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還坐落在原地,很安靜,空空的,經歲月的洗禮刻出一條條皺裂的紋,斑駁的牆刻描繪著年邁的滄桑,東北面的土坯牆還被雨水浸蝕出一個大豁口。它像一位垂暮的老人,安詳從容,平和靜謐地守候在灣中央。
上鎖的兩扇厚重木門,顯露著龜裂的油漆,我輕輕拍打,想敲響昏睡的老宅,讓它彰顯原有的生機。然而,它還是那般呆板,冷漠,一聲不吭。屋頂的瓦楞,散淡地射出幾絲光線,渾濁,深邃一一我嘆息地說,老了,老了,老屋老了。
站在老屋門口,總會想起過去的時光,老屋,不僅記載著歲月,更記載著我,記載著家的親情和溫馨。
父親老實厚道,低眉順眼,勞累了一輩子,總盼望著、準備著,要修建一棟屬於自己的新屋。準備是漫長的,父親先是買了一批樹從山裡伐下來,我親眼看到的是灣後南頭崗上我家地邊那棵直徑兩尺多的大松樹,伐倒後被鋸成幾節,用於新屋門板,以及閣樓的樓板。
父親將那幾節原木放到崗下的水塘裡浸泡,可不知什麼時候被人偷盜撈走了。母親暗裡探尋,原來是下灣一戶人家偷去的,於是,她讓大姐寫信,把此事告知了在武漢上班的父親。此後,我母親與偷樹的那家主人少不了漫罵和爭吵。
1961年臘月,父親權衡了當時城鄉現狀後,決定自動辭職。回來後,父親請了石匠在門前河裡和山坡上選擇花崗巖石打了一堆石材一一立門石,條石和基腳石,又請人抬回,堆放在準備做屋的場地裡。
秋天,在門前不遠處的田裡,一家人在父親的帶領下,用土坯磚模印了幾千塊土坯磚。三個柔弱的姐姐同父母一起和泥印磚,這繁重的體力活,勞動強度難與君說。土坯磚印在田裡,還有不少中間環節,要翻磚,修理,碼垛,晾乾,挑上來再碼垛,累得讓人脫掉一層皮。
體力勞動讓父親嬗變成一個地道的農民,他光著寬寬的背脊,整整一個的熱季就這樣光著,太陽把他的皮膚燒磨得如同黃牛皮般厚實,油膩膩的。然而,並不光滑,身上還生些小粒粒的痱子,癢時,他便讓我在他背後抓上幾爪。
父親的肩背上常搭著一條我母親織的白布做的手巾,如此強體力的勞動下,白色的手巾早已被汗漬浸成淺黃色。父親說,那是菜油汗,是菜油吃多了的緣故。可我們家為了建房,經常是乾鍋炒菜,哪有多少菜油吃!
那年冬天,父親請來木匠、石匠,我們家終於修起了「三室一廳」的新屋。因做門的樹木被人偷去,家裡一時沒有材料,房門都沒做,也沒有餘錢刷白石灰,牆上用黃泥拌稻草草草地抺了層薄泥,有些地方還露出土坯磚間的縫隙,透著風。
搬進新屋那年,我讀初小三年級。搬家時,我搬些小件,家什收拾完後,東邊房間裡放著我、弟弟和父親的大床,母親的一張單人床靠牆橫著。裡間住著二姐三姐,西邊那間是灶房。樓上除了放柴草,剛剛初中畢業回家的大姐也在那安置著她的床鋪。一家人從此有了自家的住房,第二年,小妹在新屋裡出生。
父親像一座大山,撐起了兒女成長之路,一家八口如千鈞重擔壓著父親的肩膀。他沒上過學,只認識不多的幾個漢字,但父親樂觀地面對人生,凡休閒娛樂之處從不見他的身影,他每天圍繞滿窩的雛燕,始終無怨無悔的奔勞,梳篦著兒女緩慢成長的年輪。
新屋沒有立石柱門,父親說門前留的一片空場還要修屋的。他常說,再建房時,大門要用石立門,門要內縮一米,還要有三十度的斜面,讓大門對著對面鳳棲山主嶺側南一點,這是建房時他的一個朋友——風水先生——反覆叮囑的。父親每次提到這時,我總覺他神秘兮兮的,其中奧秘只有他清楚。
老屋修起後,每年春天,春雨來臨之前,父親總會蹬上梯子,爬到屋頂清理蓋瓦,我們稱「檢漏」。他弓著腰,小心翼翼地翻起一片片長有青苔的瓦,或者被風雨移動的瓦……家裡房頂基本上沒漏過雨,得益於父親的細心和勤勞。
記得有一天中午,父親收工後挑了一擔水回來,肩頭扁擔下還扛著一把鋤頭,身上汗漬漬的。在門檻處,可能是腳抬低了,父親絆了一下,一個趔趄身子一晃,水潑了一些。我連忙一手搶鋤頭,一手扶住他,他卻把我一推,說:「你不要來湊熱鬧,我連一擔水都挑不動麼!」
父親倒完水出來後,我看到他肩上被扁擔壓硌出紅紅的壓痕。我想他上午可能是挑或者抬了重物才會這樣,因為勞累,他的腿才有如灌鉛般重感,此刻,他汗出如漿,浸溼滿身。這以後,我就主動地去挑水,希望能減輕一點父親的勞累。
田園裡,父親一年四季揮汗耕耘,不管風雨雷電,不管飄霧降霜,靠鋤頭、鐮刀、扁擔,和村裡的人一起與纏身的貧窮作戰。父親總是把心擱在田野上,擱在泥土裡,擱在莊稼中,他沒有閒心在春意縈繞的時日去漾開奼紫嫣紅的思緒,而是頭頂三兩疏星,到弦月映照的田溝裡、水田裡,攔水,放水。
父親在春寒中去護秧,烈陽下耕耘,秋霜時收割,冬霜裡整田、挖溝。所有的豐收,寫在紙上,說在口頭上自然不費氣力,但要把穀物收割,曬整到儲藏、歸倉,卻要付多少的汗水和艱辛。
老屋裡有一個熟悉且敬仰的人一一我的母親,她像一個虔誠的教徒,每天在灶臺周圍忙碌著。我常看到母親掀起鍋蓋,騰升的水霧氣一下把她半個上身罩住,這時,她高興地喊:「飯熟了,吃飯了!」
一家人立馬圍上來,坐在客廳裡吃著她做的飯菜。每天三頓的飯菜都由她來勞作,收拾,每次她都把洗淨的碗筷、鍋瓣、鏟子,恭恭敬敬地放好。曰復一曰的付出和操勞,她從無怨言,更不言回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那個字一一愛。
夜深人靜後,四周的聲音沉靜下來了,從堂屋東角傳來的響聲輕柔地撥動著耳鼓,猶如天籟,總讓我寧靜而曠遠——那是我們上床睡覺後母親點著油燈紡線時發出的聲音。
她一手搖動著紡車的手柄,一手捻著棉花一絲不苟地上下揮舞,悠悠的紡線聲穿越靜謐的時空,在寒冷的夜色裡帶給我們安穩和寧靜。紡車那一停一響的嗡嗡聲,恍如是媽媽給我們一聲聲的問候和慰藉,這嗡嗡聲把我們帶進空靈美妙的夢裡。
喜鵲在灣子裡被認為是吉祥鳥,有「喜鵲叫,好事到」的說法。記得我參軍復原回到老屋,門前的三棵法國梧桐樹——我參軍後父親參加縣軍屬代表會時從縣城帶回插活的——已長到好幾丈高。喜鵲常站在枝頭啼叫,母親總是動情地聽。
有時,母親放下手中的活,依著門看著喜鵲的鳴叫,她打開心門,將喜鵲的叫聲熱情地迎進她的心中。八月,大隊推送我參加當年工農兵學員入學面試,喜鵲在門前樹上上下竄動著,鳴叫著,那聲音清脆而宏亮。
母親淺淺地對我說:「喜鵲叫個不停呢,今天喜鵲叫個不停呢!」當天我返回家中,告訴母親,據公社招生辦我熟悉的那個幹部告訴我,說我在所有面試的考生中是最優秀的。母親聽著沒說話只點了點頭。沒過多久,我接到了入學通知。
幾年後,我曾問母親,那一天您聽到喜鵲的叫聲,您能肯定我家有喜事嗎?母親笑著說:「我是心裡聽見的。」
改革開放時,父親將近花甲之年,他出門當了一名小販,掙攢了一點積蓄將老屋擴建成一個客廳六間房的房屋,花崗巖石條,紅磚牆,有明亮的玻璃窗,石條立的大門,頗有當地房屋建築特色。
兩扇厚重的木門用桐油、清漆油得木色光亮,大門內縮一米,還有三十度的斜面,門對著鳳棲山主嶺的南側。在建房的當年那可是灣裡最漂亮的房子。新屋落成,完成了父母的夙願一一父母常有成就感。
隨著時光的流逝,姐姐相繼出嫁,弟弟妹妹上學成家。
我回老屋看望父母,母親總會下廚做我愛吃的飯菜,離開時她總給我一些她精心選制的農產品,送出大門,站著目送我走向遠方,直到她看不見我的身影,才抹著眼淚走回老屋。
父母相繼離世,可他倆依然還在老屋旁,與青山同在,與山嶺永存。
老屋多年沒有人居住了,以後也不會有人來住,現在已成危房。有朝一日,老屋也會消失。老屋在我心中一一它老了,但它依然透著一種不可侵犯的尊嚴和莊重,保存著讓我永不褪色的記憶!
本文作者李克勝授權印象黃陂發布
關於作者 李克勝,出生於黃陂蔡店李家衝,現居荊州。初中肄業,1969年入伍,後入學進修,曾工作於油田,現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