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施健子/文 黃永松和吳美雲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家小飯館裡,黃永松遲到了一個半小時。「我就坐在二樓的一個桌子,面對著樓梯,有一個年輕人,很高很帥,很帥哦,穿了一件橘紅色的T恤,匆匆忙忙背著一個小包包就上來,他說,對不起對不起,你是吳小姐是吧?原來這就是黃永松。」
吳美雲記得很清楚,那是1971後的某一天,從美國留學歸臺的她想創辦一份報紙,黃永松是朋友介紹來的美術編輯。沒想到一合作就是40年。 「很帥很帥」的黃永松,彼時還是籃球隊的運動健將,現在,這個有點佝僂的老頭,成了專職模特——展示漢聲的所有出品,包括衣服。
在《漢聲》北京的辦公室裡,有一本《漢聲100》,這是《漢聲》雜誌在第一百期時出的紀念專集,很多名字從上邊一直往下排,是在漢聲工作過的工作職員,越往下字體越大,左上角有三個很小的字:黃永松。
「這樣快速瀏覽所有的 《漢聲》封面,三分鐘就用掉我四十年。」黃永松說。
最初創刊時,吳美雲的想法是辦一份讓國外人了解中國,了解臺灣的綜合性報紙。她在美國上學,總是被別人誤認為是日本人,糾正過來後,老外一本正經地問她,那中國有什麼特色文化?她答不上來。「那時在美國人的眼裡,中國人就等同於梳著辮子給他們修鐵路的華工。吳美玉在大學時辦過報,所以她想做這樣一件事。」
正值臺灣報禁期間,社會人士不能辦報,但可以辦雜誌,雜誌是什麼方向呢?當局嚴格控制內容,不能涉及任何一點政治問題。黃永松出了個主意,就辦一本文化雜誌吧。 黃永松帶吳美雲去看廟會,看臺北城市生活底下的市民結構——廟會是靠行會支持的,行會則是宗族系統的延伸;辦公地點在臺北市松山區,他們一起去拜松山的媽祖廟,吳美雲意識到其實臺灣人在心靈上是有寄託的,於是產生了興趣。
《漢聲》1971年創刊,最早叫《E-CHO》,全英文,90%發掘中國人的傳統和故事,10%來討論現代生活。
「雜誌是為了讓獵奇的外國人真正了解中國人。獵奇會給人歸類,但人是不能被歸類的。很多人喜歡《漢聲》的原因就是因為它不獵奇,它是要展示給想要獵奇的人看,告訴他們你們錯了。」黃永松說。
這個愛拍照的青年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從事的事有多麼大的意義,直至結識了臺灣的「文藝青年之父」俞大綱,他告訴黃永松,「你要做一個肚腹。傳統就像頭顱,現代就是雙腳,現在的情形是傳統被拋在後面,雙腳往前跑,是一個缺少肚腹的斷裂狀態,你要做一個肚腹,把它們連起來。」
1978年《ECHO》停刊,《漢聲》中文版面世,雜誌的使命從「連接東西的橫坐標」變成「連接傳統與現代的縱坐標」。再過10年,1988年的《漢聲》開始回到大陸採訪。他們做了很多有趣的選題,雜誌漸漸變成了完整的文化地理樣本。米食、麵食、風箏、泥塑、淮陽人的祖廟祭、陝北的剪紙、貴州的蠟花、五臺山的騾馬大會……所有你能想到想不到的題目都曾是 《漢聲》雜誌的專輯。發行量最大的時候,這本雜誌銷往三十幾個國家,每期銷售量十幾萬份。瑞典漢學家高本漢所在的哥德堡大學曾把 《漢聲》作為展品展覽了兩年。
吳美雲曾經對著一冊 《黃河十四走》感慨道,「這樣的書能夠編一兩本,這一輩子的編輯生涯基本上就值了。」
並不是所有的工藝都還有靈魂並存在於生活當中。《漢聲》的選題有時離生活很近,有時又很遠,雜誌已經跳脫出服務讀者的基本功能性。只要有過痕跡,黃永松就要忠實地記錄下來。「我們建立的是中華傳統民間文化基因庫,要先整理起來。比如稻米,不管它是多好的品種,如果有一天因為蟲害等原因減產而無法滿足我們的需要,我們就要到基因庫裡面去找出原來的品種,用他們交配,創造更好的品種。現在是最初的調研和整理,《漢聲》就是在做這個工作。」
有一年,黃永松在浙江南部蒼南縣做田野調查,意外發現了製作藍印花布的夾纈工藝。這種服裝的印染技術,始於秦漢時期,盛行於唐宋。在宋朝,夾纈被用來做軍用物品,嚴禁民間打造、販賣。從此,民間的夾纈逐漸從複色趨向於單色。這種方法從元朝之後就從典籍記載中消失了,失傳已經有幾百年。
所有的人都意識到,這可能是中國現存的最後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夾纈作坊。黃永松把這項印染技術的每一道工序都完整地記錄下來。在即將離開時,作坊主人告訴他,由於夾纈製作過程非常麻煩,而現代人又很少再使用這種布料了,他決定要砸掉染缸。
黃永松問他說,一定要砸掉嗎?他說一定要砸掉,因為創造不了經濟利益,他活不下去了。不過如果有人買布,他可以多做一段時間。
黃永松非常衝動地跟他定了一年的貨:一年的貨有一千條夾纈,每條夾纈很長,有將近10米長。
這樣的「豪舉」和這堆放在倉庫裡的布匹並不能解救傳統工藝面對現代社會的困窘,大多數時候,記錄者也只能是見證工藝消失的過程。無錫惠山泥人裡最絕妙的是手捏戲文,也叫「細貨」,人物形象取材於京劇、崑劇以及地方戲曲,是傳統戲典美學的民間刻本,項目持續了8年才集結成冊。捏泥人需要兩人無間合作,一人捏塑,一人彩繪,接受採訪的一對老匠人,彩繪師傅眼睛不行了——太多的傳統民間工藝先從生活中消失,接著隨先人而去。
無論是工藝抑或設計,必須與大多數人的生活有關,傳統文化的救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遠非結果。
2007年開始,黃永松在浙江寧波慈城推動一個叫 「天工之城」的文化復興項目。慈城不大,從南門走到北護城河只需要20分鐘。東門外塔山上的清道觀,是黃永松來到小城暫住的地方,這座道觀始建於唐天寶八年(公元749年),曾是江浙最負盛名的道觀之一。黃永松的一位朋友研究風水,他到這裡看過之後說了四個字:上風上水。
手工業園區已經有了成果,從2009年的 「母親藝術六展」到2010年的「天工之城工藝五展」——瓷藝、紫砂、彩塑、服飾和座具,分別代表泥文化、布文化和木文化,這是中華文明區別於西方金、石文明的精髓。
黃永松的努力並不難理解,「垂直整合。我們把老藝人集合起來,把工藝進行整理,讓年輕人去學習,之後就是產業進駐。傳統文化固態完了是要活化的。」而我們也更傾向於換一種表述方式:「天工之城」是《漢聲》的夢想之城和實驗之城。
「我的很多優秀的同學都羨慕我。他們中的一些去了美國讀研究生,之後進入大公司當螺絲釘,生活一成不變,反而是我的日子變得比較有趣,觸目皆道。」
盯著牆上一幅照片裡「民間老手歡喜自在」的題跋,「我現在很自在。」黃永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