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中國人綿延數千年的敬稱。一聲「先生」,可以俯身,可以仰視,流露出對師者的感佩和尊崇。
從事新聞史研究66年,方漢奇只做著一件事,就是潛心築就學術階梯,讓後來人踏著他的肩膀向上攀登,讓新聞史這門冷學問升華為時代的顯學。
以史為鏡守護本心
1926年,方漢奇出生在廣東普寧的書香世家。祖父給他起名「漢遷」,寄望他治學當如司馬遷,可七七事變後,他的名字因為與廣東話中「漢奸」諧音成了被人打趣的對象,於是改名「漢奇」。
生逢亂世,他在顛沛流離中堅持學業。當時的中國,不同信仰的人抱持抗日救亡的相同信念,方漢奇贊同這種同仇敵愾的愛國心,他認為青年人在任何時候都應當接受歷史教育和愛國教育,這是一個國家和民族精神的根本所在。
在運動浪潮風起雲湧的時代,方漢奇搞「四清」,進「牛棚」,當「牛鬼蛇神」,後來又下到「五七幹校」……十幾年間,學術研究和教學活動幾近停滯。他隨遇而安,笑稱自己從「老運動員」最終鍛鍊成了「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知識分子,卻又在思想上保持一個知識分子對黨和國家高度的政治自覺。
學而慎思勤行至簡
方漢奇與新聞的邂逅始於一次不期而遇。
高中時,他意外發現了一位親戚參加北伐戰爭時留下的藏報,這些「古董」報紙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的眼球,從此方漢奇開啟了自己的藏報生涯。第一次,新聞二字,在他內心深處有了最本真和最直接的觸動。1946年,他考入國立社會教育學院新聞系。上課之餘,方漢奇幾乎跑遍了蘇州城大大小小的舊書店。短短幾年,竟搜集到了3000多份報紙,其中不乏《述報》這類海內外孤本。
全國解放後,方漢奇應邀赴上海新聞圖書館工作。在這裡,吸引他的仍然是舊報紙,「那又是一個富礦,有500多種報紙,《申報》《新聞報》都是全套的。」從此,他一生的目光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新聞史。
「做研究要不唯上、不唯書、不唯尊者諱」
學界同仁和方門弟子都知道,老教授有一座「學術寶庫」,就坐落在他書房中觸手可及的一個特別設計的抽屜裡,那是他半個多世紀的心血結晶,也是他實事求是的治學精神之所在——10萬張學術卡片。這10萬張學術卡片為他繪製了一張縱橫交錯、寬廣綿密的學術地圖。「一個新的材料掉進去,立刻就被這張網鎖住,成為它的有機組成部分」方漢奇像運籌帷幄的將軍一樣,「用的時候一聲號令,都到跟前。」
人民大學停辦期間,沒有了做學問的條件,方漢奇就在與北大的工農兵學員們一起「摸爬滾打」中積累素材,照樣堅持研究。
方先生治史,史料的積累只是第一步,而要從浩如煙海的史料中真正走進新聞史研究的大門,把學問做實、做深、做透,就必須懷有一顆對史實的敬畏之心,不唯上,不唯書,不慕虛名,不鶩虛聲。
上世紀六十年代,人民大學新聞系曾有過一次「左」的學術批判運動,號召全系師生對「舊教材」中所謂的修正主義觀點、資產階級觀點進行批判,如方漢奇提出的對革命民主主義時期的一些思想觀點的批判繼承的問題,就受到很大衝擊和否定,但他堅持認為自己的觀點是符合革命導師的相關論述的。最終,此事受到中宣部的關注,被錯誤批判的觀點重新被訂正了過來。
中國新聞事業的守望者
方漢奇的書房,頂天立地的「書牆」令人目眩神迷之餘唯有讚嘆。且書後有書,重疊而放,暗藏玄機——這竟是一片雙層書牆。置身這片書海,方先生找書猶如探險,先用望遠鏡從書桌處仔細「偵察」,確定方位後,再登梯徐徐取下。
而這汗牛充棟的專業藏書,僅僅是「文革」結束以來的積累。1978年人民大學復校,再次回到教學研究崗位時,方漢奇已經56歲了。在方先生的治史生涯中,接下來的這40年,是他潛心治學、「精耕細作」的「黃金時代」。
268萬餘字的《中國新聞事業通史》,是中國新聞史的集大成之作;上中下共三卷本的《中國新聞事業編年史》,是中國新聞史研究最權威的工具書和教學參考用書。方漢奇埋頭書齋,「板凳坐得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
現在,年過九旬的方先生仍扎在學術研究的第一線。針對當前中國新聞史教學研究中存在的一些問題,他提出要「打深井」「多做個案研究」。他常常說,「題目要小,挖掘要深」,新的概括、新的分析、新的語言、新的材料、新的見解、新的結論這「六新」的功夫下到家了,自然會有大量的新成果湧現,推動整個中國新聞史研究工作的開展。
「凡是人類感興趣的,我都感興趣。」
方漢奇說,「新聞工作者總是在和陌生的事物打交道,因此要不斷學習,要永遠保持對新事物的新鮮感和好奇心。」他的一天,開始於新聞,結束於新聞,早翻微信晚閱報,與朝聞天下、新聞30分、新聞聯播的相會同三餐一樣準時。他把自己比喻成一隻蹲在網中間的蜘蛛,每天捕捉著由平面媒體、電視媒體、網絡媒體和新媒體交織而成的信息網上最為敏銳細微的搏動。
1996年,他用上了286電腦,用「一指禪」輸入得飛快;1998年,他開始「上網衝浪」,後來還玩起微博、成了大V,擁有175萬粉絲。他說,「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就要親口嘗一嘗。」
「七搞八搞就老了」,但91歲的方漢奇不但沒有停下來,他好奇了一輩子、學了一輩子,怎麼也好奇不完、怎麼也學不夠。
「我願意做學生們的拐杖」
自上海聖約翰大學新聞系開始,及至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再到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在這方三尺講臺上,方漢奇一站就是一個甲子。從學生到先生,他樹立了為師育人的典範。
方先生講課,旁徵博引、貫通古今,掌故信手拈來。他講梁啓超,隨口就可以背出一篇千字政論,一邊背誦,一邊踱步,興之所至,旁若無人;他講邵飄萍,提到「府院之爭」,正史、野史,大人物、小人物,大事件、小事件,統統娓娓道來,舉重若輕,讓同學們拍案稱奇。
從1985年到2016年,在從事新聞教育事業的60多年時間裡,方漢奇培養了一大批優秀的新聞工作者,其中不乏郭超人、陳錫添等傑出代表。1996年,這位我國資歷最深、教齡最長的新聞史教學研究工作者被授予我國新聞教育界的最高榮譽——韜奮園丁獎一等獎。
人們讚揚他和戈公振先生是中國新聞史領域的「兩座高峰」,他平靜地說:「戈公振是高峰,我只是個小丘陵。他是奠基人,我只是歷史長河中起傳承作用的一個小鏈條。」
鮐背之年夕陽最美,滿目青山晚照情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