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報·華聲在線記者 龍文泱
通訊員 陳琳玲
時間是宇宙的主宰,萬物各有期限,唯有時間永存。但各種物體總會留下自己的印記。
在廣袤的地球上,充滿活力的動物是不著書立傳的魔法師。它們知道,皮肉難以抵擋時光的侵蝕,便以骨骼為魔法棒,藏下它們與世界的種種關聯。誰能破解「咒語」,就能施展魔法,重現當時人類的生活圖景。
5月11日,長沙博物館,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莫林恆,以《土司的盛宴——永順老司城遺址動物考古學的解讀》為題開講。這是湖南考古界首次向公眾透露有關動物考古學的內容,目標地是湖南首個世界文化遺產——湖南永順老司城遺址。
「民以食為天」的亙古準則,讓那些發黃老舊、帶著傷病痕跡的動物遺存,具有瓦當、瓷片、青銅等人類遺物不能給予的親近感。其中蘊藏的明清時期老司城的政治、經濟、生活信息,比史書的記載更為具體生動。
1 排水溝中的動物遺骸:復原老司城人「食」生活
5月10日,春夏之交。武陵山脈深處,曲折急險盤山公路的盡頭,永順老司城遺址陽光燦爛,草色青青,一片安寧美好的景象。
老司城一帶古屬溪州。公元910年,彭瑊為溪州刺史,創立彭氏政權基業。
公元1135年,第11代土司王彭福石寵將司治遷到今天的老司城。從此,這裡成為土司時期中國西南少數民族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中心。
直至公元1728年(清雍正六年),清廷為加強邊遠地區的中央集權管理,對西南諸土司實行「改土歸流」政策,改土司制為中央委派流官。長達818年的彭氏土司政權結束。
13世紀至20世紀初,古代中國在西南多民族地區推行的土司制度,展現了「齊政修教,因俗而治」的獨特管理智慧。2015年,作為反映中國西南土司制度的典型案例,湖南永順老司城遺址與貴州遵義海龍屯土司遺址、湖北恩施唐崖土司城遺址組合而成的中國「土司遺址」,入選世界文化遺產。
清清的靈溪河自北而來,像一隻有力而又溫柔的臂膀,擁抱著老司城遺址。考古工作者依據功能布局,將遺址的中心城區劃分為宮殿生活區、衙署區、墓葬區、街道區、宗教區、苑墅區6個區域。
山坡上的宮殿生活區依偎在靈溪河的臂彎裡,被巨石築成的巨大排水溝環繞。總數達41683件之多的動物骨骼基本出土於宮殿生活區,其中的絕大部分埋葬在排水溝中,破碎散亂,伴隨著瓷片等生活垃圾。
「動物骨骼出土的環境和保存形態決定著它們的用途和意義。」莫林恆介紹,完整的骨架出現在墓葬或祭祀坑,常常與宗教有關;散碎的骨骼和其他雜物一起掩埋在垃圾堆中,說明是人們食用肉類食物後拋棄的食物殘骸。
「湖南的遺址很多,因為保存環境不好,出土動物骨骼的遺址僅有10多處。老司城遺址年代較晚,加上沙性土質,出土的動物骨骼保存情況較好。它們風化程度不高,應該沒有長時間暴露在野外,而是被很快掩埋。」莫林恆說,老司城遺址出土的絕大多數動物骨骼屬於明清時期,這一時間段是我國動物考古學研究的最晚節點。因此,它們為考察各種野生、家養動物的歷史性變化,以及畜牧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時間節點材料。
莫林恆和同事在鑑定動物種屬的基礎上,對這些動物骨骼開展了肉食消費、骨骼測量、動物年齡、人工痕跡、骨器、病理、相關遺存分析等全面系統的研究,力圖復原明清老司城人與「食」有關的生活畫卷。
2 耕牛、野味和海鮮:展示王權的盛大宴饗
在靈溪河畔的接官渡碼頭,乘一條扁扁的木船,渡河。明清時期,土司王的貴客就是從這裡坐船,去赴王的盛宴。
河不寬,很快就能到達對岸。沿著紅紫色石頭堆積的路拾級而上,通過高高的城牆進入王城。
土司王舉辦宴饗,都是在重大的時間節點。如土司王的生日、婚禮、加冕儀式,將士出徵之前或者凱旋之後。
莫林恆分析,衙署區的房屋結構緊湊,沒有開闊地帶,又是辦公場所,不適合進行大規模的動物屠宰和烹飪,大型的宴饗應該在宮殿生活區舉行。
桌上的食物真豐盛啊!肉食的種類最多達33種。有豬、水牛、黃牛、雞、鴨、鵝等家養動物,水鹿、梅花鹿、小麂子、野豬等野生動物,甚至還有虎、豹、熊和海洋動物泥蚶、海螺。
莫林恆通過對出土動物骨骼的研究,得到了土司王的這份「菜單」。他說:「不同於平民居住的街道區,動物骨骼僅出土了711件,動物種類都是一般的家畜。大量黃牛、水牛骨骼在宮殿生活區被發現,它們的年紀較大,屬於耕牛。大型野生動物的骨骼大部分出土於宮殿生活區與衙署區之間的排水溝裡,衙署區出土了較多的泥蚶。」
宮殿生活區東南部緊鄰排水溝的臺地上,一處結構不規則、開間小的房屋遺蹟很可能就是廚房。莫林恆說,這裡面出土了老司城唯一一件底部印有「廚房記」的青花瓷碗。該處遺蹟的內外部出土了鐵釜、鐵刀、鐵鍋鏟、鐵支架、鐵鏟等一批鐵質廚具,以及骨器、骨料。
「民以食為天」。「吃」對於中國人來說,意義深遠。莫林恆說:「有學者認為,舉行宴饗是一種獲得權力的策略。彭氏土司經常通過舉行宴饗提高自身威望、維護統治地位。」
武陵山土司文化研究院院長羅奮飛說,現在土家族接待貴賓舉行的牛頭宴,就是由土司宴演化而來。
3 動物:人類不可缺少的朋友
支撐土司王豐盛「菜單」的,是老司城發達的家畜飼養業、豐富的野生動物資源和遠距離的運輸能力等。綜合種種條件,莫林恆認為:「這些展示了老司城遺址擁有強大的經濟基礎,它不僅僅是一處中心聚落,在某種程度上顯示出古代『都邑』的性質。」
通過對動物骨骼進行動物死亡年齡的研究,莫林恆發現:老司城遺址的家養動物佔了可鑑定動物比例的80%。其中,豬的死亡年齡主要集中在9到24個月,大部分山羊的死亡年齡在2歲以下,而成年或老年的牛、狗、馬在各自的種類中佔大多數。
莫林恆解釋道:「豬到了2歲以後生長發育明顯減慢,繼續餵養不划算。以豬的年齡結構為代表,反映了豬、雞、鴨等動物的飼養以高效獲取肉食為目的,而牛、狗、馬等分別主要承擔著耕田、看家護院、馱運等需求。」
在野生動物中,水鹿和梅花鹿成為人類打獵的對象,死亡年齡較早。
「家養動物的出現及發展,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與動物的共存關係。」中國考古學會動物考古專業委員會主任袁靖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說,動物為人類提供了穩定的肉食來源,為以骨骼、皮毛為原料的手工業發展創造了很好的條件,還增強了人類的作戰能力和交通能力。
動物,是人類不可缺少的朋友。可由於人類,它們大量地被滅絕。
「老司城遺址的4萬多件動物骨骼,我們能辨認出的是11906件。」莫林恆說,我國的動物考古學仍處於學科基礎建設的階段。2012年,他在湖南動物考古學實踐的開創者袁家榮的推薦下,肩負起老司城遺址動物遺存的整理和研究工作。在遺址旁邊的司城村小學,他和當地的考古工作者進行了長達1年多時間的整理。
可借鑑的學術資料不多,常見的動物,他們通過做動物標本的「笨辦法」找規律和特點。其他的動物則依靠走訪當地的老人了解。為了了解虎豹等野生動物的情況,他們曾爬山越嶺走5個多小時的山路,去尋找一位老獵人。
「20世紀五六十年代,老司城一帶還有老虎。但水鹿這樣易捕獲的動物,沒人聽說過,大概是在明清時期就滅絕了。」莫林恆不無感傷地說,現在,隨著人們環境保護意識的增強,老司城當地的部分野生動物的數量開始增加了。但是,生物的多樣性已經被破壞,很多大中型野生動物已經滅絕,有相當一部分野生動物仍然面臨生存危機。
人類與動物共同書寫的歷史是多麼動人的篇章。試想一下,一個沒有動物的未來世界,人類還能前行多遠呢?
■大事記
湖南是出土動物骨骼遺存較為豐富的省份,在石門燕兒洞遺址、道縣玉蟾巖遺址、澧縣八十壋遺址、洪江高廟遺址、桂陽千家坪遺址、瀘溪下灣遺址、澧縣城頭山遺址、長沙馬王堆漢墓、永順老司城遺址等10餘處地點都有動物骨骼出土。這其中經過整理且較為重要的有道縣玉蟾巖遺址、洪江高廟遺址、長沙馬王堆漢墓和永順老司城遺址。
道縣玉蟾巖遺址:為洞穴遺址,距今18000至13000年,出土動物骨骼呈半化石狀態。動物種類主要是哺乳動物和禽類,此外還有魚類、龜鱉類、螺蚌、昆蟲等。有哺乳動物35種、魚類10種、蚌類7種,鳥禽類中有17種是當地的冬候鳥。
洪江高廟遺址:為貝丘堆積性質,分為上下兩個時期,上層距今6300至5300年,下層距今7800至6800年。遺址出土螺蚌及魚類骨骼數量巨大,動物骨骸大體有哺乳類、魚類、龜鱉類、鳥禽類、螺蚌類5大類。高廟遺址中野生動物種類豐富,家養動物確定有豬和狗兩種。
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動物遺骸33種,包括哺乳動物9種、鳥類11種、魚類7種、昆蟲類6種。其中,狗、豬、黃牛、綿羊為家養動物,據研究,這些動物都來源於當地,即長沙國境內。
永順老司城遺址:為宋元明清時期土司遺址,經過多次發掘。在2010年至2012年的第3次發掘中,出土了動物骨骼41683件,鑑定出17科33種動物。其中,家養動物有豬、黃牛、水牛、狗、山羊、馬、雞、鴨、鵝等,反映家畜飼養的發達。關於該遺址動物遺存的最新研究成果《永順老司城遺址出土動物遺存》為湖南省第一部動物專刊報告。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提供)
■評說
動物考古學是考古學的分支學科,專門研究古人利用動物的行為,講述古人與動物的故事。歐美動物考古學肇始於19世紀中葉。中國動物考古學的發展分為兩個時期,從20世紀30年代至90年代為形成時期,20世紀90年代中期至今為發展時期。進入發展時期以來,中國動物考古學在研究理論與方法、家畜起源與飼養、獲取肉食資源方式、利用動物隨葬和祭祀、骨器製作工藝、家畜古DNA分析、動物穩定同位素分析等各個研究領域都取得了明顯的進步。
永順老司城遺址動物考古學研究正是在中國動物考古學不斷積累發展的背景下,對一個出土動物骨骼豐富的遺址進行動物考古學研究的典型案例。該研究在鑑定動物骨骼種屬、部位及採集了大量動物骨骼的測量數據的基礎上,參考老司城遺址的考古發掘背景,開展了肉食消費、骨骼測量、動物年齡、人工痕跡、骨器、動物病理、相關遺存分析以及現場調查等多個專項研究,釋讀出大量土司時期古人對動物資源的利用行為以及當時的自然環境信息,這個研究有利於認識那個時期古人利用動物的各種行為,更好地理解老司城遺址的歷史和價值。
考古學研究是歷史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歷史研究的真諦就是講好一個故事,並賦予它意義。動物考古學家專門負責講述古人與動物的故事及背後蘊含的意義。動物考古學家有能力把這個故事講好。
——中國考古學會動物考古專業委員會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復旦大學科技考古研究院院長 袁靖
老司城遺址出土的動物骨骼是繼高廟遺址後,湖南第2處大量出土動物骨骼遺存的全新世考古遺址,也是目前湖南出土動物骨骼數量最多的遺址。
我國動物考古研究的考古遺存一般都比較久遠。目前,我國尚缺乏系統的明清時期動物考古數據報告,豐富的老司城遺址動物遺存對於完善充實我國動物考古數據無疑具有十分積極的意義。
從豐富的明清時期文獻上,我們很容易獲知老司城遺址社會政治、經濟生活的信息。但是,老司城遺址的動物遺存卻給人們提供了有關明清時期老司城更為具體生動的生活畫面,這是歷史文獻無可替代的。因此,對老司城遺址動物骨骼進行全面系統的整理,向社會全方位公布考古發掘成果是完全必要的,也是必須的。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 原所長袁家榮
老司城遺址動物考古出土的動物骨骼種類豐富,保存相對完整,為我們研究明清時期古人加工食物的方式,提供了實物例證。其中的海產品泥蚶推測為明嘉靖年間,土司領兵到沿海地區抗擊倭寇,得勝歸來帶回的。
乾隆版《永順府志》記載:「土民食物多以大鍋煮食,且少有佐料」,指出明清時期的永順地區,人們加工食物多以大鍋煮食,不像現今的我們加工食物講究精細,做菜方式多樣。老司城遺址出土的動物骨骼在一定程度上佐證了土司時期食物的加工方式,這符合土家族先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傳統。
——老司城博物館 王洪
(湖南日報·華聲在線記者 龍文泱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