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默拉及路易.霧靄劇團
喬埃.波默拉(Joël Pommerat ):
生於1963年。父親去世一年後,十六歲的波默拉中斷學業,前往法國,試著成為演員。而後,因為厭惡作為演員所感受到的「沒有自主性」,於是他從23歲就開始不斷書寫,閱讀,研究,並探索何為劇場。1990年,27歲的波默拉推出自己的第一部作品《達喀爾之路》,同時成立了路易.霧靄劇團,且再沒有任何演出計劃和劇本的狀況下,訂了巴黎黃金之手劇院,而後與團隊成員開始在排練場裡一起創作新作品。這種創作方式被延續至今,當排練開始,唯一能夠確定的幾乎只有首演日期。
路易.霧靄劇團( Louis Brouillard Company) :
Louis,是波默拉父親的名字,也是盧米埃兄弟中弟弟的名字。對照運用光鮮,發明電影的盧米埃兄弟,波默拉似乎想以Brouillard為姓,創造出一個虛擬的人物,以探索介於明亮和隱晦之間難以察覺的真是。Brouillard,霧靄,是波默拉在有意區別法國劇場以理性主義闡明真理的風格,他想要探索的更像是以濃霧提升觀眾敏銳度的「感性劇場」,更要求觀眾調動起自己的感官,去感受理性之外的東西。
還有一些旁的東西:
1、廖亦武《吆屍人》的讀書筆記前幾天被刪了,應該是一次接近6月份的例行大刪。想看看的朋友可以回復「0603」獲得。
2、回復「0603」還可以獲得歌劇版《小木偶》的視頻,是法文,無中字,但非常有意思,值得掃一眼。看劇本的時候我根本想不到這個能用歌劇的形式來做。或者也可以去youtube搜「Pinocchio」,2小時05分那個就是。
疫情時代的線上觀劇,培養自己掃一眼的快樂吧。
路易.霧靄劇團的部分成員,中間是波默拉
這應該是演《兩韓統一》時拍的照片
本來是要講波默拉的劇本《兩韓統一》的,但之前以為沒把收錄了《兩韓統一》的劇本集《無愛時代的詩意告白.當代法國劇作選》一書帶來北京,所以就轉而閱讀《喬埃.波默拉的童話三部曲.劇本書》(下簡稱《童話》)。正好昨天是兒童節,所以趕個巧,為大朋友和小朋友們讀讀童話。
哈哈。已經是前天了。(00:12分)
《童話》一書收錄《小紅帽》(2004)、《小木偶》(2008)和《灰姑娘》(2011)三個劇本。這三個作品都在華語地區上演過,但直到去年四月《小紅帽》到了北京天橋劇場,我們才看到演出。舞臺上暗影四散,書頁上的空白被黑色填滿,仿佛站在了眼前,讀劇本時所感受到的波譎詭異竟並非我們作為讀者的「過度解讀」,
波默拉認為在劇場中,文字出現之前,就是一片空無。語言和其他所有的元素一樣,都是等待被喚醒的。所以他把所有舞臺上的具體元素(話語只是其中之一)皆視為編寫劇場詩篇的文字。在波默拉的引導下,路易.霧靄劇團更像是一個研究團體,每個人都奉獻自己的視角、思考和自己所拖帶的世界,合作搭建舞臺裝置、服裝、音樂、表演以及文本,接著,作品在未知的空無中逐漸亮起。這樣的創作方式要求路易.霧靄劇團的成員在生活上各自獨立,但是在藝術上彼此分享,毫無保留,每個人都是一座移動的圖書館,一個人的離開便是萬千書頁的焚毀。所以對他們而言,真正重要的是當下的存在,文字不過是一種紀錄——
「我不寫劇本,我書寫劇場表演……一般人說的要先寫好文本,把這個動作當成劇場首要的起因,根本就違背常理。其中有一點拜物的意味,一種拐彎抹角的感覺。對我來說,劇場的本質並不如此。劇場有其本身的意象,聲音。它會變動,會發出聲響。劇場,就是我們心中的投射。」
這是波默拉對於劇場的看法,他之所以出版劇本,也只是因為在法國,如果不出版劇本,別人就不會認真看待路易.霧靄劇團的作品。所以,其實將波默拉的文本獨立於劇場之外來討論是很不應該的行為。但我仍然想要通過這三個脫胎於廣為流傳的童話故事的劇本,來討論兩個問題——
其一,作為劇本,波默拉的改寫在何種程度上保留了童話的特性;
其二,作為改寫後的童話,除去形制上的規則之外,它們為何可以被指認為劇場文本?
《小紅帽》劇照
不去想被學者歸納總結出來的定義,單單從記憶中爬尋,我們幾乎都有自己關於「童話」的畫面。於我而言,最早的吉光片羽出現在學會閱讀之前,一些身邊從未出現過的生物 ——矮人,精靈,木偶,公主,王后,王子,狐狸,獅子,月亮 —— 鑽進我半夢半醒的耳朵裡,他們所做的具體事情三兩句便可概括,但每個故事都有可以被不斷提起,重複敘述的驚奇:狼把戴紅色兜帽的小女孩囫圇吞下,無法消化;小木偶一說謊鼻子就會變長;灰姑娘腳碼很小,她的水晶鞋沒人能穿上。
後來認字了,但還沒學會只是「看」書,於是先默讀,給自己講童話故事。我隨著自己的聲音進入了森林,透過樹的枝椏觀看狼與小女孩的比賽,下注誰更快走到外婆家,躲進小船的瞭望室,從望遠鏡裡看到小木偶被吞入鯨肚,在人群中觀望灰姑娘穿上自己的鞋子。初聽時的驚奇此時變成了更具體的情緒,摻雜了多種,底色皆是恐懼和希冀。我開始與從未出現過的生物共情,不知道是我進入了他們那一群,還是他們被納入了我的世界。很後來才明白這件事可以被稱作「想像」。
再後來,習慣字兒了,就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看書在大多數情況下變成了臨淵捕魚,我屏住呼吸,目眥欲裂,試圖看清魚的蹤跡,甚至判斷它的去處,以期在黃昏的時候能滿載而歸。這樣的故事哪怕主角還是小紅帽,小木偶和灰姑娘,都不能被稱為「童話」。那些「魚」不過是岸上人的倒影。
所以對我來說,童話是有聲音的,介乎於真實和幻想,言明與隱喻之間的,會令人感到驚奇但又決定信服的故事,它通常飽含情緒,但不訴諸複雜的理性,所指向的是最基本的人類關係和社會雛形,是世界還小的時候所展現出來的面貌。
《灰姑娘》劇照
波默拉的這三個劇本所共享的,也是最突出的特色便是有一個游離在故事之外的「講述者」,而且從文本上來看,他們的聲音都別具特色。這也是戲劇中慣用的手法,古希臘人讓「TA」來解釋故事的發展,評判角色的得失,莎士比亞把「TA」化成眾人皆醉我獨醒但我就是胡亂說話的小丑們,布萊希特用「TA」形成間離效果,在觀眾頭頂上開槍。
在波默拉的作品裡,「TA」成為了引線。
《小紅帽》是波默拉做給女兒看的戲,他想通過這個作品向女兒介紹自己在做什麼,所以「說故事的男人」遊走在故事之外,「TA」用自己「說故事」的聲音引領觀眾進入小紅帽所在的世界。《小紅帽》很短,演出時間也只有四十分鐘左右,這是波默拉重寫童話的第一次嘗試,我想這之後,他便開始思考,如果童話是口頭文學,那麼敘述童話的人是什麼樣的身份呢?
於是在《小木偶》中,「TA」的名字變成了「主持人」。主持人的聲音會被話筒放大,這個聲音告訴大家「我的雙眼很晚才學會看清事物,遠比雙腳學會走路要來得晚。當我還是個盲人,當我什麼都看不見的時候,我眼前的景象就是如此……你們看到了吧,總之是一整個劇團,一個至今仍陪伴在我身邊的劇團」,主持人從自己眼前的黑暗中用語言——「然而在我的腦袋裡,我可以看見非常多的事物。浮現在我腦海裡的東西,例如有這個……」——拉出一個劇團,這個劇團支持主持人「去承擔生在人世最重要的任務:絕不說謊,絕不欺騙他人,除了實話什麼都不說」,接下來便是這個劇團帶給觀眾的演出,主持人與觀眾一起看著。但同時我們也知道,小木偶是一個曾經撒謊的男孩,那麼主持人是否就是長大後的小木偶呢?是否是大人小木偶在召喚自己的童年呢?
《灰姑娘》則更加直接,「TA」的名字是「女性敘述者的聲音」,開頭的第一句詞便是「我要跟各位說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久到我自己都記不得這個故事是關於我的故事,還是關於別人的故事。」而且,在這個劇本中,「灰姑娘」的角色名不是「辛德瑞拉」,也不是「灰姑娘」,而是「非常年輕的女孩」。也就是說,也許這個不見身體的「女性敘述者」就是灰姑娘,她回想起自己「非常年輕」的時候,這也是一種對過去的召喚。
走到這裡,似乎可以描摹清晰的腳印了。在波默拉的劇場世界裡,童話是已經長大的人對過去歲月的召喚,舞臺上的種種對於孩子們來說是「正在經歷」的,外面的世界和舞臺上的世界一樣,是陌生的,需要去探索的,甚至還有點恐怖的;而對更大一些的觀眾來說,那可能是已經被自己遺忘的歲月,如哈姆雷特死去的父親一般在舞臺上還魂,逼迫人們直面曾經的缺失。
《小木偶》裡的「主持人」
小紅帽的出走在波默拉的劇場中被具象為「母親工作很忙,女孩恐懼孤獨」。這樣的恐懼,在長大後被藏進各種各樣的社交軟體裡,告訴自己一個人也要活得像一支隊伍,脆弱不是當代人所推崇的時代價值;
小木偶離開父親在波默拉的劇場中被具象為「父親很窮,小木偶嫌棄父親,他想要享樂,於是不斷被騙」,這種作為獨生子對父輩的無度索求,在時間的發酵皿中產生變化:有人擔起責任,有人將自私打扮一下,變成某種特立獨行的標籤,還有更多的可能性,在此無需列舉;
灰姑娘在童話中是因為美麗而與王子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了一起,但是在波默拉的劇場裡,灰姑娘聽錯了母親的臨終遺言,以為母親說「如果你超過五分鐘沒有想我,我就會真的死掉」,為了讓目前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持續或者,於是灰姑娘便不斷的想念母親,這件事佔據了她全部的思緒。而王子也一直在等十年前出去旅遊的母親在晚上來電話,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已經死了。他們兩個是因為有共同的傷痛和執念,才在人群中確認了彼此,成為了朋友。
灰姑娘和王子給自己講了一個故事,他們對此深信不疑,於是一直按照這個故事生活。他們認為自己有必須擔負的使命,外面發生的事情(邪惡的繼母,欺負人的姐姐,每晚都想辦Party的國王)都不能動搖他們的心,這是很年輕的人才會擁有的天真。在長大後,我們被更宏大的敘事裹挾了,以前是「自由無用的80後」,「嬌生慣養的90後」,現在是「我看著你們,滿懷羨慕」,有時候還是「每個女孩都需要的白襯衫」或者「中國男孩不會答應的」。可能這也是某種「相信」。
小紅帽和小木偶都是小孩子,本身年齡都處在童年,但是當創作發展到《灰姑娘》時,主人公是女孩和王子,是可以嫁人娶妻的成年人,但是他們的角色名前面都帶著形容詞——「非常年輕」。我認為這種變化也透露出創作者的態度和思考——童年是可以跟人一起活著,不被遺忘的。
我想起有一次坐在地鐵上,已經晚了,人沒那麼多,我可以看清每一個人的臉。這麼一張一張臉看過去,突然覺得,有些臉像是從來沒有擁有過童年。那樣的時刻便會感到無奈。
《小木偶》裡的劇團
在談第二個問題前,我必須再次強調的是:對我來說,波默拉的劇本更像是其作品的文字紀錄,而非一個完整的文學作品。也許有許多人會從波默拉的文本中解讀出文學性,但我更願意尊重波默拉及路易.霧靄劇團的劇場觀念和創作方式,所以在思考「作為改寫後的童話,除去形制上的規則之外,它們還因為什麼指認為劇場文本?」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找的對照組還是童話,並非其他劇本。
最開始,波默拉為主角的行動找到複雜的心理動機。
在童話裡面,主角開始做一件事,都是很直接或是很被動的——小紅帽想外婆,所以一個人走進森林;小木偶被動卷進各種事件裡,而後成長;灰姑娘被仙女推著上了南瓜馬車,被王子拿著水晶鞋千裡尋妻。
在波默拉的改編劇本裡,小紅帽是因為自己害怕孤獨,所以即使她覺得外婆不是很需要她,她也要去陪外婆;小木偶是因為自己想要變得很富有,可以到處玩兒,所以才離開父親;灰姑娘一心鋪在想念母親上,但是笨蛋仙女把她家燈炸了,所以不得不要出門,懷揣著對母親的愧疚和對笨蛋仙女的無奈,她遇到了自己的同類——非常年輕的王子。
「主角決定去做一件事」,「主角開始做一件事」,「主角遇到了新的事件,產生了新的決定」,這是最基本的,由動作推動的敘事結構,波默拉將之豐富,把人物的心理也納入的敘事系統中。所以我們通過文本也可以看到,這三個故事的主人公都在與日常生活截然不同的空間中遊歷過,我認為這就是他們心理空間的具象化。
小紅帽進入森林,遇到自己的影子和新朋友狼,因為有了陪伴,於是她很開心,不知道危險將至;小木偶進入旖旎的馬戲團,會長出錢來的荒野和只有玩樂的王國,所有的欲望都被滿足而後破滅,接著被鯨魚吸入腹中,回到父親身邊;灰姑娘進入魔法箱子,找不到出來的路,無法換上有魔力的裙子,最後她穿了母親年輕時穿過的裙子。
最後,波默拉給了三個故事更複雜的結局。
在童話裡面,結局總是一句話——小紅帽和外婆被救出來了,一家人開心地生活下去;小木偶變成了真正的小男孩,一家人開心地生活下去;灰姑娘嫁給了王子,一家人開心地生活下去。而在波默拉的作品裡,他幾乎沒有改變故事的結局,只是讓說故事的男人,主持人和女性敘述者的聲音多說了幾句話。
在《小紅帽》的結尾,說故事的人說:「如今,小女孩已經變成一個成熟的女人,像她媽媽一樣,對於這段往事她仍是記憶猶新。她年邁的母親住在離她家不遠的一間屋子裡,這讓她們倆更方便時常探望對方。」所以,讓小女孩記憶猶新的是什麼?是獨自在家的孤獨,是在森林裡與影子一起玩耍的快樂,是跟狼短暫的友誼,還是被狼吃掉的那一刻的黑暗?是什麼讓小女孩選擇跟母親住得近一些,可以互相探望呢?
在《小木偶》的結尾,主持人說:「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發生的,而且他再也沒有見到仙女,只有與她通信,皮諾丘還是變成了一個具有血肉之軀的小男孩。這樣的轉變並非一朝一夕,像是魔術一樣,發生在彈指之間,不,這種變化是一點、一點地開始發生,循序漸進,順著自己的節奏,日復一日,緩慢到甚至連他父親都沒有馬上發現。」所以,到底是什麼讓小木偶這樣緩慢地變成一個小男孩呢?或者說,在沒有細細講述的那些時間裡,小木偶做過些什麼呢?
在《灰姑娘》的結尾,女性敘述者聲音說:「甚至在人生讓他們遠離彼此很久之後,非常年輕的王子和非常年輕的女孩都還會彼此通信。他們會捎給對方話語,就算在世界另一端也一樣,而且這個習慣就這樣持續下去,直到他們人生的盡頭。」結局被改變了,灰姑娘和王子成為了一輩子的朋友,而不是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於是,我們可以再次回頭想,王子為什麼一定要找到灰姑娘?他們在彼此身上看到了什麼?他們在短時間內建立了一種什麼樣的感情?
對我來說,這三個結局,都讓我從晦明參半的童話世界裡出來,回到了現實生活中,去回想自己經歷的人類情感,用最基礎的方式去再次感受它們,然後再去理解長大後的小紅帽和小木偶,變老了的灰姑娘和王子。他們又像小時候一樣,坐在我身邊,鑽進了我的耳朵。這一次,我想我跟他們是真的共情了,我們存在於同一個世界裡。
像這樣,從他人的故事中獲得隻言片語,而後再求諸己身的循環往復,進行跨越時空的交流和互動;像這樣,有空隙和抓手可以讓觀眾在自己心裡喚醒想像空間,搭建起第二個舞臺。我想就算沒有角色的名字,沒有冒號後面是臺詞這樣的形式,沒有舞臺提示,這個文本我們還是可以稱之為「劇場文本」,是只為劇場所創作的文本。
難以辨明的情感,複雜多端的人性,是詩意存在的地方。
而劇場本身便該是詩意的。
所幸,波默拉和路易.霧靄劇團的文字紀錄沒有丟掉這份詩意。
《灰姑娘》15年在臺中歌劇院演出時的預告片
有中文字幕
本期閱讀書目:
(藍色字體部分皆為書本原文)
《舞臺書寫:解讀喬埃.波默拉》,作者Marion Boudier(路易.霧靄劇團的戲劇構作),
翻譯王世偉,書林出版社。
《喬埃.波默拉的童話三部曲》,作者Joël Pommerat,
翻譯王世偉,賈翊君,遠流出版社。
* 這兩本書都是臺版書,在Readmoo上也不能買到電子版。
由於版權關係,也不能把劇本放上來給大家看。
真對不起大家。
下次我們會讀一些可以在境內買得到的書的。
但更希望的還是,國內的出版社,多引進一點劇本吧。
劇本也是文學。求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