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道榮
親戚的孩子結婚,邀請他去喝喜酒。欣然應允。
先坐飛機,再改乘綠皮火車,又坐了近兩小時的客車,總算輾轉回到了故鄉。從車站走出來,他卻有點恍惚了,喜宴是明天,他不知道是直奔親戚家好呢,還是該先找個酒店落下腳,明天再趕過去?
這是母親過世後,他第一次返鄉。父親10多年前就去世了,3年前,母親也走了。辦完了母親的喪事,他在縣城的妹妹家小住了幾日。臨別時,妹妹對他說,哥,以後回來你就上我家住吧。當時他點點頭。他還沒有完全從喪母之痛中走出來,也沒有體會出妹妹的話的意味。當他再一次回鄉,站在熟悉卻又陌生的車站出口,他忽然發覺,自己不知道該往哪去了。
以前當然不是這樣。父母在時,每次從外地回來,不管多晚,他都不著急,不擔心,更不會茫然不知去處,他會打個車,直奔縣城二十裡外的家,那個他從小長大的鄉村。有時候,他會提前告訴父母「我回來啦」!有時候,忘了事先跟父母說一聲,忽然就出現在了家門口,讓年邁的父母又驚又喜,嗔怪他老大不小了,還搞突然襲擊。
也有時候,並不急於回家,先到縣城的妹妹家歇個腳,見見城裡的親朋,然後,再和妹妹妹夫一起,帶著他們的子女,一大幫子人,浩浩蕩蕩地下鄉,回家。一到村頭,就看見了手搭在額頭眺望的老母親,露水打溼了她的褲腳,天知道她從幾點鐘就站在村口了,一定是妹妹提前告訴了老母親他回來的消息。陳舊的老宅,忽然又被人聲塞滿。他們兄妹幾個長大成人後,都像鳥兒一樣飛離了老巢,只在他們回來時,才再一次呈現出歡樂的、飽滿的樣子。這才是他熟悉的老宅的味道,家的味道。
這一次,他恍然不知去處。
他自然還可以像以往那樣,先到妹妹家去。他和妹妹從小就關係很好,妹妹的孩子們,還有妹妹的孩子的孩子們,也都與這個不常見面的舅舅、舅爺爺很親,但是,那終歸是妹妹的家。以前落個腳,甚或小住幾日,都沒有關係,他是有自己的家的,父母在家裡等著他呢,他隨時可以回家。現在,再去妹妹家,就只能住那兒了,而不是落個腳,中轉一下,歇息一下,真正成了一個借居的客人,與去別的親戚家、朋友家,並沒有什麼兩樣。
他也考慮過,直接去那個辦喜事的親戚家。但這個念頭一冒出,就被他掐滅了。人家要辦大事,忙都忙煞,卻要騰出時間和精力來提前招呼自己,他自覺甚為不妥。
還是先回老屋去看看吧。他在心裡,用了老屋這個詞,而不是家。父母都不在了,那已經不是家了。他叫了輛車,回到鄉下。對司機說,你路邊等等我,我還要回城的。他沒有老屋的鑰匙,老屋的一個牆角,已經坍塌。母親去世後,他和妹妹們將母親的遺物整理好,鎖上門,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看樣子,縣城的妹妹也不怎麼回來。他繞著老屋轉了幾圈,殘破的老屋,和心中那個家一起,再次坍塌一地。
在村口,他遇見了一個面熟的村民。村民說:「回……」話說了一半,咽了回去,變成了邀請:「要不,上我家坐坐吧。」他謝了村民,那一刻,他意識到,對這個他從小長大的村莊來說,他是個客了。
他乘車回了城,訂了一家酒店。他知道,他是這家酒店的客。
猶豫了一下,他還是給妹妹打了電話,告訴她,他現在縣城,住在某某酒店。妹妹嗔怪說,哥,住什麼酒店,咋不來家裡住呢?他訕笑笑。妹妹說,那你過來吃晚飯吧。他答應了。
從酒店走到妹妹家。在門口,遇見了剛剛買菜回來的妹妹。鄰居看看他,對妹妹說:「家裡來客啦?」妹妹看了一眼鄰居,搶白她:「什麼客,我哥!」妹妹的話,讓他感動,可是,他知道,那個鄰居說的沒錯,他就是一個客。在妹妹家,他是客;在這個縣城,他是客;在故鄉,他也是個客。
那天晚上,他在妹妹家,與妹夫喝了很多。回到酒店,迷迷糊糊接到兒子的電話,兒子問:「爸,你明天在家嗎,我們回家來哦。」他告訴兒子,他回老家了,但是,你媽在家呢。
放下電話,他淚流滿面。他已是客了,但是,他在,妻子在,那就是兒孫們的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