但內容陳陳相因,質量低下,對於培養學生的思維能力沒有什麼幫助。我們大學中文系、哲學系的學生可能都沒有接觸過幾本原典,學習的都是一些概論、簡史之類。但要知道,現代人寫的東西,即使像馮友蘭先生寫的《中國哲學簡史》非常優秀,都還是有太多時代的局限性,而原典是超越時代的。可喜的是,這幾年以來,大學裡已經有了很大變化,像北大、復旦、清華、中大以及其他一些學校,課程體系也許還是原來的,但具體教學中,原典研讀的比重已大為增加。我想,隨著這種改變,中國高等教育的質量將得到實實在在的提高。教科書的教授方式只是為了給你一套正確答案,那還是應試教育。而原典裡有真正原創的想法,只有接觸原典,進入那些偉大的作品,你才能開始獨立思考。
讀書報:您在中山大學主持博雅學院,將您關於通識教育的理念予以實踐,能否介紹一下?
甘陽:這裡很難詳細地談,簡單來說,學院主要的教學方式就是原典閱讀。所謂原典,包括了中西文明的經典。比如第一學期的《詩經》,6個學分,每周3次課,但也只能講授40多首詩;《左傳》也是6個學分,每周6個學時;《荷馬史詩》、柏拉圖,也都是從原著進入。學生大學四年都是以原典閱讀的方式進行,只是大三以後,有專業的分化,必修課的比例降低,而選修課的比例增加。
讀書報:現在國內很多大學在推進以原典閱讀為中心的通識教育,就您個人的了解,國內大學裡通識教育推進的狀況如何?其前景如何?另外,我們看西方的通識教育課程,是以西方經典為主,那我們是否應該以中國經典為主?
甘陽:全面的情況我並不了解。據我的接觸,像復旦大學、青島大學做得都很不錯。在青島大學推動這一工作的,是第一屆「全國通識教育核心課程講習班」的一個學員。像今天在第六屆講習班上發言的西藏大學的老師介紹的情況,也給我驚喜之感。各個學校情況不同,有的學校師資缺乏,也沒有很好的氛圍,但還是非常努力地在踐行通識教育的理念,採取適合自己的形式,取得了不錯的效果。推動通識教育要因地制宜,不一定是同一種模式,同一套課程。重要的,不是理念,而是實踐。要在現有條件下,先操作起來。
你另一個問題,我認為,我們的大學應該中學西學並舉。如果給大學生推薦書目的話,那中學可以有15本左右,西學也是15本左右,文本數量不宜太多,但要兼顧中西。
讀書報:您認為從個體(不一定是學生)的角度而言,閱讀《詩經》、《理想國》這樣的經典,意義何在?
甘陽:我理解,在這樣一個煩躁、浮躁、浮華的年代,越來越多的人希望能夠藉由閱讀,安靜下來,找到生命的意義。所謂「古之學者為己」,通過閱讀經典思考一些根本性的問題,求得心靈的安頓,這是人們內在的一種精神需求。
來源: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