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莊莊
自上世紀80年代初作家葉夢從益陽調來長沙工作,在益陽和長沙之間半生往返,來去本已只當尋常。及至今年6月初,家鄉讀書會請她回鄉做文學講座,她竟忽然情怯。出離益陽近40年,她從未集中面對這麼多家鄉的讀者談及自己的寫作。在我看來,這樣的講座無異於一場冒險,倘若一個寫作者毫無保留地向一個參差不齊的讀者群體交付自己全部的內心,能準確接收到其精神信息的人到底有多少?如果只是大而無當的泛泛之談,那這樣的講座又有何必要?而葉夢,選擇了勇敢地向故鄉和親人袒露心跡。
她在臺上坐下了。而這個臺子我猜她其實是不喜歡的,她希望她跟讀者之間沒有講臺沒有梯步,而是更近身的親密交談。她此刻的歸來,是一個被故土養育的女兒;她此刻的歸來,只把一生所寫關於故鄉和心靈的文字當作家書。她坐著,歷經世事滄桑的沉靜和近鄉情怯的羞澀交替於她的面容,這是一個美好而清涼的夏日午後。
臺下近300名自由報名參加講座的讀者,有她的胞衣地三裡橋老街上的鄰人,有她青蔥年少時的同窗,有她在工廠工作時的同事,有因文學而結緣的兄弟姐妹。臺上的葉夢瞬間明白,她生命歷程各個階段的見證者都已悉數到場。她該以怎樣的方式說出?她該怎樣從六十八年的時間和賴以書寫的語詞中剝出自己,以一個嬰孩般純粹、真實而又新鮮的生命重返故土?終於,她微笑著,吐出地道、純正的益陽方言,她解釋道,可能會有個別聽眾不能完全聽懂,但對於她,只有說益陽話才能行雲流水,「巴皮恰肉」。聞聽鄉音,臺下掌聲響起,語言的血緣就這樣瞬間接通了。這時,葉夢完全丟開了認真準備的講稿,因為此情此境,講稿只會讓她和現場的三百顆有著共同的語言母體的心覺得隔膜。她說:不照著講了,你們問吧,任何問題都可以。
△讀者見到了葉夢作品中的《四個鬼妹幾》
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轉換,她不再是一個講授者,而是把自己完全敞開,變身為被追問者和被質詢者。是的,在這個見證者簇擁的現場,每一次的發問都將把她帶往已然漸行漸遠的生命現場,讓她再次感知到成長中的疼痛、溫情和熾熱,讓她得以再次確認每一條來時路。出生於三裡橋老街中藥世家的葉夢,是怎樣在市井的煙火裡,在櫃檯高高而又暗黑的藥鋪裡,在氤氳繚繞的藥香裡,從一個敏感自閉的小女兒,成長為一個自足自在的完整的生命個體?她又是怎樣從瑣碎和日常裡汲取稀有的精神元素,並以此餵養自己的內心?這些,她其實都在文字裡交代過了,她寫過的篇篇文章,都是意念中路遠迢迢的家書。40年後,這位女信使,終於親自把家書送達她的血緣之地。
臺下,雪的小紙片不斷飛到主持人的手中。不裝,不懼,不迴避,不躲閃,葉夢的答問坦誠而溫暖。時有益陽的老友情不自禁插入問答之間,一起憶及舊事,或確認記憶中的某個時間地點。期間,報告廳裡各種驚喜與故事不斷,先是葉夢在工廠工作期間擔任編劇的一個劇組神秘復活,43年後原班人馬來到現場;後有葉夢發小《四個鬼妹幾》的原型集體亮相;八十高齡的鄒嶽漢老師在葉夢談及舊作時,毫無徵兆地激情上臺朗誦了她的散文詩《孤城不再拒絕》;還有一個年輕小夥子,變戲法似地從書包裡掏出包括發表葉夢處女作雜誌在內的葉夢所有作品集。一切,都不曾刻意,卻是如此純然和深情。 我想,這一天的葉夢,一定感到了巨大的幸福。她從這裡出發,經歷長路跋涉,經歷朝向異域的種種歷險,經歷精神的一次又一次突出重圍,終於得以帶著更強大和光明的內心返回,並再次領受來自故鄉的撫慰和擁抱。
在葉夢的散文集《月亮·生命·創造》後記裡,她曾寫道:「作為一個女人,最大的樂趣是創造。無論是生命的創造還是精神的創造,都能給我帶來快樂。創造能使生命得以延伸。我想以創造來對抗時空的恐懼。我所有的努力只是對生命悲劇性結局預支的一種安慰。」這應是支撐她40年寫作的根本理由。為此,她從故土出發,以自己的塵世生命為觀照,不斷向著精神本體掘進。在此過程中,她是如此珍視自己的女性身份和獨有的女性體驗,如此渴望通過創造和歷險不斷產生新的推動能量,以期不斷抖落時間的灰燼,迎向日日升起的生命朝霞。我一直以為,一個執著於精神並不斷為自己的內心儲備氣血和熱能的人,假以時日,待氣血豐沛、熱能滿盈,便會有光焰凝結於心海、於周身。與葉夢相交20餘年,以20歲的年齡之差,我從未感覺隔膜,她是老師,亦是摯友,氣息通達之時,心意相合之處,我總能從她那裡感知到溫暖和光芒。
△《接徒弟》劇組成員與葉夢
是的,唯有感知,才是打開一個獨特而豐富的精神生命的正確方式。試想,當一個生命經歷萬千世事,經歷精神苦旅,再經歷年歲的重重包裹,這期間,肉身、心靈、時間彼此交錯、碰撞、離析,其內裡的複雜和斑斕,早已大於我們肉眼所見的「這一個」。因此,成名後的葉夢從未認領過評論界給她的種種標籤:女權寫作、身體寫作、鄉土寫作等等。而在當時,每一道標籤都足以作為一張通行證,讓她穩妥地投靠到某一文學旗幟下,並迅疾打通獲取更大聲名的通道。葉夢是清醒的,更是自信的,她拒絕減損自身豐富性和立體性的所有判定。她只想知道,從日常切入,她的心靈探索究竟能夠達到一個什麼樣的邊界?她只想驗證,以精神為器,她對時空的抵抗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破除生命的一次性法則?
因為葉夢在散文上的成就,她被當然地界定為一個散文家。而我一直覺得,她更是一個當然的詩人:敏銳的直覺、巫性的思維、對自我的深層掘進,對創造的深情迷戀,對時間的預見洞察,這些,都凸顯了她作為一個精神自足體的詩意特質。她像一個藝術遊俠,孤獨地遊走在藝術的邊緣,攝影、書畫都是她的涉足之地。而無論以何種方式,她都從未停止對俗套和模式的反抗,從未停止對內心和存在的叩問,從未停止對自我精神的修正和重構。
而相較於一些外界的評論,故鄉對她的懂得則另有一種溫熱和質樸。這裡,應該有一種「故鄉密碼」的存在,即經由生命、語言和精神的血緣產生的某種暗示,使彼此的聲息更易相通,使迢迢的心路瞬間縮短。正如葉夢在一次接受採訪時說的:「一個人出生在哪裡是不可以選擇的,他生長的環境,他所存在的氣場,他所感受到的一切,是別的不在場者無法感受到的。」就像這個下午的相見,處於相同場域的讀者和故人,為著純粹的熱愛而來。他們中的許多人並不從事文學寫作,也不懂高深的文學理論,但他們懂得傾聽,懂得感知,懂得鄉音婉轉裡潛藏的隱秘。
是的,隱秘。葉夢所具有的精神重力使她深深地沉入到生命的暗層,每一個進入的人都需自帶熱能,自持燈火,才能與她的熱和光相互接通。從這個意義上,我以為對葉夢的研究還剛剛開始。目前,除了少數幾位老師的評論能契合她的創作特色和精神特質外,對這個自足體的幽暗和神秘,還需要更全面的探究。好在,可以把這個講座作為一個良性的開端,好在,打開她的家書深入親緣的時候終於來臨。
整整一個下午的交流,氣血通暢,行雲無礙。講座完畢,陪著葉夢從城院的報告廳出來,她說:回來真好!六月的校園蒼青翠碧,葉茂枝繁,這人世之綠,總能帶來沁涼和芬芳,總能讓人充滿希望和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