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的話:
1999年考取廈大後,我的碩士導師、北師大物理系知名教授梁紹榮先生曾來信說:「你終於如願作了博士生,潘先生是國內著名學者,對高等教育研究在國內遙遙領先,你有機會就讀於他名下,會終身受益的。」誠如梁先生所言,廈大三年,就在五老峰下不離先生左右,親身領受先生言傳身教,如沐春風,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運。我不僅從先生那裡學到專業的知識,打下做學問的基礎,更從先生身上學到做人做事的道理。在祝賀敬愛的導師潘懋元先生百歲華誕之際,往事歷歷在目,我不禁又想起了當年在先生身邊求學的那三年時光。雖然時隔二十年,先生給我們上課及周末沙龍學術討論的情景,以及那春風化雨般的諄諄教誨,還有從東村到囊螢樓先生那熟悉的身影……,都依然那麼清晰,印象深刻。
先生與1999級博士生、訪問學者在廈門大學高教所(囊螢樓)合影。左起:盧曉中、黎琳、朱耀安、先生、何秀成、趙葉珠、劉承波、王嵐、胡弼成(2000年6月)
先生是高等教育研究的開拓者和學科的奠基人。當年廈大高教所是高等教育學第一個碩士點、第一個博士點。先生說,「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繁榮教育科學,不斷進行理論創新,推進高教研究和學科建設,是先生的使命初心。在當時我國教育學科內博士學位點建設競爭異常激烈的情況下,先生作為高等教育學學科評議組召集人,憑藉其學術影響力和智慧,積極幫助扶持了北大、華中科大、華東師大等校也先後設立了高等教育學碩士點、博士點。他認為,只有這樣,大家展開合作與競爭,高等教育學科才能發展。如今,全國高校已有幾十個高等教育學碩士點、十幾個博士點,高教研究事業蓬勃發展,研究成果極大豐富,研究隊伍不斷壯大。這正是先生所期盼的高等教育研究的「春色滿園」。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先生當年提出教育外部關係規律,有人曾以非公開爭鳴的方式進行非議。對此,先生胸襟坦蕩,認為引起爭論總是一件好事,真理可以越辯越明。後來通過學術交鋒、概念辯析,糾結於 「外部」、「內部」、「內在」等概念的模糊認識問題,得到了進一步澄清。先生也用此規律成功預言了民辦教育的興起、中心城市辦大學等。先生也鼓勵學生參與學術熱點的討論,從中得到鍛鍊。記得我們讀書時,正有一篇林傑寫的論文《高等教育學的研究偏向》,先生就以此為引子讓我們針對高等教育熱點問題研究與學科建設的關係進行專題研究,並在我們同往湖南訪學的火車臥鋪裡上課討論。先生對待學術研究,從來都是懷著極大的熱情,以繁榮教育科學為使命,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積極推動高等教育學科繁榮發展, 並對高等教育實踐及高校發展發揮積極影響。因此他樂於參與各種學術活動、為高校作學術報告,分享自己的最新研究成果等。
先生深知,事業發展,最終要靠人才培養。他把事業後繼有人,看作自己生命的延續。所以他對教書育人從來都是非常重視,嚴格要求,對待工作傾盡全力。先生給我們上課,經常是連著講兩個小時也不叫累,一上就是半天。1999年我們入校後不久就趕上廈門五十年不遇的特大颱風,全市癱瘓,斷水斷電,大、中、小學被迫停課。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先生依然堅持不停課,在颱風正面襲擊廈門的第二天,硬是蹚過校園裡的泥濘積水、一片狼籍,從東村到囊螢樓,召集我們到所裡上課。這裡記下了當年颱風後先生給我們99級博士生上「高等教育專題研究」課程的安排情況,可見,我們上課絲毫沒有受到颱風的影響。每次上課,都是由學生先作專題報告,接下來大家討論,最後先生點評總結。先生在颱風中的堅守和敬業精神,也激勵鞭策著我們,至今令人難忘。
先生與1999級博士生在廈大「一條街」用餐交流(2000年6月)
從1980年代初先生開始招研究生起,就在家裡創造了學術意味濃厚的周末沙龍。沙龍屬於典型的「漫談式」,既談學問中的人生,也談人生中的學問。這是先生與學生開展經常性互動與交流的重要途徑。每當這時,大家可以無拘無束地討論教育、學術和社會上的各種問題等。在這種自由漫談中,大家不僅交流了學術與思想,而且從先生那裡獲得了許多信息,更重要的是學到了教育家為人、治學和做事的風範。
先生家原住在東村,就在我們學生宿舍樓凌雲三的前面,在修凌雲路之前,這裡曾是一片安靜所在。加拿大學者許美德教授曾描述這裡:潘懋元教授住的是一棟兩層樓的房子,位於廈門大學校園內的一座小山上。當年,幾棟二三層高的小樓錯落有致地掩映在一片翠竹綠林當中,先生所住的獨棟小樓就位於最高處,記的是9號樓。現在這裡已完全變了樣,建築都沒了。唯一能當參照物的就是那塊刻有「雲棲」摩崖石刻的巨石。當年那巨石被藤蘿繞纏,就在先生所住小樓的上方不遠處,旁邊是一棵高大挺拔的檸檬桉。在對東村的記憶中,還有先生家院子裡栽種著的龍眼、芒果和枇杷,以及院子四周的木瓜、芭蕉、香蕉及許多我們叫不上名字來的南方草木等,到處都是鬱鬱蔥蔥。正是在這優美的環境裡,先生每周六的周末沙龍吸引了數不清的學生、訪問學者、進修教師,甚至國外學者。
每次沙龍,先生都是備好了茶水、水果、點心等盼著我們的到來。沙龍形式靈活,不拘一格,不光談教育,談學習及論文中的問題,也談社會現象,談各種見聞等。有時是先生提出一個話題,由學生們展開討論;有時是就某人論文開題讓大家提出意見建議,他從中點拔;有時他談外出開會的收穫,解讀有關會議精神……。中秋節到了,我們就在先生家裡玩閩南流行的「博餅」遊戲。遊戲中,大家圍成一團,輪流把幾隻色子往大瓷碗裡扔著,在「一秀」、「二舉」、「三紅」、「四進」的歡笑聲中大家得到大小不等的獎品,從大月餅到小月餅,以至到口香糖,真是其樂融融。有時候在先生家中聊得晚了,先生還會給我們準備下蓮子羹等夜宵。先生的學術沙龍,贏得廣泛讚譽,是他傳道授業解惑的重要輔助形式,是對研究生培養的創新。
實際上,當年陪伴先生左右,時時處處都是我們與先生交流思想、探討學術問題的機會。就是大家在一起吃飯的時候,相互交流也離不開一些學術話題。我們讀書時,出了大南校門,就是熱鬧的「一條街」。經常見小商販挑著擔子從校門進進出出,吆喝著賣楊梅、桂園、荔枝等水果。學子們也經常去「一條街」買書購物吃飯,生活非常便利。當年先生給我們上課,一講就是一上午,課後我們就經常陪先生一起在「一條街」吃飯。因此,在「一條街」上也曾留下許多我們與先生的身影。林家鴨莊、溫沙小鎮、鳳凰堂……,到現在這些餐館的名字都還記得。一起吃飯,其實也是大家繼續切磋交流的好機會。先生說,因為有廈大,才帶動了「一條街」的生意,這也是大學對社會的貢獻。先生進而談到,因為有廈大,才有了廈門這座城市在國內國際上的地位與影響。先生又拿汕頭作一對比,都是沿海城市,汕頭的地位就遠趕不上廈門,就是因為沒有像廈大這樣的大學。當年洪永世書記主政時,廈門市每年給廈大將近4千萬(福建省每年才給廈大9百萬)。一個市給一所大學這麼多錢,這在當時是任何其他城市所沒有的。先生對此大加讚賞,認為廈門市委領導很有眼光,大學發展將會更好地反哺社會。廈大對於廈門的貢獻,表現在人才支持、科技創新、社會服務、國際交流等諸多方面。每年畢業的廈大學生許多都是留在了廈門,直接服務地方經濟社會發展。
先生與1999級博士生在湖南合影。左起:趙葉珠、王嵐、盧曉中、先生、劉承波、胡弼成、何雲坤師兄、黎琳(1999年12月)
先生1941年考入廈大,從此就和廈大結下了不解之緣,在廈大求學,在廈大工作,在廈大創建高等教育學,開闢高教研究新領域。先生是深愛著自己的母校的,他對母校的深厚情感也深深感染和影響著我們。每一屆學生入校後,先生都會給眾學子上開學第一課,總是要給學生補上廈大校史這一課。先生說,你們既然來到廈大,就已經和廈大聯繫在一起了,就應當知道些廈大的歷史。於是,關於廈大歷史上的校主陳嘉庚先生傾資建廈大、長汀時期薩本棟校長艱苦辦學、解放後王亞南校長科研興校等,都是從先生這裡有了進一步的了解。這讓眾學子一入學便接受到廈大傳統教育和文化薰陶。當然在此後的學習、周末沙龍等活動中也少不了這些話題。這是一種潛移默化的教育,加深了學生對母校的文化認同及熱愛,從而增強了為母校增光、求學進取的使命感。
先生不僅言傳,也通過身教,把自己對母校的熱愛付諸實際的行動,傳遞給學生。例如,先生以自己對事業和母校的赤誠之心,用自己的大部分收入和多次講課報酬等設立懋元獎學金,對教師和學生的科研成果進行獎勵,就是傳承了校主陳嘉庚先生傾資辦學的精神和廈大捐資助學的優良傳統。校主當年教育救國、畢生致力於興辦教育事業,是先生用來教育學生的最好素材。先生說校主當年起家於新加坡,主要是靠橡膠業,舊中國有一半膠鞋是陳氏所做。由於有著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懷,陳嘉庚先生先後創辦集美學村、廈門大學,在廈大的校園建設、人才延聘等各方面,陳嘉庚先生投資巨大,可謂傾其所有。在20世紀30年代經濟危機衝擊下,他「賣大廈留廈大」、「舍家興學」維持廈大正常運轉,堪為壯舉。先生說,從廈大最早的五座樓,到後來的建南大會堂樓群、芙蓉樓群等建築,都是由陳嘉庚先生親自籌款監工主持建造,得到了其女婿李光前先生家族等南洋華僑巨額捐助。受校主陳嘉庚先生興學報國精神的感召,廈大一直就有著光榮的捐贈文化,捐資興學蔚然成風,在各個發展時期都會有華僑及校友為學校發展慷慨解囊。如今漫步廈大校園,一棟棟新建築,許多由校友捐助。先生正是將自己對母校的熱愛化作實際行動,並努力使其發揚光大。
先生對於母校也一直心存感恩。談及當年考廈大的經歷,先生說他曾在永安的一個師範學校上學,為了圓自己的廈大夢,他背著學校去當時在長汀辦學的廈大報考。結果被廈大錄取。於是他就把師範學校所發的衣物、鞋子等物給學校留下,自己前去廈大報到。後來永安的學校知道他考取了廈大還來要人,結果被薩本棟校長給頂了回去。薩校長說,考到廈大就是廈大的人,不能退回。我想,先生對此是心存感激的!當然,先生對於薩校長的敬重,更在於他是一位在長汀時期為廈大艱苦辦學而嘔心瀝血的好校長。先生對長汀辦學給予高度評價,當時有外國學者說廈大是加爾各答以東最好的大學,這都要歸功於薩校長的「捨身治校」。薩校長正是為了廈大積勞成疾,在廈大短短的幾年身體就嚴重透支,最後不得不去國外就醫,沒過幾年就病逝了。先生對這位老校長心存敬意,對他的過早故去,倍感惋惜。先生也常常懷念起當年在長汀求學時的那些難忘歲月、師友之情,對母校的厚愛和感恩之情深深地感染著我們。我也一直有個強烈願望,希望能有機會去瞻仰一下長汀辦學時期的「南方之強」。2018年初夏,我參加教育部機關黨委組織的黨性國情教育培訓活動,赴長汀學習參觀,終於有機會滿足自己的這個心願。學習之餘,我懷著崇敬的心情趕往當年廈大辦學的長汀縣文廟舊址參觀,重溫廈大長汀歲月。走過那些石徑小巷,想像著,年輕的先生當年肯定經常走過這些地方……。在雨夜中,我還找到了薩本棟校長的倉頡廟舊居。站在舊居門前,我不禁對這位廈大的老校長肅然起敬。
我1999年春夏之時來廈大參加博士生考試,那是我第一次來到美麗的鷺島。這裡不僅有旖旎的南國風光,而且城市非常文明。只一點,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坐在公交車上,給老年人讓座是自覺的行為。在我以後的廈大三年生活中,也從沒見到罵人打架等不文明的現象。這使我想起在火車站附近的金榜山所書的那四個大字「海濱鄒魯」。廈門真稱的上是「東南鄒魯、禮儀之邦」。而先生是揭陽人,所在的潮汕地區,人文薈萃,崇尚禮義,歷史上也有「海濱鄒魯」之稱。因此,先生無論自幼在家鄉,還是以後幾十年生活在廈門,都一直受到中國傳統文化崇禮尚義之薰陶影響。這在先生的為人處事中,都得以充分體現,永遠值得我們學習。
先生是著名教育家,其學術成就可謂「高山仰止」!先生那麼高的身份,但無論對誰都是以禮相待。我相信,當年報考他的研究生的學子們給他寫信,都曾得到過他的親筆回信。我至今就還保留著當年先生寫給我的給了我許多鼓勵的信。這反映了先生做人做事難能可貴的品質。今年春節期間,我打電話問候先生,沒有打通,但過了一會兒,先生親自給撥打了過來。其實先生一直都是這樣,生怕對別人不尊重。這使我想起,當年蘇州大學校慶,曾邀請先生參加,但先生為了不耽誤給我們上課,只能委婉地謝絕了邀請。(實際上,為了給我們上課,先生也同時推掉了郝克明先生要開的一個會)為此,先生很誠懇地給蘇州大學發了以下傳真:
蘇州大學教科院周川教授請轉呈錢培德校長:
承邀參加貴大學建校百年慶典。因另有他務,未能躬予盛會。特函致賀:
蘇州大學,作為知名學府,源遠流長;作為新型大學,嶄露頭角。昔處人文薈萃之邦,今鄰高新科技園區。集文史哲經理工農教於一校,納五湖四海宿儒俊彥於斯堂。值此世紀之交,適逢千載之機,共慶百年業績,預期更創輝煌!
潘懋元 敬賀 2000年5月16日
先生也像普通人一樣,很重親情。他有多個兄弟姊妹,但多已年幼時夭折。他小的時候,受哥哥(他的二哥,大哥很小就夭折了)影響最大。哥哥很有才華,是位文學青年,也是先生的啟蒙老師,先生多次提到哥哥對他的影響,對哥哥懷有深厚的感情。不幸的的是,哥哥才21歲就因肺病過早去世了。先生當時也只有15歲,哥哥的早逝使先生萬分悲痛,為此寫下感人肺腑的百日祭文來悼念去世的兄長。有一次去先生家沙龍,離開的時候先生贈給了我們每人一本書。這本新出的書,正是先生的哥哥幾十年前所作的《聽雁樓詩文集》,書內還附有哥哥所編撰的《潮州府志》及他根據其初戀對象所寫的小說《泡影》等。從中可以看出,當年這是一位很有才氣的青年。先生寫的祭文也收入詩文集中,祭文寫出了一位15歲的少年對於兄長真摯的手兄之情。先生為此書的印發,感到欣慰,這了卻了兄長的一樁心願。他在送我們的書上,籤上了他早年用的名字「雋之」。先生的哥哥1935年去世,但對兄長的懷念與深情一直藏在先生的心底。
先生作為教書育人楷模,令學生印象最深的自然還是他對學生有著長輩對於晚輩的如家人般的溫暖關懷。1999年10月9日(星期六)早上6點半,我還未起床,先生就打來了電話:14號颱風馬上就要登陸廈門,請通知大家一定注意安全,關緊門窗,不要出門!先生在颱風將至的第一時刻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學生!有時,先生還會以偌大年紀到凌雲宿舍樓來關心看望大家,與眾學生在一起,是先生最感快樂的時候。平時如遇學生感冒發燒,先生也會及時送來藥物,就是一位慈祥的長者。我們這些博士生,多是已有家庭的,有時家屬來廈門探望遊玩,先生也都要盡地主之誼,因有事情未能請吃飯,他總要表示歉意,並送上禮物。我還記得,同學王嵐不幸身患絕症,在福州的家中養病,我2002年春節後從青島返回廈門,途經福州時去看望她,先生電話特叮囑我一定代他多問候、安慰王嵐,並以他個人名義給了她1000元。先生就是這樣關心著病中的學生。
我更忘不了當年在我兒子出生當天,先生與別敦榮師兄來青島市立醫院探望的情景。當時我因愛人要生孩子就提前從廈門回了青島。偏巧,先生與別師兄應中國海洋大學之邀,1月10日到青島,11日到學校作報告。10日下午我兒子剛出生,先生就與別師兄一起,由中國海洋大學宋文紅老師陪同,來醫院看望我愛人和孩子,並給孩子帶來了一整套的衣服等。先生不顧旅途勞頓來醫院探望,還帶來禮物,使我既感到不安,又格外驚喜和感動!先生看著我剛出生的兒子,臉上流露出老人對孩子的慈祥與喜愛。先生說,現在營養好,小孩一出生頭髮就那麼濃密,還有長長的指甲。因醫院不宜久留,先生又安慰了我愛人幾句,他們一行就離開了。望著先生的背影,一股暖流湧上我的心頭,我的雙眼也禁不住模糊了。先生就是這樣一位關愛學生、給人以溫暖的老人。
回憶起當年在先生身邊的日子,要寫的還有很多很多。在廈大的三年生活,是我人生的寶貴經歷!在先生身邊,除了學業方面努力有所長進,更多的是受到先生潛移默化的影響。這都使我受益終生!「吃水不忘挖井人」,師恩難忘!在此,我要衷心地祝福先生期頤之壽健康平安!祝願先生開創的事業永遠枝繁葉茂!
故事作者:劉承波,1999級博士,教育部教育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