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蘇軾的詞作,人多注意其豪放詞風,然而其深婉纏綿之處,也不乏佳作絕唱。如《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就抒寫了對亡妻纏綿悱惻的悼念之情。世人多注意蘇軾在詞作中對亡妻的思念,但悼亡的背後,蘇軾也表達了自己在政治上的深層寄寓和無窮感慨。
宋英宗治平二年﹙1605﹚五月二十八日,蘇軾的原配妻子王弗在開封﹙今屬河南﹚謝世,六月六日殯於京城外,次年葬於故鄉四川眉山﹙見《蘇東坡集·亡妻王氏墓志銘》﹚。十年之後,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蘇軾在密州﹙今山東諸城﹚任太守,這一年的正月二十日,他夢見妻子王氏。結髮夫妻,恩愛情深,一朝永別,十載縈心,積思成夢,於是寫下這首千古傳頌的悼亡詞。
亡妻死後的十年中,由於他與執政者的政見不同,「以言事議論大不協,乞外任」,先通判杭州,繼移知密州,宦海浮沉,東奔西走,飽經風霜。因此政治上的失意和對亡妻深沉的懷念,就構成了本詞憂鬱、感傷、悽涼的基調。
王弗去世的這十年,正是蘇軾開始飽嘗人生艱辛的十年,期間喪父丁憂,出官被貶,南北漂泊,顛沛流離。正如詞人自己所說:人生恰如風中飛蓬,雪泥鴻爪。「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這漫漫寒夜裡的幽夢,又增添了作者無盡的孤寂和惆悵,這其中不乏政治上的失意與感慨。
首句「生死」,生者與死者,也就是作者和妻子,「十年」,十個春秋寒暑,多少個日日夜夜啊,給人以漫長難耐的感覺。而這十個年頭,不是生離的十年,生離雖苦,還有相見的希望;而死別的十年,則是一線希望也沒有的。「兩茫茫」,兩相隔絕,音訊杳然,所以自然迸發出「不思量、自難忘!」就是不去思念,又怎麼能忘懷呢?他多麼想與妻子再見一面敘一敘衷腸!可是亡妻的孤墳卻在千裡之外,到哪裡去訴說呢?而他的妻子死後葬於四川眉山,與這時自己所在的密州相距何止千裡。明寫「千裡」,內含生死相隔,那麼遙遠,是不能以空間距離計量的。然而想訴說又無處訴說,更加深了他的悲傷之情。
於是設想在一個與妻子相逢而不相識的情景:妻子竟然認不出自己的丈夫了。感情如此之深的夫婦,認不出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是超出常情的。然而這卻是可能的,因為十年風雨漂泊,雖然作者這時才不過四十歲,但卻正是灰塵滿面,鬢髮如霜,人比以前蒼老了許多。夫妻相逢不相識,以極大的誇張來突出容顏變化之大,而容顏變化之大,又極其深刻地表現了詩人十年的坎坷境遇。其中也包含了仕途上的坎坷艱辛,究其原因,是仕途的失意與生活的顛沛流離,使他未老先衰,身在心死。
而「塵滿面,鬢如霜」,表面上看是詞人對自己外貌的簡括,實際上暗含了無限悲涼的身世之感。此句表面上寫詞人十年間滄桑人生的辛酸感慨,卻寄寓了蘇軾無法施展志向的政治情懷。
以上對妻子的種種思念為寫夢作了鋪墊,下闋便描寫了作者與妻子的夢中相會。「小軒窗,正梳妝」既是夢中所見,也是當年生活的實際情形。可是十年之前,風華正茂、仕途坦蕩、夫婦和諧,過著美滿幸福的日子。然而,時過境遷,夫妻相見卻既沒有當年的歡樂,也沒有詞人設想過的相逢不相識。詩人呈現給我們的只有令人悲痛欲絕的兩句話:「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此時無言有淚,則是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筆者認為,這首詞作者想告訴讀者的是,他如何積思成夢,以及夢醒之後如何傷感。雖然語言質直,但抒情十分委曲婉轉。不僅夫妻之情表現得「沉摯雋永」、起伏跌宕,而且也深沉曲折地表現出作者在仕途上遭受打擊的無限感慨。
神宗朝,蘇軾寫了《上神宗皇帝書》、《再上皇帝書》和《擬進士對御試策》等文,對王安石的「新法」加以批評,引起了變法派的不滿,他不得已出任地方官,通判杭州。在杭州雖是「坎坷為逐臣」,但還有「溪山處處皆可廬」的西湖風光可以自娛自樂。
及至改知密州後,到了偏僻的山城,境況更為悽楚了。與當年在京城為官時的情況相比,不能不使他感到「世路無情,勞生有限,此生區區長鮮歡」,感嘆「寂寞山城人老也」。因此,這首悼亡詞,表面上看沒有直接抒發政治上的失意之情,但在悼亡的背後,正是在抒發政治上失意的無窮感慨。
蘇軾為什麼在密州任上特別思念自己的亡妻,因為這時的作者,在政治上失意,仕途坎坷,心情自然寂寞。他所處的環境仍舊是寂寞的,一切都是那樣寂寞無告,於是他多麼想同自己的結髮妻子訴說這一切,然而「千裡孤墳,無處話悽涼」!而「悽涼」這兩個字充滿了政治上的失意。於是設想,就是自己能再見到妻子,可能她也會認不出來如今的自己,因為自己已是「塵滿面,鬢如霜」——人老也。宦海浮沉,人生易老,而這個「老」字,既是容顏的衰老,也是政治上的「衰老」。同樣充滿政治上的失意和落魄。
在夢中見到愛妻,本想把一腔悽涼向她傾訴,然而,相見之後卻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說什麼呢,說他在政治上如何寂寞悽涼?他又不能把這一分無奈帶給亡妻。所以「欲說還休」,這其中不能用言語表達的失意之情,全部凝結成晶瑩的淚水,如同泉水一般汩汩而下。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初讀這首詞,我們體會到的是蘇軾夢見死去十年的妻子,而後抒發了對妻子的悼念之情;但深究其內容,並結合書寫本詞的背景材料,我們不難發現其中也非常含蓄委婉地抒發了詞人政治上的失意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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