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設一場災難讓俄國大作家沒了衣服可穿,這樣的赤身裸體,在一些人看來,恰好除去了遮掩和偽裝,露出了本來面目,也就是單純和人性的所在。這就是我們所體會到的俄國人的文學,不管是因為翻譯的緣故,還是另有什麼更為深刻的原因,不管是二三流的作家還是最偉大的作家,他們的作品中充滿了這些品質。
維吉尼亞伍爾夫《俄國人的觀點》節選
契訶夫
代表作:《套中人》《變色龍》《凡卡》契訶夫留給我們的第一印象,並非是直白,而是困惑。寫這個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他要把這個寫成故事?我們一篇故事接著一篇故事地讀下去,總是有這樣的疑問。一個男人愛上了已婚的女人,他們分開,又見面,到了最後,他們談論起了自己的地位,以及如何才能擺脫「這無法忍受的枷鎖」,獲得自由。「『怎麼辦?怎麼辦?』他問道,抱緊了自己的頭……就好像只要再過一會兒,就能找到辦法,接下來,就能過上嶄新而美妙的生活了。」這就是結尾。一個郵差把一個學生送到了車站,一路上,這個學生都在想方設法讓郵差開口說話,可郵差一直保持沉默。突然,這個郵差出人意料地開口了:「送信的時候捎人違反紀律。」然後,他就怒容滿面地在月臺上走來走去。「他在跟誰生氣呢?跟人嗎?跟貧困,還是跟秋天的夜晚呢?」這個故事又結束了。不過,我們會問,這就是結局嗎?我們的感覺似乎不同,就像跑過了終點,卻還停不下來;或者像一支曲子,還未聽到預料中的和弦,就戛然而止了。他筆下的人都是病態的,有人治好了,有人沒治好。這些,才是他故事的重心所在。在讀契訶夫的時候,我們發現自己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靈魂」這個詞。在他的書頁上,這個詞隨處可見。老酒鬼張口也都是:「您……官品很高,高不可攀,不過,好朋友,您缺乏真正的靈魂。……您的靈魂沒有力量。」的確,俄國的小說中,靈魂才是真正的主人公。契訶夫筆下的靈魂脆弱而細膩,不計其數的各種好脾氣、壞脾氣影響著它,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裡,則要深邃和宏大得多。雖說,大病重疾或是體熱高燒會改變它,但它仍是書中最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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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
代表作:《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白痴》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是翻滾的漩渦、肆虐的沙暴,是將我們席捲而入的狂風暴雨。這些作品,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是為靈魂而作。我們心不甘情不願地被拖了進來,被攪得頭暈腦漲,什麼也看不見,窒息了,而同時,又感到一種眼花繚亂的狂喜,就連莎士比亞也不曾令我們如此興奮。我們推開了門,進了房間,發現身邊都是俄國軍官,還有他們的家庭教師,他們的繼女、遠親和一群五花八門的人,個個都扯著嗓子把自己最最隱私的事大聲說出來。可我們這是在哪兒呢?作為小說家,他當然應該告訴我們,我們是在賓館,還是在公寓,還是租來的什麼地方。誰都想不起來要解釋一下。我們是靈魂,備受折磨、滿懷不幸的靈魂,我們要做的,就是表達、揭示和懺悔,把那些在我們屁股底下的沙子裡橫行的罪惡一一揪出來,不管它們折磨的是我們的肉體還是神經。不過,繼續聽下去,我們的困惑就慢慢消失了。一根繩索向我們丟了過來:我們聽到了一段獨白;我們好不容易抓住了這根救命的繩索,從水中被拽了上去;就這樣,我們興奮莫名又有點暈頭轉向,被拖著飛快地前進,一下子沉下去,一下子又清醒了過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理解得更為透徹,得到了仿佛只有歷經了最為艱辛的生活才會有的那種大徹大悟。就在這種急速前行的過程中,我們看透了一切——人物的名字及其關係,他們是在羅滕堡的一家旅店裡,波麗娜和格裡耶侯爵在密謀著什麼——不過,這一切跟人的靈魂相比,又算得上什麼呢。只有靈魂,只有這熱情似火的靈魂、騷動不安的靈魂、惡與美交織的靈魂,才如此重要。如果我們因為大笑而驚聲尖叫,或是因為慟哭而全身顫抖,這太自然了吧?——這根本無須評論。生活的節奏如此之快,那飛速前進的車輪一定火花四濺。以這樣的速度,遲緩的英國人,再也難從支零破碎的幽默片段或是激情畫面中得窺靈魂的只鱗片甲,因為靈魂的方方面面已經縱橫交錯,互相糾纏、交織在了一起,呈現出了一幅嶄新的全貌。原本分開的部分融合到了一處,再無可分。人,既是惡棍,又是聖人;人的舉動既高尚,又卑鄙。我們既愛又恨。我們所熟知的判然分別的善與惡,已經蕩然無存了。我們常常會發現,讓我們深愛的,恰是些罪大惡極的惡棍,即使他們罪孽深重,也讓我們深深地欽佩、熱愛。一下子被拋上了浪尖,一下子又捲入海底在巖石上被摔了個粉身碎骨,這樣的感受,怕是難以讓英國的讀者坦然面對。英國的讀者所熟知的英國文學恰與此相反。要是讓我們來講一講某位將軍的風流韻事(我們怕是要忍不住先取笑一番這位將軍才行),我們得從他家的宅子說起,我們得給他一個具體的環境。只有把這一切都做好了鋪墊,我們才可以把話題轉向這位將軍。一個英國作家,不管他樂意與否,壓力總在那兒,讓他不得不承認這些壁壘的存在。而結果就是,他只好循規蹈矩,變得墨守成規起來;他只會嘲諷,而不會悲憫,只看得見社會,而不去了解個人。然而並沒有這樣的規矩去束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腳。貴族也好,平民也好,流浪漢也好,貴婦人也好,在他看來都一樣。人人都是容器,不管你是誰,都裝著這混沌不明的液體,這糾纏不清、動蕩不安,又彌足珍貴的東西——人類的靈魂。人類的靈魂之間並無壁壘。它洋溢出來,浩浩湯湯,流入其他人的靈魂,融會貫通。譬如說,有這樣一個銀行收納,他連一瓶酒也買不起。就這樣一個小故事,還沒等我們讀出頭緒,這個故事就流向了他嶽父的生活,流向了他嶽父的五個情人的生活,我們讀到,這五個情人備受他嶽父的折磨。接下來,又流向一位郵差,流向一位清潔女工,又流向幾位貴婦的生活,這些人全住在同一幢大樓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包羅萬象,而當他累了的時候,他也不會停筆,他只是繼續下去。他無法約束自己,只能任由著這滾燙、混沌、不可思議、可怕而沉重的人類靈魂,朝著我們滾滾而來。
列夫託爾斯泰
代表作:《復活》《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
這一位,是所有小說家中最偉大的一位——不然,對《戰爭與和平》的作者,我們還能怎麼說呢?我們是不是也覺得,託爾斯泰是個和我們截然不同、難以理解的外國人?他看人看物的角度是不是有些古怪,即使我們成了他的信徒,也依然不知所往,還是會感覺不知所措、一頭霧水,和他格格不入?其實,翻開他的作品,只要稍稍讀上一兩句話,我們就可以斷定這個人和我們的目光是一致的,而且,他的寫作方法和我們所熟悉的也並無二致,都不是自內而外,而是由外向內。
在他的世界裡,郵差八點鐘敲門,人們十點到十一點之間上床睡覺。而他,既不是野蠻人,也不是什麼自然之子,他是一個正常人——受過教育,經歷豐富。他也是一位貴族,生來如此,盡情享用自己的特權。他是個城裡人,不是鄉下人。他感覺靈敏、思維敏銳、訓練有素,以這樣的頭腦和身體投入生活,不說是信心十足,一定也是精彩至極。似乎沒有什麼會被他錯過,沒有什麼可以從他身邊閃過而不被記錄下來。
也因此,沒有人能這樣把競賽的振奮、駿馬的優雅,和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對這個世界強烈的渴望與感受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每一根嫩枝,每一根羽毛都被他的磁場吸引住了。他注意到了孩子的長衣是藍還是紅;馬兒是如何甩它的尾巴;一聲咳嗽;一個男人想把手插進口袋,但那口袋已經被縫了起來。他那明察秋毫的眼睛能捕捉到一聲咳嗽或是雙手的小動作,他那睿智的頭腦能探究到其後隱藏的性格,就這樣,我們認識了他筆下的人物,不單單是看到他們如何愛、他們如何看待政治和他們不朽的靈魂,還看到了他們怎麼打的噴嚏,怎麼被飯噎到了。雖然我們讀到的只是譯文,讓人覺得是站在山頂,透過望遠鏡在看風景,可讓人吃驚的是,這一切竟如此清晰、鮮明,一切都歷歷在目。然後,突然之間,就在我們盡情呼吸、欣喜若狂、心曠神怡之際,一個細節——或許,是一個人的腦袋——從這畫面之中向我們逼近,仿佛是這生命自身太過強烈太過旺盛,而將其迸發出來一樣。「突然我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起初,我看不見周圍的東西,後來他的臉在我面前消失了,只有他那雙眼睛在炯炯發光,好像正對著我的眼睛,然後我覺得那雙眼睛到了我的心裡,於是一切都模糊了,我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只好眯上眼睛,以便擺脫這種目光在我心裡引起的喜悅和恐懼的感情……」一次又一次,我們和《家庭幸福》裡的瑪莎感同身受。只有閉上眼睛,才能擺脫這種喜悅和恐懼的感情。喜悅之情往往是最先出現的。
在這篇故事裡有兩段描寫,一段描寫了一位姑娘深夜和愛人在花園裡散步,另一段是新婚夫婦昂首闊步走過客廳,巨大的幸福表現得淋漓盡致,只有合上書我們才能更好地體會。但恐懼的感覺也總是與之相伴,就像瑪莎一樣,我們總想從託爾斯泰的目光中逃脫。是因為我們唯恐這巨大的快樂難以持久,我們害怕樂極就會生悲嗎?就像現實生活中,讓我們備受折磨的那樣?或者,不是因為,我們所感到的巨大快樂,其實是值得懷疑的,逼迫著我們像《克萊採奏鳴曲》中的波茲涅謝夫那樣自問:「那麼,活著又幹嗎呢?」生活佔據了託爾斯泰,就像靈魂佔據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
生活如鮮花綻放,但在這絢爛的層層花瓣之中,總躲著這隻蠍子:「活著又幹嗎呢?」翻開這些書,也總有某個奧列寧,或是皮埃爾,或是列文,他們的人生豐富多彩,動動手指就可以翻天覆地,卻從不停止追問,即使樂在其中,也要追問這其中的意義何在,我們應該以何為目的。與其說神父最能讓我們清心寡欲,倒不如說是深知其中三昧,也曾樂此不疲的託爾斯泰最能做到。他一嘲笑我們的欲望,我們腳下的整個世界就都化作了塵土。
就這樣,我們心中的喜悅摻雜了恐懼,而在這三位偉大的俄國作家之中,正是託爾斯泰最吸引我們,也最讓我們厭惡。但人總是偏袒自己的家鄉,所以,毋庸置疑,一旦開口論及和我們相去甚遠的俄國文學,我們準會離題萬裡,與真相失之交臂。
*摘自維吉尼亞·伍爾夫《在書裡,在床上》,有刪節
供稿:昕餘傳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