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Yahom 把倫敦家中閒置的次臥整理一新,當起 Airbnb 房東。在這段新的人生經歷中,她收穫了陌生人的友好、令人驚喜的緣分、抑或也有無所適從的尷尬……半年多時間裡,Yahom 已經與來自世界2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房客,共同經歷了一場場冒險。
在倫敦買下這間公寓之前,恰逢「脫歐公投」剛結束。我從 BBC 的早間新聞裡,驚醒。感嘆自己也是一個路過重大歷史的人了。
倫敦人對脫歐沒什麼信心,還是那句「Keep Calm and Carry On」。房價不會因此大幅度跌落,開發商還要顯示出最後的堅強。不過,買房投資的人確實少了。少了搶房團,剛需一族如我,算是趕上了好時候。
之前在英國讀書、工作都是租房,房租年年漲,收入卻並沒有成比例上漲。這麼算下來,若是買房,首付加貸款,顯然比長期租房要划算得多。於是婚後不久,我和老公很快達成了買房共識,遠在國內的雙方父母也都給予了經濟上的支持。一切手續按部就班,房產公司和律師都表現得很積極,不到五個月,從看房、交訂金、貸款到交房,就全部落實了。
這是一套小巧的全新兩居公寓,自帶精裝修。實用之處是有兩個廁所,客臥的廁所大小都快趕上客臥本身了。寬敞、周正、朝西。
倫敦是一座渴望陽光的城市。與國內買房經驗不同的是,這裡不怕「西曬」,更怕「西曬不到」,朝西的房子反而比朝東金貴一點點。到了七八月份,晚上八九點,太陽還沒落。陽光仍能透過客廳的白色蕾絲簾幕,將餐桌、廚房照得熠熠生輝。每天,落日的餘暉都大不一樣,有時候是 Metropolitan,有時候又是 Sex on the beach。
從家中陽臺看到的夏日落日
不如把閒置的次臥作Airbnb吧新家搬進來快一年,除了遠道而來的家人在次臥住過1個月,發揮了它的光與熱,其餘時間它都被我當作「衣帽間」。
當衣帽間挺好,可每一套試過又不想穿的衣服,都會被潦草地攤在床上。一個禮拜過去,你會驚嘆,女人啊,居然有這麼多(不想再穿了的)衣服。這哪裡像衣帽間,更像衣服的收容所。只有在我良心大發,或是有人來做客時,才會急急忙忙做一下面子工程,把那些衣服一股腦兒塞進衣櫃裡。
就這樣,毫無章法的次臥多少在拖家裡顏值的後腿。如果真要有一個重要且必要的理由,讓我甘願調動每寸肌肉的積極性來讓它保持整潔,那就只能通過盈利了。
「不如把閒置的次臥作 Airbnb 吧!」老公居然也表示支持。
可是,真要開始這一切並不容易。一方面,從未與陌生人分享過生活空間的我們,擔心會不適應。另一方面,如同遠在國內的公公從視頻裡追過來的一句話:「那些房客都是哪裡人?也不知道安不安全哦?」
還是要感謝大數據吧。此想法拖延數星期之後,Facebook 忽然不失時機地推送了「猜透你小心思」的 Airbnb 硬廣,雖然細思極恐,可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入了套——註冊、填寫房屋描述信息,上傳照片、認證個人身份……不到1個小時,完成了網站註冊全套手續。
我懷抱著有些激動的心情,單方面宣布:我的短租房,正式上線了!
Yahom 的公寓門口
第二天一早,Airbnb 便彈出兩個推送:一口氣接到了兩個訂單,還是在同一個時間段預訂。首次當房東,就擁有了選擇權,這是多麼驕傲的時刻。
至於剛開始的售價,當然是試水的。連我媽都說:「長沙的客房都要這個價啊,更別說在倫敦了。」不過我們很快因為「物美價廉」成了附近地段的「黑馬」,陸陸續續吸引了好幾個訂單。
花費了小心思布置的家,在別人眼裡看來也會是溫暖的嗎?客人好相處嗎?他們會影響我的正常生活嗎?
其實一開始根本懶得想那麼遠,還有一些更值得顧慮的小事兒,比如,給房間門加上鎖,讓客人與自己的隱私空間都得到保護;把次臥裡富餘的衣櫃搬去主臥,添上桌椅及綠植;還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如床單被罩、拖鞋、吹風機、洗浴毛巾、洗髮水、沐浴露等,都要再添置一套。
打掃這一項,更是硬核了。除了常規吸塵、擦灰,我還在鄰居的推薦下,買了幾款除水垢的瓶瓶罐罐。天知道英國怎麼有那麼多水垢!所有金屬色的水龍頭、牆壁溜縫兒,都結出了堅硬的水痂,但用這個一噴,再用抹布一擦,沒了。
有些頑固分子則要使上澡堂子裡搓背的氣力,來來回回狠狠揉搓。「這玩意兒太神奇了!」我驚呼,髒東西像變戲法一般消失了,洗漱臺、浴缸恢復成了出廠設置,閃閃亮亮。
就像下一次還會再見的朋友
很快,我們迎來了第一對入住的房客。有一種今天才複習,明天就要高考了的莫名緊張感。
老公像平日招待朋友來家裡做客一樣,備好了檸檬水,曲奇餅乾、小塊包裝的巧克力,再用從摩洛哥帶回來的紅白圖案塔吉鍋裝好,甚至還上網學習了怎麼摺疊毛巾大象。我則買了鮮花,鋪上桌布。整個場面頗具儀式感。
老公摺疊的毛巾大象
對方是一對德國情侶。德國人,記憶中大多都是內斂而有禮貌,生怕給別人添麻煩。沒料到的是,兩人身材高大——其實站直了也不會真的頂到天花板,但他們還是習慣性地貓著身子。笑容當然是不失禮貌的,簡單互相介紹名字之後,他們還誇讚:「你們布置的小房子太溫馨了,許多Airbnb照片裡是一個樣子,走進去又是另一個樣子。但你們真的很乾淨、整潔。」
小半個月細細碎碎的努力得到肯定,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揚,愈發熱情起來。除了讓他們自由享用茶、咖啡和小餅乾,還鼓勵他們共享客廳與廚房。
他們友好地點點頭,便一頭鑽進了房間,沒有再出來過。
晚上躺在床上,老公突然說起:「不知道他們的腳是不是露在外頭了?會不會冷?因為英國的標準雙人床好像只有一米九。」我愣了一秒,確實還沒有思考過這樣的問題。
短租的一個好處是,客人若是來倫敦旅行,彼此的生活幾乎沒有交集:你起床的時候,他們已經出發;你快睡的時候,他們才歸來。直到臨走時,我才與他們再次打上招呼。
這對房客不僅把垃圾袋系好結,連床單、被罩也一併拆了下來。德國男生滿眼真誠地說:「不知道怎麼表達我們的感謝,就幫你們減輕一點工作量吧。」
我們相互擁抱、祝福、告別,就像下一次還會再見的朋友。
緣,就是如此妙不可言最近剛好想去南非旅行,家裡就來了一位南非籍客人。高高瘦瘦的白人,腮幫子處有明顯的紅暈。
或許是因為來倫敦出差吧,他看起來沒有什麼好心情。簡單招呼之後,悶頭鑽進了房間,接著就傳來「噼噼啪啪」打電腦的聲音。
「家裡有沒有熨鬥?」我還在上班,忽然收到南非客人發來的一則 Airbnb 站內信。我試著遠程描述熨鬥所在的方位,他依然不明就裡。所以到家第一件事,我拿出了熨鬥,敲開了他的房門。我們這才搭上話。
我主動詢問他關於南非旅行的事,才得知,他雖然出生在開普敦,但已經在新加坡工作多年了。
他解釋道:「事實上,南非有三個首都,不過許多人在來之前並不知道。這個國家的行政首都是普利托利亞,立法首都是開普敦,而司法首都則是布隆泉。」
聽到這些陌生的城市名迸出來,我只好追問一些自己熟悉的話題:「南非的黑人與白人的邊界真像傳說中那麼分明嗎?」「安全嗎?」
「歷史遺留問題。現在黑人與白人的狀態好一些了。不過,如果要去開普敦旅行,我建議你還是跟一些本地人的團,不然對外國人來說,還是會有不安全的地方。」
空氣裡還是有些冰冷冷的。他一邊熨衣服一邊機械地回答著,我則在準備晚餐。當談話看起來就要戛然而止時,他忽然主動問起我:「你是哪裡人?」我回答說中國。
他追問:「中國哪裡?」那口氣仿佛是他自認為在新加坡生活多年,早已區分得出韓國人、日本人、新加坡人和中國人的長相,所以這個回答顯然在他意料之中。
我猜想他大概率是不知道中國的那麼多城市吧。正在猶豫說湖南還是長沙時,我脫口說出了「長沙」,同時腦中飛速運轉著,如果他不認識,我或許還要問他「你聽說過President Mao嗎?」,並解釋這裡是毛主席的故鄉、吃辣勝地、距離香港直飛2小時云云。
陽臺上的太陽花
他的瞳孔一秒放大:「我女朋友就是長沙人。」
我們面面相覷,似乎都覺得有點難以置信。氣氛瞬間化開了。我不禁在腦海中消化著這個小概率事件所帶來的驚喜。在全世界60億的茫茫人海中,一個南非人和長沙妹子在新加坡走到了一起;而這個南非人又在倫敦上萬個 Airbnb 房東中,選擇了住進我——另一個長沙妹子——的家中。
南非人補充說:「你如果說的是中國其他任何一個城市,我都完全不認識。」
緣,就是如此妙不可言。
他很快主動爆料:「馬上要去長沙見家長了。」
「Big step!」我為他鼓勁。
他還告訴我他女朋友的中文名字,一字一頓地發出三個音節。我表現出迷茫,說不認識。他說可能是他的發音不夠標準。似乎他認定,只要能準確地說出名字,我就一定會認識他女友一樣。
如果你是房東,會作何選擇?
也有遇到過一次,相處沒那麼愉快的客人。
兩個黑人女孩入住,精精壯壯的身板,嗓門都比較大,其中一個編了髒辮兒。兩人是專程從別的城市來倫敦聽演唱會的。
女孩們進入臥室後,似乎聊得很盡興,不時伴隨著哈哈哈的大笑聲。晚上12點過後,這個動靜依然沒有減小的意思。我睡在鄰牆的主臥,一時間埋怨起家裡的隔音效果來。
演唱會當天是周末。我在客廳看電視,而她們則在有著全身鏡的走廊與次臥之間來回出入打扮著。她們一邊嬉笑打鬧,一邊往身上噴香水,空氣裡充斥著令人不適的顆粒感。
我試探地問:「演唱會是什麼時候?」
她們爽朗地答:「還有2個小時呢。」
第一次感受到,他人的2個小時,對我即煉獄。我總不能像父母教育小孩子一樣:「去別人家,稍微控制一下,安靜一點。」「香水噴太猛,會燻到別人。」又或者:「用別人家的浴缸,先脫了鞋再進去。」……我說不出口。
所以當她們退房,看到像被龍捲風席捲過的房間,掉了許多碎渣的地毯,以及留下黑色鞋印的浴缸,你不會感到意外了。
那麼,要不要給這樣的房客留下一句建設性的評論?
如果如實報告,或許可以給其他房東一個預警;同時,她們也能意識到自己的言行存在不妥?可轉念一想,總要保持表面的和平吧,不喜歡的房客大不了不留言。大多數房東或許選擇了後者——在她們的頁面上看到「加入Airbnb平臺四年」,留言卻不超過3個。
不聲張、不揭發、不給任何建議,似乎是一條更不被詬病的路。不用擔心差評會對房客造成影響,自己也保有主動選擇權——大不了以後不再接待這位客人。
如果你是房東,會作何選擇?
Yahom 為客人們準備的綠植
假如我沒有時間拜訪世界,就讓全世界來拜訪我當房東的新鮮感一直持續著。因為總是會在不同的房客身上,看到不同的生活片段。它成了我下班之後的另一半人生。
雖然有的人只是數面之緣,有的僅聊過寥寥幾句,不過短短半年,這間不大的次臥已經接待過來自世界各地20多個不同國家和地區的房客。
「你來自哪裡?」似乎是國際舞臺上最為通用的一句問候語。就好像問了來自哪個省份、哪座城市、哪個星座,似乎就能略知一二,素描出這個人個性的輪廓。
國民屬性、地域屬性這個東西,雖然在很多人看來是一種固有的成見,但多少還是具備參考價值的。各個國家的人有著不同特點,這與歷史、氣候、水土、文化、飲食,以及教育資源的多寡等等都有關係。
法國人、德國人、瑞典人相對獨立,乖巧禮貌、輕聲細語,儘量做到不打擾他人。有的人甚至會小心翼翼地多問一句:「有沒有宵禁?」我笑他們的可愛:「這兒不是大學宿舍,什麼時候回來都可以。」
義大利人、西班牙人則熱情許多,你只要遞一句,他們就能滔滔不絕說出自己的故事。
有一個義大利女兒,帶著她媽媽來旅行。沒想到媽媽第二天在外遊覽時就把手摔骨折了,幾天的行程幾乎都在醫院中度過。我聽到後覺得十分抱歉。
義大利媽媽一手打著石膏,一邊用濃濃義大利音的英文雲淡風輕地說:「我老公上個月剛剛過世,女兒看我太難過,就想讓我散散心,所以來倫敦玩一趟……」
我的眼裡滿是同情,她卻並沒把自己當祥林嫂,就像沒事人兒似的說:「你看,我今天還去做了睫毛呢!」只見她睫毛閃閃,柔美又率真的女性荷爾蒙蕩漾在舉手投足間。
精心布置的家中角落
從不同國家的房客身上,能學到不同的生活智慧。比如有一次,一對馬來西亞夫婦與我分享吃榴槤的「下火」方法。類似於「原湯化原食」——在吃完了榴槤肉的殼內,撒一點鹽,澆上涼水,就這麼順著嘴邊灌下去。
那位妻子笑道:「我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但是從小,家裡的大人就是這麼教的。」原來在馬來西亞也有關於「火氣」的說法啊。
還遇到過一位十分客氣的英國客人。只是住兩晚而已,卻不停地表示「感謝你們讓我住在這裡」,好像沒有收他費用一樣。我們道了一些家常,準備祝願對方「有一個美好的夜晚」了。
他忽然頓了一下,拉開隨身背包的拉鏈,掏出一瓶紅酒說:「這瓶是送給你們的禮物。」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拒絕才好。
除了紅酒,零零碎碎還收到過客人帶不走的黃油兩盒、藍莓果醬一瓶、旅行裝洗浴用品兩三瓶、落在床上的針織手套一隻和日式醬油一小瓶……大多的「收穫」都是意外。
不過也有精心準備的,那便是客人們留下的「語錄」。留言簿裡,記錄著他們炙熱的感謝,陌生人之間適當的溫情,甚至還有手繪插畫。我想,這將會成為這段回憶裡最珍貴的禮物。
客人們的留言
短短數月,四次成為 Airbnb 上的「超讚房東」,我已從第一次激動地與老公擊掌慶祝,到之後收到通知郵件,只是內心喜悅地「哦」了一聲。這段與房客們共同經歷的冒險,開始走得越來越平穩了。這樣的冒險不需要真刀真槍,不需要揮汗如雨,至多只是從心理層面,與陌生人建立信任,保持一種淡淡的友好。
冷靜地工作,熱情地生活,這樣的狀態,似乎也值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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