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英語寫作的華人作家哈金:思念已經疲憊

2020-12-11 澎湃新聞
       美國華人作家哈金用英語寫作二十餘年,作品囊括多個美國重量級文學獎項,但他在國內卻少為人知,惟有寥寥二部作品《等待》、《南京安魂曲》得以在中國大陸出版。
       2002年,《等待》中文版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但此後很長時間裡,《等待》再未出現。10多年後,《等待》中文版日前首次由磨鐵•鐵葫蘆再次出版。澎湃新聞對哈金進行了專訪。美國華人作家哈金
《等待》書封

       小說《等待》描寫了一段長達18年的三角戀情:「文化大革命」時期,軍醫孔林苦苦等待18年,終於能與結髮妻子淑玉離婚,但在與苦戀多年的情人吳曼娜結合時,他卻又失去了愛的激情,第二次婚姻沒有帶來想像中的幸福,似乎更像枷鎖,孔林再次進入新一輪的等待。

       哈金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記者,他不喜在作品中刻意加入政治意象,在生活中對於政治也是敬而遠之,然而「中國人的宿命都歸於政治」,一如那個年代,《等待》的故事小心翼翼地發展著,最後翻轉成一部無與倫比的滑稽諷刺小說。在哈金看來,中國人一輩子都在等待更好的未來,卻在這個過程中浪費大部分的生命。

       哈金於上世紀50年代出生在遼寧,曾參軍服役5年。在獲得山東大學英美文學碩士學位後,1986年赴美留學攻讀博士學位。迫於生活壓力,開始用英文寫作。35歲以後才靠英語寫作來安身立命的哈金,竟然每本書和詩集都獲得出版,而且絕大多數都獲得美國文學界認可。

       在美國生活已有30年,雖然用英文寫作,但幾乎所有哈金的作品「根」都在中國,而哈金自己也在回國的希望中等待著,母親過世他也未能如願回來。哈金對祖國的思念已經疲憊,筆下訴說著中國的故事,自己卻與這個國家越來越遠了。

       澎湃新聞

:《等待》是你第一部翻譯到中國大陸的作品,《洛杉磯時報》書評甚至將你與巴爾扎克和狄更斯相提並論。在你個人看來是什麼打動了評委,讓《等待》問鼎美國文學界最高榮譽?

       哈金

:我想主要是寫得認真細緻,當然也有運氣的成分。

       澎湃新聞

:整個20世紀,中國社會都在傳統和現代之間碰撞和掙扎。孔林父母為他定下的第一任妻子劉淑玉無疑是傳統的,等待了18年才結合的第二任妻子吳曼娜是「新式現代」的,可以將《等待》理解為象徵那個年代中國命運的縮影嗎?

       哈金

:可以那樣讀,但我寫的時候只是隱約地感覺到那個層次,並沒有刻意突出那個象徵的意義。

       澎湃新聞

:孔林在與第二任妻子完婚後身心俱疲,在小說結尾他似乎又開始渴望回歸第一任妻。這樣的猶豫在你看來是出於他自身的懦弱,還是在時代車輪下犧牲品?或者即使在當下相對自由開放的社會中,人們依然活在各種各樣的「等待」裡?

       哈金

:那當然,因為除了社會方面的壓力,還有人的心理方面的慣性,而這方面是不受時間制約的。

       澎湃新聞

:《等待》有故事原型嗎?是什麼機緣讓你提筆創作這本小說?

       哈金

:1982年我去探望嶽父嶽母時聽到這個故事。我太太跟故事原型人物很熟, 有一天傍晚散步時,她指給我看那位軍醫——他離了婚卻跟新妻子合不來。

       澎湃新聞

:《等待》中,通過孔林和兩任妻子的感情經歷傳遞著那個時代的壓抑,你認為這種壓抑現在還在以另一種形式延續存在著嗎?你離開中國後沒回來過,包括母親過世也沒能回來。

       哈金

:是的,生活中有些壓抑是不可避免的,但也有一些是根本沒有意義的,是不應該存在的。至於我個人的情況,從我母親去世後(2012年),我對中國的感情也有了變化。

       澎湃新聞

:《等待》、《戰爭垃圾》等你的作品的確滿足了廣大美國讀者的一種異邦想像。「打政治牌」也是許多攻擊你作品的人經常用的說辭,但你似乎對政治的態度是淡漠的,寫作中你是如何把握樸實寫作與政治獵奇之間的限界?

       哈金

:政治只是我的人物生活的有機部分,沒法跟他們的存在分開。實際上,中國人的宿命都歸於政治,現在也是這樣。我們能想像一部偉大的中國文學作品完全不涉及政治嗎?現在我描寫的那些政治環境好多都不在了,但讀者照樣讀這些故事,因為他們對故事裡的人生戲劇感興趣。

       澎湃新聞

:你的另一本小說《自由生活》脫離了中國背景,講述了在美中國移民的故事。一些此前對你作品讚賞有佳的美國評論家卻並不認同這部作品。外國讀者對於中國作家的寫作會有某種審美預期,他們是否依然更期待看到你筆下與中國相關的故事? 這會對你的寫作產生桎梏嗎?

       哈金

:我仍認為《自由生活》是我的最好的小說,美國和中國都有很多碩士和博士論文寫過這本書。 也有一位知名的美國導演要把它拍成電影,但在最後時刻我沒籤合同,因為不能介入,必須集中精力把《南京安魂曲》寫完。我不會因為別人說什麼就改變自己的方向。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功能是改變讀者的審美趣味。

       澎湃新聞

:《自由生活》中的主角Wu Nan最後從美國回到了日夜牽掛的家鄉,但他對這個國家又產生了新的困惑和迷惘。書中提到一句話「得到天空的自由,卻失去大地的引力」,對你而言追求自由,是否也付出了某些高昂的代價?相對於中國,美國如今更像是你的「家鄉」了?

       哈金

:那話是我的一個人物引用別人的話,並不跟我自己有多大關係。我沒有家鄉,從小就跟著父母四處漂泊。我想思鄉其實只是我們對自己年華和生命流逝的一種惋惜。這是為什麼歌德說思鄉是最無聊、最病態的感情。

       澎湃新聞

:你一直在用英語寫作,用第二語言寫作與母語寫作有著怎樣的區別,你曾感慨英語寫作是「個人悲劇」。

       哈金

:英語是我的第二語言,雖然它是我謀生的手段。 我始終認為如果用漢語寫作, 我的成就會大些。我從來不鼓勵別人用第二語言寫作,其中的阻力和挫折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 博爾赫斯的祖母是英國人,他本人又是在歐洲長大的,他常跟別人說自己渴望能用英語寫作但不敢。想想看吧,這是一條多麼艱難的路。

       澎湃新聞

:你所有的小說用詞都是簡潔幹練的,少見形容詞。幾乎所有的評論家在讚揚《等待》的時候,都會用到「simple」這樣的字眼。這是因為受限於英語,還是你的個人風格?

       哈金

:我是寫詩出身的,行文必須簡潔。當時我給自己定了個原則:在兩個同義詞之間一定選擇用小的詞。當然,《等待》之後的每本書的語言都是不一樣的。

       澎湃新聞

:看到你已經開始用中文寫詩了,以後你會嘗試用中文寫一本作品嗎?用母語寫作感覺如何?

       哈金

:臺灣的聯經出版社今年二月出了一本我用漢語寫的詩集 《另一個空間》。我正在寫下一本漢語詩集。將來許多詩我會用英語重寫。我在做一種兩個語言之間的工作。

       澎湃新聞

:13年前你就成為了波士頓大學「創意寫作項目」教授,非常了不起。有什麼建議能給到想成為作家、正在寫作領域努力的後輩們嗎?

       哈金

:第一不要急於成功;第二要相信一本書如果寫得好,總會出版的。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

相關焦點

  • 華裔作家哈金:用語言體現移民的掙扎
    「我們來到這裡,不僅佔了美國本地精英的空間和市場,而且如果用英語寫作的外裔作家隊伍壯大,確實有可能讓美國文壇的遊戲規則也發生改變。美國文化崇尚創造,美國人也很希望成為作家、藝術家——比中國人這種心態強烈得多。對於中國人擠進這一精神創造領域,他們看得很重。美國人同樣嫉妒,同樣不願意看到外來人做得比自己更好,因為這證明了自己無能麼。這是人的本性,美國與中國都一樣。」
  • 華裔作家的困惑:應該用中文,還是用英語寫作?
    用中文,還是用英語寫作?這是今日中國作家必須面對的選擇嗎?   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引燃了世界對中國主題英語小說的巨大興趣,並使得多位以英語寫作的中國作家在海外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功。比起絕大多數用中文寫作,再將作品交由譯者翻譯的作家們來說,少數英文原創作家由於可以理解的原因,得到了海外市場更多的承認。
  • 獨家訪談|哈金:在三個「李白」間遊走的英文寫作
    獨家訪談|哈金:在三個「李白」間遊走的英文寫作羊城晚報•羊城派  作者:孫磊  2020-06-10 用英文寫作三十年,還在大學裡專門教寫作
  • 哈金:小說比非虛構高級
    一個印度人,已經出了兩本書。還有來自英國的雜誌編輯、來自孟加拉的文學青年…… 另一半,來自英語文學的研究生,偶爾也有本科生跑來聽。當你決定用英語寫作時,已經走上了一條另類的路。華人覺得你註定失敗, 這條路走不通。美國人呢,當你沒拿到工作前都幫你,拿到工作後就覺得你是個rival(競爭對手)。所以我全得靠自己,任何一行句子、一行詩怎麼弄的,我從來不敢問。」哈金反覆說,你一個英語教授去問別人,說明你根本不行啊。那段時間,哈金總想起兩個故事。一個關於契訶夫的——哈金少年時在家鄉東北小鎮圖書館唯一讀到的外國作家。
  • 英語世界第一部李白傳出版,美籍華裔作家哈金有哪些合理想像?
    哈金與以往李白傳寫作者不同的地方,除了他是用英語寫成之外,最明顯的特點,我以為是他詩人兼小說家的雙重身份。哈金曾在接受記者採訪時,總結過這種雙重身份給寫作帶來的優勢——詩歌寫作可以讓他更加注重語言的優美,小說寫作可以讓他更注重作品的戲劇性。哈金所著《通天之路:李白傳》(湯秋妍譯)是趙雪芹老師策劃的選題。
  • 華裔作家外文寫作擴大中國影響力
    用中文,還是用英語寫作?這是今日中國作家必須面對的選擇嗎?  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引燃了世界對中國主題英語小說的巨大興趣,並使得多位以英語寫作的中國作家在海外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功。  用英語進行文學創作的海外華人作家,不止嚴歌苓和李翊雲。馬建(有英國女友做他的專職翻譯)、哈金以及裘小龍,都是成功者。
  • 哈金談英語世界第一部李白傳記
    (資料圖/圖)在波士頓大學任教的哈金教授,學期中的時間都用於教學,指導來自全球的創意寫作碩士,學生在畢業時需要完成100頁的小說稿。作為目前惟一一位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華人小說家,哈金的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只能放在假期來完成。至今,哈金以英語出版了8部長篇小說、4部短篇小說集、4部詩集。
  • 美國華裔作家哈金:用英文寫中國故事並蜚聲國際
    他1956年出生於中國東北,當過兵,29歲漂洋過海到了美國,獲得英美文學博士學位,他用簡單、有力量的英文寫作中國故事並蜚聲國際——他就是華裔美國作家哈金。   12月8日下午,哈金帶著自己的新書《自由生活》出現在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合辦的華語文學研討會上。《自由生活》是他用英文創作的第五部長篇小說。此外,他還出版過3本詩集和3本小說集。
  • 《通天之路:李白傳》作者、著名華裔作家哈金:「在國外,李白名氣比...
    2020年春,著名作家哈金的《通天之路:李白傳》,成為深受讀者和評論家關注的一本非虛構作品。作為英語世界第一本李白傳記,用英文寫就的《通天之路:李白傳》原本設定的讀者目標群是在海外,向非中文世界的讀者,介紹這位偉大的中國詩人。
  • 楓雨: 雲端會哈金, 一個把寫作當成學問去做的人
    哈金說起自己為什麼會用英文寫作,他說得雲淡風輕,似乎都是『不得已』,沒得選,似乎是命運的安排:      插隊之後恢復高考,21歲的他,報考英文專業,考試的時候才第一次遇到一個說英文的老師,考了62分,比較幸運。    來到美國,學習的是英文,必須要找到工作啊,『沒有人會給我一個教中文的機會,只能教授英文寫作。』
  • 哈金:我寫的不是文化想像中的李白
    哈金:你看《聖經》中的詩歌比我寫的要直白的許多倍,沒有人說那不是詩,關鍵是內容在那裡。一開始我只想用漢語打草稿,再用英語重寫,但做起來覺得漢語仍是我的第一語言,這些詩應該直接用漢語寫成,就先用漢語完成了,並出版了兩本漢語詩集:《另一個空間》和《路上的家園》。
  • 這位用英語寫作的華人小說家,不喜歡被人用膚色和語言歸類
    李翊雲是個用英文寫作的美籍華人小說家。媒體喜歡在這一點大作文章,將其和湯亭亭、譚恩美和哈金等同樣的華人移民作家對比,認為這一群體有一些共同的特殊之處。但李翊雲從不關心這一問題,認為寫作是件極具個人性的事情,不太喜歡被以膚色和語言歸類。
  • 許知遠與哈金對談:創作要趁早,趁有生命力的時候
    因為我出來的時候已經29歲了,英語說shaped,已經塑造成形,很多情況並不是我們自己想不想,而是實際的問題。比如說,我主要翻譯的是短篇,就是因為有的雜誌需要短篇,但短篇翻譯根本就不賺錢,不像長篇字數多,沒有人願意做,所以短篇小說最好自己翻譯。我最近用漢語寫詩,不是說我一定要回到漢語,而是我覺得從這兒起步,基礎比較穩一些。我還可以重新用英語寫,讓這些詩在英語裡出現,會比較新鮮。
  • 哈金新作《通天之路:李白傳》 英語世界第一部關於李白的傳記
    2015年「世界詩歌日」前夕,聯合國郵政管理局發行了一套六枚郵票——用六種語言印著六首名詩,李白的《靜夜思》被作為中文詩歌的代表印在其中一枚上。 自19世紀30年代開始,李白詩作就被譯介給西方讀者。但近200年來,英語世界至今並無一部完整的李白傳記。英文中李白的譯詩多的是,但為什麼連一本他的傳記都沒有呢?美籍華人作家哈金了解發現,緣由與版權有關。
  • 哈金最新長篇《通天之路:李白傳》首部關於李白的英文傳記
    2015年「世界詩歌日」前夕,聯合國郵政管理局發行了一套六枚郵票——用六種語言印著六首名詩,李白的《靜夜思》被作為中文詩歌的代表印在了其中一枚上。自19世紀30年代開始,李白詩作就被譯介給西方讀者。然而,近200年來,英語世界至今並無一部完整的李白傳記。英文中李白的譯詩多的是,但為什麼連一本他的傳記都沒有呢?美籍華人作家哈金了解發現,緣由與版權有關。
  • 英語世界第一部李白傳,哈金眼中的李白有幾分獨特的仙俠氣息
    近日出版的《通天之路:李白傳》是英語世界第一部李白傳,其中的李白詩作全部由哈金自己譯成英文。當初,神殿出版社約稿編輯的要求是「不要學術著作,要大眾喜歡讀。」但是哈金自己的定位是「既能在學術上站得住,也適於一般讀者。」他在博覽借鑑前人李白傳記和研究資料的基礎上,展開合理想像,注入了特殊的精氣神,寫出了一個不一樣的李白。湯秋妍女士的譯文流利暢達,讀來親切自然。
  • 哈金:這些年我在紙上爬行
    英語中沒有非母語的大詩人,這是非母語作家寫作的極限,但願將來有人衝破這個極限。 明迪:但你起步不凡,三本詩集各具特色,可惜沒有繼續走下去,或者立刻改用中文寫。你有沒有打算以後用中文寫詩?哈金:我在想是否用中文寫詩,但還沒下決心。明迪:這同樣需要勇氣,當初你決定用英語寫作就很有勇氣,你在《感激 ——在現代語言協會大會上》這首詩裡寫到:「只有懦夫才不得不吃祖先的骨灰/滋養的莊稼,/而我們的身體可以肥沃/任何土地。」
  • 讓華人翻譯家為中國文學國際化加速(文學聚焦·海外華人作家看中國...
    可在這個龐大的寫作人群中,作品被譯介到海外的僅200餘人,這個數字無疑會與前面的一系列大數據形成巨大反差,這一反差昭示出中國文學的國際化進程與當代中國繁榮的文學寫作現實極不相配,需要加快。   國內已經有一些人和機構在行動,比如創刊於1949年的《人民文學》這個中國文學創作的排頭兵已經開始其雜誌雙語化進程,於2011年推出英文版,名稱為《路燈》,一年出四期,著力介紹新人新作和當代中國最優秀的作家作品;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曾軍正在著手創辦兩本文學批評雜誌《批評理論》和Critical Theory,二者互相關聯,個別文章甚至會以雙語在這兩本雜誌同時推出。
  • 馬爾克斯給中國作家的負影響
    在《南京安魂曲》之後,作家哈金剛寫完一本小說,名叫《背叛指南》,是關於一位在美國的中國間諜的故事。「應該說是富有詩意的小說。」哈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哈金的英語小說寫作因得過美國國家圖書獎、福克納獎等有權威的文學獎項,在美國文壇佔有一席之地。
  • 專訪哈金:應該記住有三個李白
    5月中上旬,筆者通過郵件專訪了哈金,彼時他正忙著修改即將出版的長篇小說《放歌》。溝通往復的幾封郵件裡,哈金在每一封郵件結尾都寫上問候語「健康平安」或「平安健康」。談及自己,他偏愛使用「藝術家」這個詞,而不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