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30多年跋山涉水，他只為尋找一個關於「失蹤」的真相
■中國軍網記者 楊帆
山東臨沂莒南縣的葛洪志大叔最近很開心，一件讓他奔波了大半生的事情終於塵埃落定。
葛洪志今年49歲，從他18歲起至今31年的人生歲月裡，他生活的重心只有一件事，尋找在朝鮮戰場上「失蹤」了的三爺爺葛振康。在葛洪志的家鄉，葛振康到底去了哪裡一直有很多的猜測。有人說他去了朝鮮後當了逃兵；也有人說可能犧牲在了戰場上，連屍體都沒有找到；更有甚者，說他可能戰爭結束後去了別的地方沒有與家人聯繫。「逃兵」的說法讓葛洪志最難接受，他不相信那個給家裡寄回立功證書的英雄爺爺會做這樣的事。「我就是想查出真相，三爺爺到底咋樣了。」不管是「逃兵」還是烈士，他覺得應該給三爺爺一個說法。
兄弟二人同年異地參軍，同一個戰場不知其人
葛振康在家中排行老三，為生活所迫，1935年從現稱嶺泉鎮前葛集子村的老家闖關東出走。誰都不曾想到，他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1945年9月，葛振康的二哥、葛洪志爺爺葛振發在老家入伍參軍。1951年，家人突然也收到了葛振康的《革命軍人證明書》和立功喜報，這才得知他跟二哥是同年同月入伍，只不過入伍地遠在遼寧鳳凰城。兄弟十年未見，卻在同年加入革命隊伍。「當時只覺得不可思議，也太巧了！後來才想到三爺爺可能是即將隨軍入朝作戰，這才想方設法把證書和喜報寄回家，給家裡留個念想。」每個上了戰場的人都會做最壞的打算，葛振康應該也是。
1950年，比葛振康寄回證書和喜報早一年，二哥葛振發已經跟隨後來被稱作「萬歲軍」的38軍入朝作戰。據時任營教導員的範垂禮老人回憶，1952年，葛振康也報名申請參加志願軍入朝作戰。「名單是我統計的，全營一共20人，其中包括葛振康。」命運太巧合，也太殘忍。槍林彈雨的異國他鄉，這兄弟倆或許隨軍擦肩而過，又或許作為友鄰部隊共同守衛攻打過某個要地，只是，他們並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戰爭勝利了，如果能一起回來，這該是一段多麼傳奇的家族故事！不幸的是，1953年葛振發隨軍回國後因意外去世；葛振康更是「失蹤」，家人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從1935年三爺爺葛振康闖關東後家人就沒見過他，直到爺爺去世他們兄弟也一直沒見過面，甚至不知道彼此都在朝鮮作戰。」小時候，葛洪志並不十分清楚三爺爺的故事。他只是從父親口中和家中的立功喜報上得知，爺爺葛振發和三爺爺葛振康都是上了戰場立過功的大英雄。爺爺穿軍裝的照片一直放在家裡最顯眼的地方，白白淨淨，很是帥氣。可是，三爺爺長什麼樣子呢？他至今也不知道，問過一些三爺爺的老戰友，只是說個子不高，大約170cm左右，但是打起仗來很是英勇從不含糊。
當年那段歷史的見證者大都已經去世，認識葛振康的更是寥寥可數，關於他在戰場上的具體事跡，只有資料上的簡單幾筆，英雄的故事在逐漸消逝。
莒南革命烈士陵園。中國軍網記者楊帆 攝
父子接力尋親60餘年，生命「後期」終於夢圓
葛洪志的父親在世時，就曾持續通過書信、走訪等途徑尋找三叔葛振康的下落，由於不知道葛振康所在部隊的具體地址，書信大多被打回。1983年葛洪志父親患病去世，留給葛洪志的除了一些因治病產生的債務，還有一個更重要的遺囑：接著找下去！那年，葛洪志13歲。
「三爺爺沒結婚，我不找就沒人操心這事了，這是我的責任。」1988年，成年的葛洪志接力踏上找尋葛振康的路程。這30多年裡，他去葛振康曾經的老部隊20多次，走了十幾萬公裡，尋訪了近百名曾經的戰友。有過希望，但更多的是「查無此人」。
1989年，葛洪志打聽到葛振康所在原41軍駐地在廣西柳州柳城縣。19歲的他借了50塊錢，帶著一包幹糧、十幾個雞蛋第一次坐上了開往廣西柳州的綠皮火車。下了火車，別人就告訴他沿著鐵軌一直走就能到柳城縣，可是卻沒說得走100多公裡。柳州的秋天，蚊子已經多了起來，沒有路燈，腳下全是石子，葛洪志走了一天一夜，到的時候腳已經磨破了。可是查詢的結果卻讓人沮喪，沒有找到葛振康的檔案。
廣西、廣東、湖南......凡是有過41軍蹤跡的地方，葛洪志都去過了。他戲稱自己雖然沒有看萬卷書，但是真正做到了行萬裡路。2003年6月，葛洪志33歲了，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來到廣東樟林鎮原41軍烈士陵園。裡面143名烈士的墓碑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試圖找到三爺爺葛振康的名字，可是仍舊一無所獲。那天晚上，在梅州火車站，他第一次絲毫沒有在意旁人的目光，沒有避諱身邊的妻子，哭得像個孩子一樣。「太心酸了！」吃點苦不怕，怕的是看不到希望。想來成年人的崩潰大都是短暫的。第二天醒來，還殘留著淚痕的葛洪志使勁兒揉了揉眼睛，對早已收拾好的妻子說了聲「走，回家繼續找！」這些年，絕望的時候很多，但他從沒想過放棄，冥冥中他總感覺，這條漫漫尋親路，總有到頭的那一天。
葛洪志夫婦。中國軍網記者楊帆 攝
又這樣堅持了十幾年。2016年8月，年近五旬的葛洪志被確認為肺癌晚期，醫生當時給出剩下的時間是半年。身體的病痛讓葛洪志沒法兒繼續奔波，妻子女兒也開始勸阻，擔心他的病情加劇。「這麼多年了，能做的你都做了，找不到就算了吧！」葛洪志的妻子左興芳這樣勸過。左阿姨今年53歲，從嫁給葛洪志開始，她就一直參與尋找三爺爺葛振康這件事，經常陪著丈夫全國各地跑，25年來從沒抱怨過一句。她打心眼兒裡認為葛洪志這件事做的是對的，哪怕為此花掉了家裡大部分積蓄。要不是葛洪志生病，她說還會一直支持他找下去。葛洪志自己明白，時間越久，希望越小，只是不管他再怎麼迫切希望得到三爺爺葛振康的消息，也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就在葛洪志一家都已經快要放棄的時候，轉機出現了。2019年清明節前夕，葛洪志輾轉聯繫上了曾跟葛振康在同一部隊服役多年的老兵範垂禮，後者建議他到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找找。
「瀋陽那邊說有這個名字，但是又怕是重名的，還需要進一步確認。」葛洪志說聽到電話裡說有葛振康名字的時候，腦子突然懵了一下，終於找到了？他又激動又有點不敢相信，當即買了最早去瀋陽的車票前往查證。
早在2002年時葛洪志就來過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但是都沒有找到葛振康的名字。據陵園工作人員解釋說，2014年他們接到了一批抗美援朝烈士名單，葛振康是其中之一，所以2014年葛振康的名字才出現在瀋陽抗美援朝烈士英名牆上。後來又經過多方查證，才終於確認英名牆上的葛振康就是葛洪志找了30多年的三爺爺葛振康。
莒南革命烈士英名錄。中國軍網記者楊帆 攝
至此，葛振康不為家人所知的人生軌跡終於得以有個大致輪廓。1945年9月在遼寧鳳凰城入伍後，葛振康服役於後來改編為41軍122師364團的部隊，遼瀋戰役結束後，又經歷平津戰役，北平解放時所在部隊在西苑機場接受了中央領導的檢閱。其後又轉戰廣西、廣東。抗美援朝戰爭開始後，葛振康自願報名，1952年入朝作戰，1953年犧牲於朝鮮戰場，職務排長。
2019年5月30日，歷經66年，葛振康的名字終於以志願軍烈士的身份鐫刻進家鄉革命烈士陵園的英名錄。那個「失蹤」了半個世紀的人終於得到了自己應有的稱呼——志願軍烈士。
兩次立大功，葛振康沒有「失蹤」
葛振康的革命軍人證明書。中國軍網記者楊帆 攝
葛振康的立功證明書。中國軍網記者楊帆 攝
榮譽或許會遲到，但英雄的故事不該被遺忘。
「個子不高，作戰勇猛。」今年已經91歲的範垂禮老人提到葛振康精神特別抖擻。他是目前了解葛振康在戰爭年代事跡的唯一一人。遼瀋戰役前期，範垂禮跟葛振康同在364團2營，範垂禮是四連文書，葛振康是五連一個班的副班長。所屬不同的連隊，平時的生活倆人並無交集。範垂禮第一次關注到葛振康，是因為葛振康配合四連攻打太子河時勇猛無比，榮立大功一次，成了連隊的名人，經常聽到戰友們談論他。
解放鞍山時，在鞍山北部的土臺子一帶，敵軍一個連駐守在磚窯場內。戰鬥持續近一整晚也攻不下來，營長打算用炸藥爆破，傳令當時已經擔任五連司務長的葛振康，把50斤的炸藥包送到營指揮部。等了許久也沒見炸藥送來，天快亮時，磚窯場方向突然傳來一聲震天巨響。一打聽才知道，葛振康直接把50斤炸藥「送」到了敵軍陣地，拉著導火索將一個連的守備敵軍全部幹掉了。完成「任務」後，葛振康又自己回到了連隊，完全沒當回事。至於是聽錯了命令，還是其他什麼原因，現在已經不得而知，葛振康自己也沒說過。「這可了不得，司務長是負責後勤的，不管戰鬥，解決了戰鬥自己還沒受傷。」這個出人意料的戰果，讓戰友們對葛振康更加另眼相看，也給葛振康帶來第二次大功獎勵。
「那個時候立大功很了不起，葛振康立了兩次。」範垂禮回憶，當時東北野戰軍還沒有特大功，最高就是一人榮立三大功可以獲得毛澤東獎章！整個41軍只有一個人獲得過。時隔多年，提及當年戰場上的事情，範垂禮依然熱血沸騰，對當年老戰友的英勇表現滿滿都是讚美。
讓範垂禮惋惜的是，葛振康所在部隊不是成建制入朝作戰，自願報名的人員作為補充兵力，分配到入朝作戰減員最厲害的部隊，編制分散後就與他們大部分人失去了聯繫。再加上葛振康是異地入伍，入伍時的籍貫地還屬於莒縣，後來的行政區劃調整為莒南，一字之差卻分屬兩個地區，這也是後來葛振康家人沒有收到他犧牲消息的原因之一。
現在，在莒南革命烈士英名錄上，葛振康算是一個「新人」，這個遲到了60多年的名字是葛洪志一家用盡了全力找回來的。葛洪志說他去年已經辦了護照，如果今年沒有找到，他打算親自去朝鮮找找，一切有可能的機會都不能放過。原來說葛振康是「逃兵」的村裡人現在也終於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葛洪志總算「給了村裡一個交代」。
歷史就像陳年的膠片，免不了塵埃和劃痕，甚至斷裂。在時隔66年後，能夠為三爺爺找回應有的榮耀，讓他能榮歸故裡，葛洪志覺得這是他這輩子做的最有價值的事情。曾經所受的那些苦，那些難聽的流言，都不算什麼了。
「葛振康，男，漢族，山東莒縣人，原41軍122師364團2營，排長……」一個烈士年輕的生命被濃縮在了簡單的表格裡。已經放下擔子的葛洪志還有最後一個心願，他希望能找到三爺爺的遺骨，在莒南烈士陵園給他立一塊墓碑，能讓後人憑弔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