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47年夏天,費先生筆下書寫著美國人的性格,心裡想著中國的戰事。他把問題寫入《美國人的性格》一書「後記」,「為什麼中國會有這些人,為啥這些人會在緊要關頭把我們的船觸礁在混亂的水裡」?
本文摘自《探尋一個好社會》,張冠生 著,理想國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10月
中國鄉村(圖源於網絡)
藩師三序
「師從先生近四十年,比鄰而居者近二十年。同遭貶批後,更日夕相處、出入相隨、執疑問難、說古論今者近十年。」——《逝者如斯》一書中,費先生如此描述他和恩師潘光旦先生的師徒關係。
晚年費先生憶師念友的文字不算少,用心看,各有動人處。其中最為鮮活生動、讀文如見其人的,當屬寫潘先生的文字。透徹的了解,入骨的理解,深厚的情感,沉潛的寄託,流動在字裡行間。
潘、費之間,這種了解、理解、情感和寄託,是相互的。費先生的文字表達集中在晚年,潘先生則在1948年之前已有數次表達,見於其為費先生的著述所寫序文中。
較早一次,寫於1943年春,在昆明。
費先生和另九位教授一同由昆明往大理講學。十人中,無一不喜歡遊歷。講學之餘,他們訪察史料古蹟,蕩舟洱海,夜宿船艙,其中五人還登頂雞足山,留宿祝聖寺,一路山重水複,柳暗花明,逢兇化吉,故事多多。費先生筆述其本末,寫了《雞足朝山記》,邀潘先生寫序。潘先生序文開筆就說——
「三十二年二月,借了講學的機會到大理的一行有十人:燕樹棠召庭,蔡維藩文侯,曾昭掄叔偉,孫福熙春臺,羅常培莘田,張印堂,張文淵,陶雲逵,費孝通和我。」
潘先生風趣,依志趣、習慣、喜好程度不同,把十人分作「三派」。「第一派最持重」,惰性大,希望山水送上門來,不願顯得自己去求;「第二派甘心遷就」,但要附帶做點學問,採風問俗,搜得史料;「第三派最莫名其妙」,好像是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風度,似乎無可無不可。
十人而三派,潘先生把自己和費先生劃在第三派,且奉費先生為「第三派的正宗」。潘先生說:「在各種遊覽的方式中,最合他胃口的,我相信是『臥遊』。我又相信,如果沒有人和他同行,他可以百裡半於一十,或至多二三十,可以隨時打回頭,可以『乘興而往,興盡而歸』,並沒有一定的目的地。有了,到不到也是不關宏旨。在事實上,一路曉行夜宿,『先天下之睡而睡,後天下之起而起』的也總是他。」
知費先生者,潘先生也。費先生因《江村經濟》、《鄉土中國》而名氣大,論者自多。能如潘先生這般直入關節者,少而又少。
知潘先生者,費先生也。《雞足朝山記》中有一節,寫師徒二人船上一刻,文字如下——
「滿天星鬥,沒有月。雖未喝酒,卻多少已有了一些醉意。潘公抽菸言志,說他平生沒有其他抱負,只想買一艘船,帶著他所愛的書放遊太湖,隨到隨宿,逢景玩景,船裡可以容得下兩三便榻,有友人來便在湖心月下,作終宵談。新鮮的魚,到處都很便宜。我靜靜地聽著,總覺自己太俗,沒有想過歸隱之道。」
所謂「俗」,是費先生入世心切的另一說法,潘先生何嘗不知?他太清楚,費先生在人類學界所歸屬的功能派是講究實際效用的。故,在序文裡,他點明了《雞足朝山記》「是借題發揮,他正復別有它用。在他,遊覽山水是名,而抒展性靈是實」。這話把費先生的寄託說了個透。《雞足朝山記》文字不算長,時現隱喻,密度之高,在其一生文章中實不多見。
1946年,潘先生先後為費先生的兩部著述寫序。
是年8月,費先生在生活書店出版《民主·憲法·人權》,潘先生認為該書所述是「民主國家的人民對於政治應有的最低限度的常識」。
為求通俗,費先生的書稿採取了對話和講故事的方式,分作八個篇目。
一、人民·政黨·民主
二、言論·自由·信用
三、協商·爭執·智慧
四、憲章·歷史·教訓
五、波茨坦·磨坊·憲法
六、人權·逮捕·提審
七、特務·暴力·法律
八、住宅·警管·送灶
潘先生看到費先生的書稿,想必有真正的先睹為快之快意。此前,他對自家女兒必讀必考的高小公民課本之不中用正窩了一肚子氣。
當時,其三女正準備考試,教本是教育部審定的高級小學公民課本第四冊。
在潘先生眼裡,課本上的十二課是十二篇八股文,卻沒有八股文的起承轉合技巧和抑揚頓挫聲調,是「一大串大人都嚼不動的東西」,連標題都是「國體和政體」、「民法和民事訴訟程序」之類。教本如此,讓十一二歲的孩子去讀,怎麼能懂?而自己的女兒正為應付考試死記硬背。厚道的潘先生說——
「公民教科書中全是一大堆大人的現成結論,教小孩子生吞活剝,結果不失喉頭哽咽,定是腸子打結,最起碼的也不免長期便秘,下氣不通。」
潘先生更氣的是,教本裡的東西「如果理論上經得起盤駁,事實上找得到確據,生活經驗裡有事物隨時可供印證,倒也罷了」,偏偏連這一點也不夠數,身為教育家的潘先生怎不動氣?
費先生的文章,說的是與學校教本同一個話題,卻能「深入淺出,意遠言簡,匠心別具,趣味盎然」,若能推廣開去,當大大有益於世道人心,潘先生自然要好好表彰一番——
「八篇合起來,我毫不猶豫地認為可以當作一冊公民讀本來讀。高小的學生可以讀,中學生、大學生都應當讀,身為民主國家官吏而多少被妄自尊大的心理所驅策的許多朋友更不可不讀。此冊一出,而一切公民課本與公民教科書可廢,特別是那些所謂『國定』的教本。」
指名道姓,判「國定」教本的死刑。潘先生踏踏實實出了一口惡氣。
1946年秋冬之際,潘先生為費先生《生育制度》一書作序。
《生育制度》是費先生在自己一生全部著述中打分最高的一本,源起於他在西南聯大和雲南大學開的一門同名課程。
潘先生寫序時,這門課已開了六七年之久。其講稿經不斷修正、補充,漸趨專著水準。費先生將其整理成一部書稿,剛及半程,發生「李聞事件」,費先生也被列入暗殺名單。美國領事館設法救出潘、費等民主教授後,費先生經南京回到蘇州鄉下,繼續整理講稿。三個月後,雖可完稿,費先生卻因「不能暢所欲言」而打算擱置書稿。此時,潘先生有勸進之言——
「人生幾見玉無瑕,何況瑕之所在是很有幾分主觀的呢?又何況此瑕不比彼瑕,前途是盡有補正的機會呢?」
此話有理,費先生聽進去了。同意交付出版,但請潘先生作序。
這回像是輪到了潘先生借題發揮。為作更好發揮,潘先生為序言確定了題目:「派與匯——作為費孝通《生育制度》一書的序」。
這個題目本身即含有明確信息——它是一篇獨立的文章,同時用作費先生著述的序文。
潘先生首先點明,費先生書名為《生育制度》,實際討論的是《家庭制度》。說到家庭,潘先生曾在民國十六年出版過《中國之家庭問題》,故,為《生育制度》寫序,他是絕對內行,且有深厚積累,更具獨家眼光。
潘先生對比說,自己注意的是問題及其解決之道,取政策角度,屬於社會理想;費先生注意的是制度本身,取學術角度,屬於社會思想;自己提出的是住上好房子的願望,也提出了好房子的圖樣,費先生提出的是從居住需求到建築完工全程中的相關問題,既要造好房子,又要知道怎樣確保造好房子。
從潘、費師徒二人的終極關懷看,這裡說的「房子」,實際指人類社會的整體生存和發展環境,一個包括自然、社會和人文的無窮空間。
潘先生說:「兩者相較,無疑的他的嘗試要比我的更為基本,更為腳踏實地。也無疑的,他這一番工作應該先做,我的則失諸過早。」
既如此,對「更為基本」的研究提出更高的標準,便在情理之中。潘先生由此進入「派與匯」的話題,並從費先生所屬的功能學派說起。他把犀利的目光放進優容的敘述,溫良敦厚而不失明察。
不同學派中,後起的學派有條件綜合各派優長,由派而匯,推陳出新。人類學界的功能學派就是如此起家,得享盛譽。不過,它又可能因為獨步一時而自信過頭,薄弱了持續的匯聚能力。這一點,潘先生在費先生書稿中或有覺察。
潘先生說:「希望孝通和其他用功能論的眼光開研究社會與文化現象的朋友們要注意提防……『我執』心理,特別是此種心理養成的『一切我自家來』的傾向。功能論既已很有匯的趣味,……它所稱自家之家,門戶自不致太狹,派頭自不致太小,事實上它和別人所已發生的『通家之好』已經是很顯著;但大門牆可以出小氣派,表面的通好可能是實際的敷衍,還是不能不在提防的。例如即就孝通所論列的生育制度而言,功能論者是充分地承認到所謂種族綿延的生物需要的,這表示和生物學已經有了通家之好,但舍此而外,一切構成生育制度的材料與力量,一切其他的條件,好像全是社會自家的了,文化自家的了。這是事實麼?我以為不是。」
顯然,潘先生的視點更高一籌。在一個總體學術格局裡,看出了功能學派在人類學界的拓展趨勢,也看出其邊界所在。眼前的《生育制度》便是個樣本。他似乎不太擔心費先生有摸象之盲,書稿作者「大體上並沒有表示一切都要自家來」,但序文作者不能因此不作提示。
潘先生也是學界中人,太知道學者的一般心理。他說:「學者總希望自成一家言,自成一家當然比人云亦云、東拉西扯、隨緣拼湊、一無主張……高出不知多少籌,但如求之太急,則一切自家來的結果或不免把最後通達之門堵上。孝通在本書裡有若干處是有些微嫌疑的。」
無疑棒喝。潘先生看得清楚,也下得了手,「喝」得出來。
……
作品簡介
《探尋一個好社會》,張冠生 著,理想國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10
生命和鄉土結合在一起,就不怕時間的衝洗了。
費孝通說,自己一輩子只寫了兩篇文章,一篇「農村」,一篇「民族」。
本書以閒適的書話體重述費先生心路、學路、思路與書路,遊刃有餘,親切可讀,既發揮出書話體「真性情、真見識、真故事」的自由精神,也呈現出重回歷史現場之親聞、親歷、親見的獨有魅力。
費孝通少年早慧,青年成名,中年成器,盛年成「鬼」,晚年成仁,暮年得道。其早年心志一以貫之,直達生命終點。那些在歲月中輕輕翻動的泛黃書稿,帶我們回到行行重行行的田野調查現場,體味瑤山慘劇的慟殤時刻,師友的恩情與離散,耄耋老境中的真誠反思……大時代裡的一介書生,在外界巨變中力圖持續內心的寫作,其終極關懷是對美好社會的思考和探尋,是鄉土中國的現代出路和現實途徑。那種一往情深,何等可愛。
這些珍貴手稿,亦在歷史的浮沉中遭遇叵測的命運:有的湮沒於戰亂流離,不知所終;有的毀於浩劫歲月,畢生心血毀於一旦;有的竟在佚失多年後傳奇般地重見天日。一段段塵封已久的書話,重現費孝通起伏動蕩的生命記憶,亦勾勒出百年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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