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班長老師
■霍華
在部隊裡,「班長」不僅是指特定的職務,也是對軍齡比自己長的戰士的尊稱。在我有限的軍旅生涯裡,有幸遇到這樣幾個沒有班長職務的「班長」,他們有的吃苦耐勞,有的堅韌樂觀,有的樸實無華,有的恪盡職守……他們不僅是我的好戰友,也是我成長路上的好老師。
一
2008年6月底,大學生活忽然結束。在忙亂中,選培辦一位熟識的老師問我願不願意去研究所,我搖頭,去了就是技術幹部,而我要去一線部隊,當指揮軍官。幾天之後便後悔不跌,但此時畢業國防生分配工作已塵埃落定。
7月初,我按派遣通知書上的地址去西北某工程部隊報到。從火車站出來,很快在一堆小轎車裡找到工區那輛滿載建材的斯太爾運輸車,我和帶車的物油助理擠進高高的駕駛樓,沿著國道--省道--縣道--砂石道,一路向西。每經過一段戈壁灘來到一個小鎮,我都以為到了,司機卻只是加水。後來車哼哧哼哧翻過幾座光禿禿的大山,陷進了一個大坑,我和物油助理跳下去搬石頭,將後胎頂死。經過4個小時的顛簸,幾排活動板房像積木一樣擺在山坳裡--終於到了我的連隊。
我將在這裡擔任排長。晚點名時,想像中全連官兵熱情鼓掌的歡迎儀式沒有出現,推敲了數遍的自我介紹也沒派上用場。我呆坐在大排房床上,緊盯窗外漆黑山影,靜聽風把板房鐵皮颳得譁譁響,會想到這樣的結局。我認識的人裡面工作地點不可能有比我更偏的,世界盡頭,戈壁心臟。
次日不等天明,便被板房縫隙灌進來的風凍醒,待到起床,才覺外面已是銀裝素裹——胡天七月即飛雪。吃過早飯,我因為冷而瑟瑟發抖地跟著連長,在踩化的雪水拌和爛泥的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前往工地。剛上工地,齜牙咧嘴的圍巖張著黑洞洞的巨口,像是要把我吞沒,頓時心生恐懼。走到深處,電焊火光照亮幾個人影,但他們隨著焊花暗滅再次隱入煙塵。連長介紹,這些正在鋪設軌道的人,就是我的兵。
很快,我和他們一樣,編鋼筋,扛軌道,擰螺絲,燒電焊。皮膚開始皴裂,衣衫逐漸破舊,手掌生出厚繭,肩膀磨起血印。不同的是,內務依然讓我頭疼,每天最早起床疊被子,但還是全班最差。鋼軌扛上肩,剛開始還能走在隊伍最前頭,面不改色談笑風生,慢慢越來越往後,話也越來越少。列兵小王偉什麼都不敢說,上等兵小李幫我扶了一把但眼神不對,下士小張排長長排長短,卻是排長連這都扛不起來的意思。
一到晚上,老兵們開始打牌,我只能和義務兵們玩玩街頭霸王。偶爾上QQ空間,同學出國的動態,朋友旅遊的照片,似乎都在敲打著我的神經。一天一位月薪1萬的大學舍友向我訴苦,周末只能單休,並堅持認為我在部隊當領導理應過得很好。曾經朝夕相處的同窗,只是因為道路選擇不同,從此便擁有兩種截然相反的青春,這讓我有些困惑,甚至不甘心。
一個停電的下午,我獨自走向一座山峰,手腳並用數著步數向上攀爬。在山頂,我看見遠處綿延的還是禿山,窪地裡堆積著和這邊一樣的褐黃色碎石,幾隻烏鴉沉默著盤旋。時光暗沉,黑夜像兩隻巨臂將要箍向我,我啊,就要在這裡待下去了,大好青春將要「消耗」在這裡。
排長們同病相憐,經常去後山聚餐。我們一見面要麼共同抱怨,要麼相互訴苦。一種情緒慢慢鬱積在胸口,白酒一杯杯灌進胃裡,騰起一團團火,不可排遣,無處安放,阻礙著力量的騰飛,也扼殺著願望的升起。「現在受的罪,都是當年腦子進的水。」一次我借著酒勁大聲說,隨即得到了大家一致贊成。這種想法一旦生根,雖然每天還是照常上下班,但精神狀態明顯消沉,牢騷越來越多,幹勁越來越少,只覺得人生寡淡,索然無味。
直到一天排裡的老李找到我,他遞給我一根煙說,排長有幾句話給你說,你最近總說這不好幹、那不好幹,老兵說說這沒什麼,你不能說,你是幹部,幹部幹好了還有個前程,兵到點就得走人,你都說不好幹不想幹,那我們還有什麼幹頭,你說話誰還聽?
老李那時已經是十四年的老兵,照樣天天扛槽鋼。還有老夏,沒事就喊兩句,再也不幹了,幹夠了,可他一到工地就甩開膀子幹……生活在這樣的集體,我確實無地自容……
此後,我再也沒有抱怨過,內心深處也開始坦然面對現實,努力鑽研施工,虛心學習管理。沒過多久,我接到去教導隊帶新兵的通知,之後再也沒有回這個工區。那裡雖然艱苦,但湛藍得有些不真實的天、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的陽光,才是記憶裡最深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