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讀書、寫作,以及評判一篇文章的優缺,大家見地各異,主張不一。鑑於此,中國作家網特推出「名家談寫作」系列文章,讓古今中外的名家與您「面對面」傾授他們的寫作經驗,或許某一句話便能讓茫茫書海中的您恍然大悟、茅塞頓開。敬請期待。
——編者
林斤瀾
世界上的小說,都從短篇開始
年紀也漸漸地老大了,會忽然思鄉起來。家鄉的江心嶼,在我的思念中就是一個蒼翠古樸的盆景:那狹小橢圓的小島,兩頭小山、古塔,江水拍岸,樹木盤根錯節,還有古寺的暮鼓晨鐘……
我不喜歡那種全景式的盆景,山重水複,亭臺樓閣,樵夫釣叟……隨處都是講不盡的故事。我也不喜歡本當「瘦、透、皺」的石頭上,插起「平、板、直」白鐵剪的紅旗,說是表現深刻的社會意義。
我見過一個盆景,在什麼地方?在什麼年頭?都記不清楚了。只是一想起那盆景來,心裡就有平野千裡,大風呼號,亂雲飛渡……那是巴掌大的一個土坡,坡上一株樹,只有一株。樹形粗壯和挺拔兼備。大枝疏落,小枝密集,綠葉無數。枝杈全部傾向一個方向,樹葉張張朝一個方向伸展。這是曠野上,迎風挺立的大樹。孟郊有句:「高枝低枝風,千葉萬葉聲。」我聽見了精神抖擻、氣力旺盛、胸懷蒼茫、千古不朽的英雄的歌:「大風起兮雲飛揚……」
魯迅先生研究小說的起源,說是休息時候的消遣。魯迅先生的話很少有人公開反對,凡覺著說得不合適的就當作沒有這個話,只顧說小說本是載道啦,明理啦,言志啦。
我們有一種源遠流長的文體,叫做「筆記」。那是閒文,或是忙中偷閒記下點閒事,卻給我們留下一些意味深長的文學。小小說若從這裡吸收營養,我想會走出一條路來,穿過芳草地。
世界上的小說,都從短篇開始。短篇一統的局面有多長久?各處不一樣。中國最初是異人、異事、異言、異情的記錄文字,叫做筆記體。無異不記,又稱誌異,這是起源了。記錄不免增刪,根據各人或眾人的趣味,或添枝去葉,或加油減醋,把片斷組織成情節,發展成故事。這時也還離不開奇異,又叫做傳奇,無奇不傳也。後來小說變路子去寫人寫平凡寫實生活,擺脫史傳影響。逐步成熟,產生了「純」小說。形容作家能力的「純」,常用一句話「爐火純青」,從顏色上看,「純青」也是色彩的淡化,也可以說抽象化吧。
現實主義是一種比較古老的、生命力也相當頑強的主義。在文學發展史上,沒有其他任何一種流派、主義能夠取代現實主義的地位。要講中國文學傳統的話,可以說基本上走的是一條現實主義的道路。
小說道上的基本功,少說也有兩事:語言和結構。結構,有人借用日常用語——組織,也在理。這兩事可磨性子,十年八年不一定起成色,不見成色,枉稱作家。
小說的文野之分,我想是分在語言。文體之分,分在結構。作家的面貌之分,我以為分在語言;體格之分,則分在結構上。
文學可憐,擺到讀者面前的只有無聲無色的文字——語言。我們漢族使用的還是磚頭般的方塊字。作家幹活如同砌牆,如同瓦工石匠。學這行手藝得分三步走:一是說中國話。二是說好中國話。三是說你的中國話。瓦工憑一把瓦刀,石匠一把鑿子走遍天下。可是瓦刀鑿子拿在你手裡,只怕寸步難行。因此還不能夠掉以輕心。試看報刊,邁出第一步說中國話,也得費點勁吧。到了第三步,一張嘴,人就知道誰在說話,別人說不了那樣的,還總有幾句在你,也只可湊巧那麼一說,一字不易。作家磨蹭一輩子,也不定磨蹭得到這款式。
小說究竟是語言的藝術,小說家在語言上下工夫,是必不可少的、終生不能偷懶的基本功。先前聽說彈鋼琴的,一日不練琴,自己知道;兩日不練,同行知道;三日不練,大家都知道了。這話說得懇切,特別是「自己知道」一說,當有啟發。
有位老健的前輩作家(指沈從文——整理者注),只用一個字,說他對語言的追求探索,這一個字是:「貼」。仿佛貼在描寫對象身上,要貼得上,貼得住,貼得嚴。有回說起現在有的寫農村生活的小說。沒有農村語言,農民嘴裡說的不是農民的話。敘述農村事情,沒有鄉土風味。可是這種作品又因「思想」頗得好評,好評之中有一條是:真實。前輩作家連連搖頭說:「我不懂,我不懂。」我想若為了某種需要,表揚一下也可以。但藝術自有規律,那樣的語言怎麼真實反映了農村生活?那是不可能的事。
有回議論《紅樓夢》,說大觀園裡的小姐丫頭,她們都在一個環境裡成長,嘴裡的語彙大都差不多,語法句式大致相同,但又各是各的,捂住名字都能知道誰在說話,那是怎麼回事呢,「秘密」在哪裡呢?
魯迅先生寫對話,倒是「少」的,少得出奇,少到只見精華。提到九斤老太,就等於說「一代不如一代」,提起「一代不如一代」,就會應聲出現九斤老太。九斤老太說過別的話沒有?有。可是的確不多,「一代不如一代」仿佛掛在嘴邊,張嘴就來。一句對話,把一個人物石雕一樣立起來。什麼叫大手筆?這就是。
文學上有病句一詞,寫小說寫出病句來可不可以?我想是可以。不但人物對話中可以,敘述中也可以。有時候一個病句,偏偏起了特殊的作用。好比瞎了一隻眼,讓人叫做「獨眼龍」的,一般比雙眼的還牛氣。
但不起特殊作用的病句,就只是病句。起特殊作用的病句也不能多,多了,這小說長成病秧子了。
世界上不論大小事情,沒有一件是孤立的。每一發生,每一發展,都是四通八達,都立刻,都同時又通又達。一支筆寫得過來嗎?只能「花開兩朵,單表一枝」。表完這一枝,再表那一枝,頂多是花插著來。
若不死摳,遍及其餘又有可能。這就是攻其一點的同時,留下許多空白。空白又叫留白又叫布白,若留得好布得妙,勾起感覺,觸動感情,激發感想,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空白是一種藝術手段。這手段在我們祖國發揮得淋漓盡致。請看空空舞臺,隨手是門是窗,隨步是山是水。空間和時間都因無為,所以無限。國畫更加明顯,不但花木無根,群山都可以不落地。畫家把構圖構思,直接叫做「布白」。書法是中國特有的藝術,什麼「計白當黑」,「字在字外」,也就是音響上「此處無聲勝有聲」的意思。
小說不論大小,都得留夠空白。若講究中國的氣韻、氣質、氣氛、氣派,氣,渺茫,請從空白著手,讓空白把氣落空——其實是落實,請看山水靈秀地方,靈秀是氣不可見,若建一空靈亭子,可見空白了,也就可見靈秀的生機,穿插空白而出現生動了。
中國人有聰明的地方,以前的章回小說書上,字裡行間,常有批註家的批註。有時候簡短,還帶形象,又有名堂。好比說:珍珠穿線,巧手攢花,樓梯,摺扇,剝筍,倒捲簾,開門見山,平地高樓,流水。合掌。還有些難琢磨一些的:草蛇灰線,天馬行空等等等等。這些說的不完全是結構方法,但都和結構沾邊兒吧。一共有多少個,不知道。好像沒有人統計過,也沒有誰給歸歸類吧。大概是出來一部小說,有點新鮮法子,就有批註家給編出個名堂來。有的是常使的,就流傳開來。有的不大好使,日子多了就給扔下啦。
同行同輩中,有一位寫得真好。他的師母贊道:「下筆如有神」。我琢磨神在高雅與通俗兼得、一石雙鳥,叫人不勝羨慕。這一位卻又不喜歡「巧」;不聯繫「技」,反倒說那樣就「纖細」了,就「佻撻」,就「做作」了。
我強調「結構」是基本功,他說他的結構「隨便」。比作水,隨勢賦形,也就是順其自然的意思。
我盯著這一位,為什麼不論小說或散文,下筆就是你的。熊掌與魚,孔夫子以後,就你「兼得」?這一位默然,過一陣文章中寫道:苦心經營的隨便。
苦心好比一朵雲,一團氣,一個原始的蛋。這就是一位打腹稿的作家。他泡茶,點菸,有時還偷幾口酒喝。他枯坐走神,把起承轉合空腹明白了,哪一段說幾句什麼話也經營得意了,原始的蛋也浮出水面了。那蛋沒有門可是有裡有外。進那沒有的門,裡面又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概念:夢想成真。不分恐懼與歡樂,想得到就出現得了。出現無門,也就是不分時間,也就是沒有「四維」,卻有老師。老師從希臘神廟,學到供養人性。這一位將就小說,把人性改成和諧。這和諧是夢想。世上沒有經歷。這一位當真了,當現實了,當現實之中最最實的比如流水帳,帳一樣寫下收支,寫下憑據。其實心想著流水如浮雲,兩眼閃電,菸灰成寸,面紅耳赤,手腳不識抬舉。
他的小女兒「知父」,把此情此景叫做「憋蛋」,輕腳輕手告訴別人:老頭兒「憋蛋」了。
汪曾祺常說結構不要謹嚴啦,結構要隨便啦。他尤其反對戲劇性結構,以為那就把小說弄假了。我說小說若真「散」,那是一盤散沙。無藝亦無術。散文化小說,是散而不散,外散內不散。金派評註家點出來的「珍珠穿線」「草蛇灰線」「橫山斷山」「天馬行空」……點的也是「散不散」。汪曾祺的「散」,一見就是他的,不會和別人混雜,可見此「散」自有他的「敲法」。此「散法」我曾戲尋「規矩」:「明珠暗線」一也,「打碎重整」二也。
語言上頭,長篇和短篇分不出來。分別,其實就在結構上。
魯迅先生專攻短篇,他的操作過程我們沒法清楚。不過學習成品,特別是名篇,可以說在結構上,篇篇有名目。好比說《在酒樓上》,不妨說「迴環」。從「無聊」這裡出發,兜一個圈子,回到「無聊」這裡來,再兜個圈子,兜一圈加重一層無聊之痛,一份悲涼。《故鄉》運用了「對照」,或是「雙峰對峙」這樣的套話。少年和中年的閏土,前後都只寫一個畫面,中間二三十年不著一字。讓兩個畫面發生對比,中間無字使對比分明強烈。《離婚》是「套圈」,一圈套一圈,套牢讀者,忽然一抖腕子——小說裡是一個噴嚏,全散了。《孔乙己》在素材的取捨上,運用了「反跌」。偷竊,認罪,吊打,斷腿,因此致死的大事,只用酒客傳聞交代過去,圍繞微不足道的茴香豆,卻足道了約五分之一篇幅。
用不足三千字,寫了孔乙己的一生,讀來甜酸苦辣俱全。如若不是通過酒店小夥計的眼睛,這麼一個叫絕的角度,那是辦不到的。都德的《最後一課》,譯成漢字到不了兩千,屬於小小說。那愛國主義的感染力量,二十萬字也難辦得到。論絕處,也是尋準了小學生的眼睛。這是「一招絕」。
短篇小說要力求完整、和諧,前後不參差,讀來仿佛一氣呵成。好比說最前一句話,就比長篇重要得多。最後一句話能起的作用,也往往是長篇不能夠的。精彩的最後一句,有時候好比拳擊中的最後一擊。有時候好比畫龍點睛。有時候帶動全篇,竟有叫全篇改觀的。有時候又一言發人深省,一言繞樹三匝……照樣放在長篇尾巴尖上,不會有這麼大勁頭。俗話說「四兩撥千斤」,那也有限度有條件,如若不會撬撬槓原理,也撥不動。
新近讀小說中,想著當今流行的寫法一種是加法,一種是減法。
減法也可以說是「省略法」,這是擺平了說的。若是提高點,說它個「傳神法」。前人說過,好比畫人只畫一雙眼睛,別的全省略掉了,一目傳神,一葉知秋,一粒沙一個世界。一就夠了。
怎麼能「一」呢?那形象的記憶,藝術的感受,既要敏銳吸收,又要耐久儲藏。到用得著的時候,「一」在陳年倉庫角落裡閃閃發光,就用這個發光的細節,把別的儘量撤開,好像刨掉鏟去撤下沙土,露出金子。
情節的線索是明顯的線索,最容易拴住人。但,也會把複雜的生活,變幻的心理,閃爍的感覺拴死了。有時候寧肯打碎情節,切斷情節,淡化情節直到成心不要情節。有人說靠情節作線索,格調不高。有人說戲劇性的情節,能把真情寫假了。
小說當然可以淡化故事,打散故事,或是心理「情結」頂了故事「情節」……無論如何,多元總比一元生動。當然,也可以有一元是專說故事的,可以順序說下來,從頭至尾,正是故事的始終。但,這一路小說,故事也不是最重要。故事以外,還有重要的在,才是好小說。
前人有言,「沒有點兒荒誕,沒有小說」。要是換換說法:「沒有虛構,沒有小說。」「沒有想像,沒有小說。」那容易接受得多,前人偏說作荒誕。
荒誕,與荒唐同姓,與怪誕齊名。可又屬有舉世公認的名篇,比如外國的卡夫卡人變甲蟲,中國老先生蒲松齡,早就玩兒投胎蛐蛐兒了。
卡夫卡人變甲蟲的荒誕,始終籠罩全篇。荒誕籠罩之下,又處處寫實,不但視覺聽覺,還拉上觸覺嗅覺,讓細枝末節誠實又實誠。仿佛荒誕是拎起來,寫實是託住。
拎起來是升華,託住的憑實力。升華與實力,都是寫作手藝裡的重要手段。這兩位的情投意合,又會別開生面。啊,老天爺。
荒誕的對面,論境界,可以是抒情。那麼結合起來又如何?蒲老先生試了試。苛政、惡俗、家破、人亡,沉甸甸、重墜墜、現實實、實質質。不想小兒的亡魂,飛投蛐蛐。一鳴驚人,再鳴大捷。一鼓作氣,再鼓龍廷。這飛揚升華的氣概,得到歷代讀者的共鳴,仿佛長年壓抑民族的心聲。
荒誕籠罩,現實鋪墊,抒情升華,遂成重要著作。如果一篇小說真正沒有一點想像與虛構,會如殭屍。作家到了晚年,往往對年輕時候豐富的想像與虛構,以為過多,嚴格點的還會把昔日的豐富視作花哨。晚年寫起來漸漸避免虛構,雖留著想像,也抓緊了控制。這就是風格上走向平實了。也必然散文化了。或者說得更準確點,是走向平實的散文了。因為散文也有華麗一路。
如果一路平實下來,忽有想像出現如從天降,這就是寓奇崛於平實的風格,弄得好時,只一二處,使全篇的老到之中,透著神奇的光彩,令人嘆道:爐火純青。
如果把虛構避免了,又把想像控制復控制,到了無有狀態,文字都會幹枯。作家老矣,弄出才盡下世的光景來了。
「真誠」,有人說作「真情實感」,著重指明感情範圍。意思大致一樣。文論縱有千言萬語,真誠是靈魂。山不在高,有誠則靈。
不過真情實感還要化作藝術,若不,就不是作家該幹的事。「化」的中間,也可以「編故事」、「耍花招」。如果抬槓,絕對不「編」不「耍」還要是好小說,能舉舉例子嗎?但,沒有真誠的「編」和「耍」絕不是藝術。有一些真誠,太「編」太「耍」倒把真誠磨滅了,這也是「流行性感冒」。
真情實感是小說的內涵,是小說無窮的內涵,也可以強調起來說是本質的內涵。無論是開頭是結尾或是肚子,都是內涵的表現。
離開內涵,單單追求一種形式,只是形式的新鮮、奇特,或是美麗吸引著你。不為了別的,就為了形式美,或許也可以,懸崖邊上也可以有一條小路。但究竟不是大道。
文學是人學。先不細說,就這麼句話絕大多數同行都能接受。人是社會動物,除了人,再沒有別的動物能有社會生活。人道、人性、人格、人文……這些人字號事物,都是只從社會生活裡產生。文學手段再現也好,表現也罷,都是針對這些事物,並把這些事物擺弄在審美裡。
真正的文藝,總是借著形象感動讀者,起潛移默化的作用,讓人想得更多、更大、更遠,也就是有內涵,有較大的容量。
那麼說,小說就是要大了,要寫大事件、大場面、大人物、大自然……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小說就是要說小,好的小說是從小裡見大。小口子井,井底的地下泉水卻深得不知深淺。
小說只能說小,《水滸傳》寫農民造反,佔山為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回回得勝。事情鬧得夠大的吧,名義上寫了一百零八將,實際著力寫成人物的,雙手數得過來吧。
魯迅先生寫辛亥革命,只用長點的短篇寫一個阿Q,就把當時的社會面貌,特別是精神面貌刻畫得淋漓盡致了。
小說就是做大題目,也只能往小裡做。這叫做「大題小作」。為什麼?有人說是形式的局限。短篇小說不過幾千字,一萬多字就嫌長了。長篇小說也不是隨便兒長的,若是到了百萬字,要非常好才能讓人讀得下去。非常好的百萬字也只寫了個「大觀園」,「大觀園」在世界上,不過是滄海一粟。
我學習寫作的過程中間,有一個說法招人喜歡:哪怕是完整的故事,也只是素材、原型。經過了思索,或觀照,或升華,或悟,或叫做提煉什麼的。總之是找到了「核」,或「魂」。或叫做「膽」,叫做「味」什麼的,根據這個什麼的,打散原型故事,重新組織素材,為了充分表現這個什麼的……這個說法我不知道來自哪家體系,起初覺得有吸引力,後來落在寫作實踐上,覺著有道理,這個什麼的,簡直可以是指導思想了。至今我覺著不錯,夠當指導的份兒,只是不要供作唯一指導就好了。
和幾位比我年輕的同行,同坐海船,大海茫茫,春日遲遲,我們聊也聊夠了,鑽起牛角尖來。有位說了個想法,把它簡化又簡化,那想法是小說的內涵得是個永恆的東西。我們就此互相問答:這永恆的東西是什麼,好比說愛情的忠貞或反忠貞,算不算呢?否,這些只是永恆的表現形態。好比說生命的歡樂或是死亡的痛苦呢?否,這些只是永恆的表現情緒。究竟是什麼,只能意會——這裡也來了意會了。那是否好比佛說的,不可說,說出來就不是禪了?否。那是否好比道家說的道,「道生一」的道?否。那麼在你的生活裡,由哪裡,又怎麼感受到這麼個永恆?篤定非是小說的內涵不可?
我那鑽牛角尖似的追問,其實只是想聽到一些生活感受。如果是由感受經過思辨、感悟到那永恆的內涵,那大概是題材或主題的「開掘」和「深化」了。
如若沒有多少生活感受,或者離開感受,或者由思辨到思辨的辨悟,我覺得對寫小說沒有好處。小說的根基,究竟還是生活裡來的感受感悟,是感情他們家的哥兒們。
哪位如若特別是富於思辨,樂於思辨,為什麼要寫小說,直奔哲學豈不正經。
每一個學習寫作的人,能發現自己是個大問題。你不是要寫東西反映生活嗎?那你就要知道自己在寫作方面的氣質屬於哪一路?你的才能在哪兒?這很要緊。有的一下子冒出來,叫人耳目一新。這是他碰對啦。正合適。有的摸索了十年二十年不見起色,他沒摸著,那首先是沒有摸著自己的脈。這很要緊。有一種人寫「心理小說」很見才華,逼他寫別的,如寫「社會問題」,才華就不那麼顯露,一寫「心理小說」,才華才閃亮。
小說中有寫人物的,有寫故事的,有寫環境的。有寫心理的。大家得打開思路。你得到的素材中,有的是很適合寫出一個人物個性的,那你就著重寫性格。有的是很有感受的故事,那你就側重反映人物的命運,寫悲歡離合的故事。有的是複雜的心理,那你就寫內心世界。總之,你不要一條道走到黑,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作家是人。人跟人一樣都有神經,人跟人的神經又都不一樣。有的神經像銅絲,紋絲不動也管自顫抖。有的神經像牛筋,經拉又經拽,經拽又經踹。誰也不能跟著誰走,其實誰願意跟誰呀,左不過哪裡紅火,不由得往那兒趕了。這一趕,早晚是個錯。
須知:時尚如法輪常轉。中外都有作家說過,他的作品三十、四十年或是身後會被接受。沒準兒是長了這麼個心眼。
還有常言道:文章乃寂寞之道,那是高風亮節了。也有說這個話的,聽著帶「葡萄是酸的」味道。無如「知足常樂」,來自平民,出自平常,貴自平實。可說「三平有幸」。
拿來主義好不好?好。翻箱底思想好不好?好。尖銳,厚道。清淡,濃重。熱情奔放,冷靜含蓄,大刀闊斧,小家碧玉。變幻莫測,一條道走到黑……都好都好,都不容易,都有各自的讀者,都相互尊重著吧。只不過都要萬本歸源,落葉歸根,如若脫離生身之地、養育之恩,就如飄萍,如鏡花水月,如霧如煙。
把「懷念」沈從文先生的文字收集一起。對沈對汪都有意義。汪踩著沈的腳印,可以說亦步亦趨。可又只見走自己的路,一根筋似的我行我素。師徒兩位都認美是生命,供奉人性,追求和諧。沈投奔自然,他的翠翠、爺爺、渡船都是自然的色、自然的聲、自然的形,連那黃狗也沒有名字,自然而然叫做狗。雖說作家不會明講「天人合一」,卻明顯著太古的和諧,原始的人性的美。
汪出生在戰亂,成長在離亂,中年以後,在動亂中戴上帽子。汪的筆下,卻把這個「亂」「淡出」了。也不遁入自然,扭頭人間搜尋美,培植人性,發掘不妨想像直至虛構人世的和諧,把戴上帽子下放底層,也照「從善如流」的大流,但說深入生活,得益匪淺。汪走筆生命的歡樂,生活的健康。生愛生情的飛躍飛騰,在在迴避了沉重的代價,在在有意為之。
我曾和汪說,從你作品裡讀到的是愉悅,說作歡樂好像強烈了點。他想了想,還是用歡樂兩字。「這篇小說像什麼?我覺得,有點像《邊城》。」(汪曾祺語——整理者注,下同)
《邊城》回歸自然,《受戒》受用人世。各奔前程。「我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什麼時候都需要的。」(汪曾祺語)是「需要」,不一定是「現實」。
「我們有過各種創傷。但是我們今天應該快樂。」(汪曾祺語)創傷,是昨天發生的真實。快樂,是今天應該的感情。共分兩路:求真和求美。求真的求深刻,求美的求和諧。
文藝典故上常有聽說夢中成文,醉後得詩。偶然見景生情,一部長篇的結構歷歷目前。有為了一個字「捻斷數莖須」,也有「一氣呵成,如有神助」的時候。有一位雕塑家寫了一篇文章,發現稿紙邊上,不知不覺畫了個人像,就是他後來一個名作的「藍圖」。一位作曲家寫一個曲子,收尾兩句百思不得。兩年以後旅遊掉到河裡,爬上岸時口哼曲調,就是這收尾的兩句……這種事情多得很,搜集起來可以編一本書。
必須兩樣俱備。這個事情說起理論來有點囉唆拗嘴,有八個大字倒還分明:「長期積累,偶然得之。」
積累時,要有意去積累小說需要的東西。「偶然得之」可以得出各種學問,若要得出小說,需有意走小說之一徑。「偶然」來如閃電,去如「春夢無蹤影」,不常走這一徑的。怎麼「馬上運筆」?也就是捕捉不住。長期積累要捕捉,偶然得之也要捕捉,都捕捉些什麼?有人以感字排輩,排出「感受」,「感觸」,其實還有「感覺」、「感想」、「感動」、「感慨」……總起來說,屬於感情的東西就是了。又說:「靈感可否理解為因『感』生『靈』呢?」這句話是否望文生義了呢?但真情實感在藝術中,實當「靈」不讓。
我覺著短篇還有個好處,便於做些表現方法的探索。不照前輩作家那麼強調,說短篇最要技巧,有一位還說「要拼命」去做。咱們放低調門只說磨鍊技巧比較方便。
小說出現「散文化」「詩化」「戲劇化」,是從短篇化起的。有的看來只是在短篇中才化得開。比方說和五言絕句靠攏,若靠起長篇來不「氣短喘急」嗎?
歌謠中經常使用的重複。不只節奏,詞句都一模一樣一而再,再而三。產生的效果,別的方法不能替代。
寫小說怎麼提高,這好比上樓,一樓到二樓,二樓要到三樓……提高的步子不一樣,有人說,從一樓到二樓最難,依我看還是到頂層最難。我們也許一輩子到不了那一層。
一個人作品發表上百篇了,提高更難。因為一要注意不要落到人家的套子裡,又要不能入了自己的套子,要做到這樣,是很困難的。
小說是要一字一字地寫下來,一句一句地造出來,一章一節地編排出來。也就是要有錘字、鍊句、布局、謀篇的功夫。這一套功夫是基本功。沒有基本功,靈感也好,八個字也罷,都不能落實。因此,還要添上四粒陳倉芝麻:勤學苦練。這又不關秉性,人人只好如此。
拿小說來說,費多大的勁,才從一種模式裡跳出來,不想又落入另一種規範,又要起跑、助跑、蹦躂……這是沒完沒了的,也就這樣才多樣起來,也就這樣才會多元起來。現在若用一種框架去套小說,不但沒法評論,連當讀者也只好生氣,生完氣一邊兒歇著去。
作為作者,這就逼著我們去思考,去選擇,去發現自己,去發現自己的世界,去發現自己的世界的美。發現了美,發現了世界,又再來發現自己。這也沒完沒了。要說是苦差事,只好怨自己命苦了。
選自《林斤瀾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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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編輯: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