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訪談|哈金:在三個「李白」間遊走的英文寫作
羊城晚報•羊城派 2020-06-10
用英文寫作三十年,還在大學裡專門教寫作,他以詩集、小說、論文獨步海外文壇……這一次,他令讀者矚目的,是為「詩仙」李白作傳...
文/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 孫磊
圖/Dorothy Creco
近日,著名美籍華人作家哈金推出了新著《通天之路:李白傳》。
以英文小說創作、教授聞名於當下文學界的他,這次為什麼選了這個傳統的題材?
穿越在虛構與非虛構之間,會有怎樣的特殊體驗?
文學創作更依賴於天賦還是後天的學習?
為此,家在美國波士頓的哈金接受了羊城晚報記者的獨家訪談——
《李白傳》:在三個「李白」間遊走
羊城晚報:作為一個經常寫虛構作品的小說家,怎麼會想到要寫一本非虛構的人物傳記,而且選擇李白來寫?
哈金:幾年前太太患了病,我得照顧她,要帶她到醫院和診所,實在沒法寫長篇,所以就寫了這樣一本傳記。李白的生平大框架已經在那裡,我只需要一塊一塊來做,不必完全沉浸其中。
羊城晚報:寫這本書總共花了多長時間?其中最難處理的是哪一部分?
哈金:兩年多。比寫長篇容易些,能拿得起,放得下。而寫長篇,必須時時刻刻都在其中。《通天之路:李白傳》最難的部分是結尾,我要寫得跟別人不一樣,所以就把李白的兩個孫女包括進來。我花了很長時間構思這個結尾。
羊城晚報:已經有很多人寫過很多的李白傳記,您都看過嗎?您的這本《李白傳》在寫作上有什麼樣的追求和特色?
哈金:基本都看過。我要寫一本普通讀者喜歡讀而學術上又站得住腳的李白傳。同時,我跟著他的詩歌走,通過他的詩作來展現唐代的詩歌文化。此外,我比較注重他的家庭生活,雖然這方面的史料很少。
羊城晚報:書中說我們談到李白時,應該記住有三個李白:歷史真實的李白、詩人自我創造的李白,以及歷史文化想像所製造的李白。這三個形象之間差別大嗎?歷史上的李白與當下人們想像中的李白有什麼差異?
哈金:當然很大。真正的李白大家都無法說準、說完全,因為史料太少。我們現在能看清的李白多是他自己和文化想像創造的。我提起三個李白主要向讀者承認寫李白傳的局限。
李白在他的詩文中刻意把自己表現得與眾不同,總要「飄然思不群」。而文化想像中的李白更像是仙人,是詩仙和酒仙。這兩個李白多少都有誇張的成分。我力圖把他寫得更像一個真實的人。
羊城晚報:您的《李白傳》是按照什麼線索來記錄李白的一生的,為什麼?
哈金:我是按照他的作品來構建整個故事的,本能地感覺每一篇傑作都多少有一個故事。這個猜測後來證明是對的,他的詩歌的確也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他是偉大的詩人,他自己也清楚,非常看重自己的文名。
羊城晚報:《李白傳》中有大量的古代詩歌,由誰來翻譯?將中國古代詩歌翻譯為英文有哪些難題需要克服?
哈金:全是我自己翻譯的。李白有無數粉絲,如果有哪一行詩我拿不準,就上網看看他的粉絲們怎麼闡釋的。網際網路給了我很大幫助。
至於英語,當然無法重現漢語原詩的情致和氣韻,因為聲音完全不一樣,我只能力爭把英譯做成詩。「準確」並不太難,難的是譯文富有詩意。
雙語寫作:一開始就把自己當作失敗者
羊城晚報:您從二十多歲開始英文寫作,為什麼不用中文來創作《李白傳》?
哈金:我二十一歲開始學英語,三十多歲才開始英語寫作,所以漢語一直是我的第一語言。但我是不會用中文來寫《李白傳》的,中文裡已經有那麼多李白傳,我從沒想過要寫這樣一本書。真的沒有必要跨那麼大的界。
我仍用漢語寫一些東西,在寫《李白傳》期間,我用中文寫了兩本詩集,《另一個空間》和《路上的家園》,後來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的《哈金新詩選》包括了這兩本書中的大部分詩。
現在我又開始寫長篇了。我生存在英語的語境中,無法完全用漢語寫作,所以只能用英語來寫長篇。
羊城晚報:雙語寫作對您來說有哪些優勢和劣勢?
哈金:優勢和劣勢是分不開的。劣勢是不能自由自在,優勢是明白自己的劣勢但能設法把它發展成一種獨特的風格——像納巴科夫做的那樣:在風格上承認自己是外來者,把自己的缺陷和疵瑕升華成鮮活的語言。這只是個目標,究竟能做得怎樣,那是另一碼事。
羊城晚報:很多作家去了異國他鄉因為語言跟文化環境的變化,會存在失語的現象,您最初到美國的時候有這種體驗嗎?
哈金:沒有,從來沒有過。
羊城晚報:您的長篇小說《等待》獲美國國家圖書獎和福克納獎,短篇小說集《光天化日》和《好兵》分別獲奧康納獎和海明威獎,2004年長篇小說《戰廢品》再度獲得福克納獎併入圍普立茲獎……這一路走來,對於寫作您有哪些體會可以和正在努力的寫作者分享呢?
哈金:其實,總是越來越難。你寫得好些了,但眼界和抱負也更高了,精力卻不如以前了,步步緊逼啊。所謂成功只是個幻象,最好一開始就有失敗的準備。我一開始就把自己當作失敗者,現在也是,但也一直努力活得有意義,活得頑強。
寫作課:創意寫作幫助學生少走彎路
羊城晚報:目前您還在波士頓大學教授寫作課嗎?今年的教學計劃可以分享一下嗎?
哈金:我每年春季都教長篇小說寫作。就是跟每一個學生一起做一部長篇,但一個學期根本做不完。我力爭做到每一個學生的長篇進入狀態,就是可以繼續發展成書。一般他們畢業後,集中一兩年來完成我們已經開始做的作品。
羊城晚報:國內也有類似的創意寫作課,但部分作家認為寫作水平並不能通過授課提高,甚至有人說中文系不能培養作家,您是如何看待這些觀點的?
哈金:不敢苟同。我可以說,我的學生大部分憑自己根本寫不出長篇,如果他們不在老師的幫助下走出這一步。這個坎大多數起步者憑自己很難跨過去。
創意寫作幫助學生少走彎路,是個領進門的過程。畢業後就憑自己的毅力、才華和運氣了。我們收學生全憑他們的寫作能力,根據他們幾十頁的作品來衡量,力爭給每一個有能力的年輕人同樣的機會。他們都有全額獎學金。
羊城晚報:很多人認為寫作是藝術的一種,需要天賦,在您看來,寫作天賦與後天的努力是什麼樣的關係?
哈金:努力更重要。我常常遇到頗有才華的學生,覺得他們畢業後會不斷出書,但往往這樣的學生很快就沒了蹤影。他們太聰明,生活中太多選擇,很難做到心無旁騖。
當然,人各有志,許多行業比寫作更有意義。其實,運氣也挺重要的。有時,你碰到一位好老師或好同學,就會把你帶進新的領域。
羊城晚報:授課這麼多年,對於準備步入寫作的起步者,關於寫作您有哪些技巧或忠告可以分享給他們?
哈金:尋找自己的傳統,纏住偉大的對手。
當下文壇:作家需要一個漫長的成長過程
羊城晚報:國內當代的年輕人熱衷於給杜甫李白組CP,認為杜甫給李白寫了很多詩歌,比李白更重視二人之間的友情。您覺得在歷史上兩人是什麼樣的關係?
哈金:李白大杜甫十一歲,當時已是明星級人物,而杜甫生前默默無聞。但李白對他很好,兩人夜裡同被而眠,日間攜手而行。杜甫特別珍惜這段友情,李白去世後,他仍夢見李白,著詩懷念。而李白是位獨行者,有道家式的超然,杜甫只是他的一位朋友。
羊城晚報:您有關注當下中國的小說創作嗎?
哈金:我對當下的中國小說看得不多。國外真正杰出的年輕作家也是鳳毛麟角。文學不是神童的事業,作家需要一個漫長的成長過程。我的印象是中國的年輕作家中短篇寫得很好,長篇弱些。
編輯:小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