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留學的曉丹,剛剛經歷了一場幾乎沒有裝備的「跑毒」—— 從倫敦,到衣索比亞,最後回到北京。
她與「安全區」之間,隔著30個小時的航程。她選擇全力奔跑,跑過處處是坑的非洲大陸,跑過倉促、焦慮、失眠、缺氧和低血糖,最終跑回北京,開始了新的工作和生活。
以下為曉丹自己講述的回國經歷。
01
我搶了5張機票
早在2019年10月,我來到英國開始碩士項目時,就開始期待2020年的夏天 —— 畢業那天,我要和倫敦,以及自己的學生生涯,來一個優雅的告別。
然而,3月12日,學校突然給每位學生發了一封郵件:「本校有一名去歐洲旅遊的同學染上了新冠。」
彼時,英國的防疫政策遠遠沒有跟上疫情爆發的速度,首相還在宣揚群體免疫,大型集會和上課都沒有取消,留學生們難免都有些慌張。
3月初,學校的咖啡廳還有不少悠閒的同學們,儘管疫情已經逐漸緊張了起來。
幸好學校的反應很快,兩天後便改為了網絡授課和遠程考試,免除了線下打卡。
許多中國同學開始計劃著回國,我也有些猶豫:天秤的一邊是安全 —— 歐洲「毒圈」逼近,英國毫無準備,心裡確實虛;另一邊是學業 —— 離考試周只有3天了,此時回國,就意味著要放棄十幾個小時的複習時間,還要用時斷時續的跨洋網絡考試。
權衡之下,我決定再苟一星期,待考試周結束,便立刻搭乘飛機回國。
為了不給國家添麻煩,我開始在亞馬遜搶購防護服、口罩和護目鏡,順便祈禱物資能順利到貨,不被大條的英國政府扣住。
但事與願違。
從15日開始,我和同學便陸續收到了簡訊 —— 16日、18日、19日和21日的國航直飛航班都被取消了。客服反饋是:目前只能安排改籤5月份的航班。
航班取消信息。
擔心自己的直飛航班被取消,我趕緊打開了各大航空公司的官網查看餘票。直飛航班每天都有2/3被取消,屏幕上是一大片無法點選的灰色;票販子都開價5萬元上下,還不包退改籤 —— 就算我願意割肉,也不能把錢扔給來路不明的票源。
我只好把路線改為轉機,幾乎所有飛往中國的航線都收緊了。有的航線需要過境籤,我來不及辦理;不需要籤證的中轉地,比如杜拜和莫斯科,又限制中國旅客過境。
我心裡慌得一比,手機電腦並用,一晚上又氪了將近3萬元搶了另外4張機票備用,包括一張衣索比亞航空、從倫敦經傳阿迪斯阿貝巴到北京、航程共計30個小時、跨越東西南北半球的機票。
為了跑毒成功而另外購買的4張機票。
手握5張機票,我多少放心了些,開始專心對付連續5天的考試,開啟玩命的節奏:早上雙倍咖啡因,晚飯之後加一杯濃茶,每天在圖書館通宵,睡眠不足6小時。
考試期間,我看著直飛北京的機票被取消,新加坡和香港陸續禁止過境。最終,只剩兩趟航班倖存。
我強行按下焦慮,專心對付考試,然後在心裡默默期盼著能搭直飛上海的國航航班,因為我對闖蕩非洲完全沒有信心和熱情。
3月20日,最後一門考試,內容是一個「大作業」,我肝到次日早晨6點才完成,而直飛上海的航班在11點 —— 我要拖著50公斤重的大箱子和100個人一起擠進沒有空調的倫敦地鐵小車廂嗎?
為了不中途掛掉,我不得不選擇放棄,讓超負荷的肝臟休息了一天。
我迅速收拾行李,在衣索比亞航空官網上極速辦理過境籤,查好了在當地停留時歇腳的埃航附屬酒店,快速瀏覽小紅書和旅行攻略的防坑指南,跟同一趟航班的留學生拉了群,和兩個同學搭上線……
窮遊的飲食和消費攻略。
擔心非洲大兄弟做的飯菜吃不下,我還在希思羅機場的便利店買了個三明治。雖然英國的三明治也嘗起來就像海綿夾青草,但它至少安全。
好吧,衣索比亞,我來了。
02
你好,非洲
3月23日早晨7點,我人生第一次,踏上了非洲大陸。
前一天似乎下過雨,地上和空氣中都有一點溼氣,薄薄的雨雲還沒有被赤道的陽光蒸發。
眼前的機場看上去和小縣城的火車站一樣 —— 一個鋼架和玻璃搭起的大通間,沒有什麼隔斷。
機場。
這裡沒有機場常見的Starbucks或Costa,也沒有飲水設備,餐廳只有兩三家。想喝水,只能買1美元1瓶的礦泉水 —— 看來這個國家真的很缺外匯,需要在最微末的消費中尋找外匯來源。
我和另外兩名同學,一男一女,都辦好了落地籤。
順利入境後,我們走出了候機廳,出口處早已扎滿了各個酒店的服務臺——就像澳門閘口外扎滿了賭場巴士一樣。
事先預定的酒店沒人等在門口,我一時間有點茫然。見到此景,一位既像機場員工、又像酒店員工的非洲兄弟連忙跑來搭訕:
「你們要訂酒店嗎?」
「對」
「哪個?」
我說出事先看好的酒店名稱。
「那個已經滿了,沒法住了,我帶你們去另一個酒店。」
說著他帶我們去了另一個攤位,給我們看宣傳單:一晚將近2000人民幣,離機場又很遠,照片也很模糊。
同行的那個男同學本來要答應的,但我心裡感覺不太對勁,這個地方看起來就是個鄉村招待所,而且機場工作人員幫酒店拉客,這是什麼操作?
我們決定自己步行去埃航的酒店看看,沒有房間的話,再回來也不遲。
走在衣索比亞的首都阿迪斯阿貝巴街頭,我有些恍惚:不平整的水泥路邊還可見裸露的泥土,立交橋下有很多乞討者、擦鞋和賣東西的攤販,車子不多,和機動三輪車一樣多。
看著四周的同時,我也感到自己正在被路人用好奇而複雜的眼光打量著。
3000多年前,摩西憑著堅韌與智慧,帶領以色列人跨越艱難險阻離開非洲。
3000多年後,我來到這片土地,也開始祈禱自己能順利離開。
03
非洲,你的名字是神奇
我們3個人拖著行李,一路忐忑,終於到達了酒店門口,沒被偷也沒被搶。
突然,我耳邊傳來一聲:「China!」
只見酒店大門外站著一家三口,一個小女孩在跟我們打招呼。她還捅了捅身旁的父母,讓他們留意這3個China旅客。
我猜這裡的基建工程都是中國援建的,所以當地的小孩對「China」並不陌生。
事實證明,還是小紅書攻略靠譜 —— 埃航酒店的房間根本沒有滿,乍看之下,設施也乾淨。
攻略。
但我們也不算撿到了便宜,價格相當於人民幣1600元一晚的房間,內飾和面積最多是國內三星級雙床房的水準 —— 創維電視,格力空調,以及同樣Made in China的防火應急設備。
好在這裡的保潔工作倒是一絲不苟。有了一個乾淨和可以鎖門的房間後,我終於放鬆下來,頓時感到十幾個小時飛行的疲憊。
我們入住的酒店。
我們準備休息到晚上再直接去機場,同行的男生決定出門買一張當地的電話卡,好不容易到了非洲大陸,他決定帶上相機,好好看看。
然後,他就體驗了一波非洲大兄弟的友情。
剛出酒店大門,他就遇到了一個衣冠整潔的大兄弟問:「要去哪兒?買電話卡?我是酒店的司機,我知道,我帶你去。」
男生問了他幾個關於酒店的問題,他對答如流。雖然男生自己並不了解這家酒店,但心裡覺得這人可信,就跟他走了。
在路上,這位大兄弟問他:「這附近有個學校要辦畢業典禮,你要不要去看看?」
本著體驗當地風土人情的精神,男生答應了。
他跟著大兄弟來到了一個整潔乾淨的臨街店面,房間不大,幾張圓桌,看上去很像國內的自習室。
非洲大兄弟說:「畢業典禮一會兒就會開始了,你要來一點飲料嗎?」
「來一杯軟飲吧。」
於是,對方熟練地從櫃檯裡抽出一瓶雜牌洋酒,「啵」地拔掉了木塞,倒上一大杯,「咣」地擺在目瞪口呆的男生面前。
看到這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後,男生知道自己被宰了 —— 這瓶酒的標價是14400別比爾,也就是3500人民幣。
酒吧老闆宣稱:「這個酒雖然貴,不過是有附帶服務的,你可以在裡間獲得一個Special Massage(特殊按摩)。」
說罷,櫃檯旁的小門裡走出了一位非洲小姐姐,同時,店鋪裡如快閃一般走進來了幾位非洲大兄弟。
男生沉吟半晌,說:
「酒是我點的,我認。我也知道你做的是什麼生意,但是你出的價格太高了,我不可能付這個錢。況且,我身上沒有現金。我可以去取,但你要是不接受,我就只能報警了。」
酒吧老闆大概是沒意見的,於是派了一男一女跟他去ATM機取錢。
路上,他迅速地把有餘額的卡都藏到身上隱秘處起來,只拿出一張餘額不到1000塊人民幣的卡,跟非洲大兄弟說:
「Bro,這是我的全部家當,我願意為中非友好,非洲發展貢獻力量,但是請你也為我留下一些回家的盤纏,這樣才能可持續發展,待我飛黃騰達之時必再來非洲貢獻己力。」
不知道是這番誠懇,還是他拿出的幾百塊錢,感動了對方。最終,他的手機、相機、衣服、以及一路上被非洲大兄弟點名表揚的靴子,都得以倖存。
最後,為了圓自己「親眼見證一下非洲大陸」的夢想,他還是沿著路邊走了一會兒。
衣索比亞街頭。
他看到了如國內城鄉結合部一樣的市井生活,也看懂了路人投遞而來的奇異眼光 ——「在非洲的大地上,這是一個待宰的旅客」。
他回到賓館時告訴我們:我被迫逛了個窯子,那個窯子還是個黑店。
04
回國
晚上8點,我們如期回到機場,許多留學生已經到了。他們有的乾脆在機場幹坐了17個小時,沒手機信號,沒熱水,人擠人。
即便等待時間超過了14個小時,埃航現在也不向轉機旅客提供免費酒店了,且持中國護照者不能出轉機候機區。
還有留學生說,諮詢安排轉機酒店的窗口時,有人免費,有人被收了40英磅。這一趟航班的旅客出發地,比我們這趟從倫敦出發的複雜得多,甚至包括從義大利這樣的疫區來的,風險也高了許多。
好吧,穿上防護服,不吃不喝不去廁所。
我購買的防護服自帶帽子,帽簷很低,扣住護目鏡,護目鏡壓住口罩,手上還戴了橡膠手套,爭取將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包裹住。
倫敦機場裡的留學生,為了跑毒,防護服、護目鏡、口罩是基本裝備。
我本以為,這樣誇張的打扮,會成為人群的聚焦。來到機場才發現,回國的留學生基本人手一套防護服,自己一點也不突兀。
甚至,免稅店的櫃員還問我:「你有多餘的口罩嗎?如果可以分給我一點的話,我可以給你打折。」
埃航的座位本來就擁擠,穿著防護服,左邊是窗戶,右邊是一位體格強壯的叔叔,真不是一般的憋悶。飛機上那一點涼風,隔著防護服幾乎感覺不到。
我安慰自己:眼睛一閉,一睜,就到了。
上飛機前,我特意吃了兩粒褪黑素 —— 要在平常,一粒褪黑素,我能連睡十幾個小時。但那晚,悶在防護服裡,起飛3個小時後我就醒了。
還有10個小時的煎熬,我已經感到自己快要不行了。
我在防護裝備包裹成的繭裡,昏昏沉沉,半醒半睡,擺手告訴非洲膚色的空乘不需要食水,在近乎缺氧的憋悶感中,意識模糊地擔心自己會脫水、低血糖,全靠肚子裡的海綿夾青草的三明治撐著。
既然「跑毒」已經成功一半了,還是堅持忍耐下去吧,萬一飛機上有感染者,放棄防護裝備就前功盡棄了。
一動就要出汗,我儘量避免有什麼動作,任胳膊腿慢慢僵硬。我也儘量避免想時間,想時間就會忍不住讀秒,讀秒心態就會崩。
刷手機、預想實習和工作、復盤考試周的表現、吐槽碩士課程……走馬燈一樣地回憶過去的生活,強行轉移注意力,終於熬過了剩餘的航程。
飛機降落在太原機場後,我先跑進廁所裡脫下防護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虛汗,連頭髮都溼透了。
出來看到國內機場的設施,我忍不住對自己說:「歡迎來到21世紀。」
候機廳裡,旅客還是很多,都在排著隊接受檢查。鼻咽拭子檢測是真的疼,拭子一探進去,眼淚就出來了。
太原的隔離點,也是一個差不多3星級的賓館,好歹比非洲便宜。
回到國內感覺總算能鬆一口氣了。語言相通,基礎設施完善,也不會被當成待宰的遊客。雖然還有距離,但和朋友、父母身在同一片土地上,令我安心不少。
接下來,得在太原隔離14天,然後進京,租房,工作,推進自己原本的計劃。
大概很多人和我一樣,一年之前去英國的時候,不會預料到要以這樣匆忙的方式離開英國和告別自己的學生生涯。
但我們已經是幸運的了,成功回到防疫工作有條不紊的國內,人生計劃沒有太受影響,只是一些不便而已,可以忍受。
那些沒來得及搶機票的、甚至還滯留在衣索比亞的同學,希望他們能早日結束奔波。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