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的姓氏中有一個「木」字,就特別地愛樹。我的童年是在爬樹、摘果和吹柳笛中度過的。樹木是我的懷抱。以後長大了更知道,樹木是人類、是地球的懷抱。樹之不存,人將無處。
董巖 中央電視臺高級編輯
梁衡又有一變——在近七十歲時,完成了新的轉換。
在過去的幾十年裡,梁衡呈現給世人的是諸多角色:記者、官員、作家、學者,跨界的領域涉及新聞、文學、政治、科普。現在,又多了林業和歷史——他是中國人文森林學的發起者和實踐者,歷史和林業成為他涉足的新領域。
今年8月,梁衡新著《樹梢上的中國》出版。22篇人文古樹散文記錄了從遠古到當代的22棵(種)樹。除兩篇外,均為2010年到2018年間的新作。
樹痴一生離不開樹
梁衡與樹有緣。
他是在樹的懷抱中長大的。在山西當記者時,常跑林業。他採訪的81歲老人,自己備好棺材,進山栽樹。於是寫下了《青山不老》,入選小學課本;採寫《解進保自薦任林科所負責人 取得顯著成績》,獲首屆全國林業好新聞獎,位列140篇獲獎作品第一。
梁衡對樹的熱愛甚至超過了新聞。30多年前,他被列為省部級幹部第三梯隊人選,欲調他進京,他對組織部門說:如果能在山西省林業部門工作,能種樹,他就不到北京參加副部級接班人選培訓班了。任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時,有人到他辦公室,送上一本裝幀精美、足足24斤重的大書,討其歡心。梁衡卻大怒:搞得這麼豪華,做這一本書的紙漿要砍掉多少棵樹啊!他任《人民日報》副總編,大力推出福建率先實行林權改革的報導,親擬編後《栽者有其權 百姓得其利》。去地方採訪,他首先關注的是城市綠化。一次到春城昆明,主人陪他逛街,興奮地說,我們這裡山好、水好、氣候好。他指著路邊擴街砍掉的樹說,山好、水好就是人不好,為什麼砍樹?回來還在報上寫了一個短評。他堪稱樹專家,說到樹種,如數家珍。如同為松樹,「油松一束兩針,白皮松一束三針,華山松一束五針。」梁衡甚至能親自動手,嫁接苗木。一年教師節,有人送他紅葉李樹,取桃李遍天下之意。但此樹只能看葉沒有果,他就與杏樹嫁接,居然成功,而且不易落果。
梁衡離不開樹。他手機裡藏著1000多張樹皮、樹紋、樹葉的肌理照片,常打開欣賞。
他經常把玩的是一截花椒木,是在紅螺寺門口買來的。到外地出差,常收集各種木製小件,比如小板凳、原木塊、樹根、手杖。在院裡還種了龍爪桑,截下樹枝後插在一個歪脖罐子裡,古樸別致,頗有禪意。
他連鍛鍊也離不開樹。每天早晚,他在部長院裡散步、打拳,瞅見四邊無人,便爬上樹,不想一次跳下時正被他的老部下、已任《人民日報》社社長的楊振武看到,大吃一驚。梁總爬樹的趣聞傳遍報社。
幹了一輩子新聞的梁衡,退休後任全國人大農業農村委員會委員。別人不解,他說正合我意。
遭蜱蟲叮咬兩次開刀
2012年,梁衡與國家林業局的官員座談。他問資源司司長:「你這個資源司管什麼?」對方說了一句很專業的話:「管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土上活立木的木材積蓄量。」梁衡說:「你只管樹身上的木材積蓄量,那它身上附載的文化誰來管?」司長盯著他看了有五六秒鐘說:「你們知識分子就是愛琢磨問題。這個事現在還真沒有人管。」
沒人官,他來管。只這一年,他就跑遍了陝北、內蒙、江西、新疆、重慶、貴州。他開始了兩方面的工作。一是學術研究,提出了人文森林的概念;二是「人文古樹」題材的散文創作。
在梁衡眼裡,樹木是與語言文字、文物並行的第三部史書。他說要寫100棵樹。
樹成了他人生的關鍵詞。找樹、看樹、寫樹,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
他選樹的標準很苛刻,從縱的方面看是歷史裡程碑,從橫的方面看則是當地的地標。用老樹來講故事,講正史上少有但又是名人、大事的故事。
2013年5月,梁衡來到江西樂安縣流坑鎮。這裡是一條沿江兩岸二十裡長的老樟樹林帶。每一棵都要二三人才能環抱。自宋代以來,當地保護樹木的鄉規民約就很完備,生態極佳。找樹要爬山、要田野考察,是很苦的。常常幾年、甚至十年才能訪得一棵合標準的樹。在《人民日報》發表的左公柳,就前後經歷了十年。寫完幾棵後,他才知寫100棵樹的計劃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
他去古北口的長城外,尋找宋遼古驛道的一棵柏樹。山中無路,四個人,四把鐮刀在前面開路,就這樣爬了三公裡的路,兩天翻了兩座山,終於找到了那棵古樹。在江西方志敏當年打遊擊的萬山叢中,為了找尋一棵罕見的連體樹,他鑽過茅草叢,爬上半山腰,終於找到了那棵樟樹、苦櫧、紅豆杉三連體的古樹。
找樹的路上也有危險。
2016年6月30日,在黑龍江綏稜縣,梁衡和夫人冒雨去探一片原始林。兩人穿著迷彩服,淌著小河,鑽樹叢、探古樹。路上,護林員說這裡最怕的是蜱蟲,當地叫草爬子,嚴重破壞人的神經,一定要小心。第二天早晨,梁衡覺得不適,用手一摸,發現肩部有一隻綠豆大小的硬殼蟲,半個身子已鑽入肉裡。早飯時,主人說一定要在我們當地醫院開刀取出,你回到北京,再大的醫院也沒見過這種蟲,發病後會神經錯亂。原來在當地,每年都要打疫苗,從5月1日到7月1日為發病期,那天是6月30日,剛踩著紅線。發病潛伏期為一個月。他不敢耽擱,立即到醫院開刀取出。不想,中午趕回哈爾濱後,一摸腰背後又有一隻。於是又到省林業醫院第二次開刀。回到北京後,省林業局長不停地打電話,問發燒了沒有?直到一個月後,大家懸著的心才算落了地。
梁衡與夫人冒雨入原始森林探樹。他兩次遭蜱蟲叮咬。
警報解除後,8月7日,梁衡出現在陝北佳縣赤牛窪村。
他住在當地的窯洞裡,睡了一個少有的好覺。晨起,遇到多年未見的飯場。北方農村的農民端著飯碗在露天吃飯,叫「趕飯場」。這是鄉村交流信息、聯絡感情、放鬆的社交形式。梁衡對此並不陌生。小時候在農村,後來當記者下鄉時,常遇到這種場面。那天,他坐在石碾上,就和農民拉呱起來。有人遞過一隻大碗,他就和大家一起吃早飯。邊吃邊聊,還留下了一張鄉土味很濃的照片。
幾天後,梁衡結束採訪準備去機場時,忽聽有人說山裡有一棵巨大的野酸棗樹,便調過車頭去尋訪。酸棗是一種野生灌木,一般只有一根筷子粗。而這棵竟一人無法合抱,已有1500年樹齡。他很慶幸,總算是找到了世界紅棗樹的老祖宗。回京後,即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一篇《中國棗王》,文章開頭就說:世界紅棗看中國,中國紅棗看陝北,陝北有個紅棗王。
寫樹畫樹「一文成景」
讀懂了樹,也就讀懂了歷史。從三門峽的一棵唐槐上,梁衡讀出了唐玄宗、杜甫、直到劉少奇、彭德懷的經歷,時空從唐朝穿越到現代。在魔幻現實主義色彩的筆觸裡,他的樹不再是沉默無言的木頭,而是一個見證了中州大地天災人禍的精靈。
72歲的梁衡,創作風格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透過樹木的年輪書寫著大自然的滄桑變遷,樹、人、自然、歷史、文化,一併成了新的創作主題,被他稱之為「人文古樹」。這是繼山水散文、人物散文之後的第三次變革。
寫樹還激發了梁衡的繪畫衝動。當翻山越嶺採寫完一棵樹並發表後,總覺得文字還是不能盡數表達內心的激動,於是就試著換一種方式,用繪畫來講樹的故事。
2016年8月10日的《人民日報》,發表了他的《百年震柳》及他畫的插圖。這一年國慶節,有53名畫家在昌平舉辦畫展。他參展的作品是四幅人文古樹畫和一幅書法。一般畫家是直接作畫,梁衡是先作文,後作畫;先發表文章,後發表畫。這四樹圖中的每一棵樹他都寫過文章。這幾棵樹也因此「成名」,為當地帶來文化效應和旅遊效應,被稱為「一文成景」。如在陝北府谷縣高寒嶺上建成了中國第一個「人文森林公園」——中華版圖柏人文森林公園。梁衡的跨界,還讓老友、美術批評家賈方舟吃了一驚,他說,梁衡在晚年開始圖文並茂的創作大有可能。
其實,不論找樹、寫樹、還是畫樹,都是圓他的一個夢。對於他來說,一棵古樹,就是一部綠色的史書,他希望以此來推動人文森林這個新學科的建設,把森林保護上升到人文層面。
(原標題:梁衡找樹)
來源:北京晚報
流程編輯:孫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