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讀書、寫作,以及評判一篇文章的優缺,大家見地各異,主張不一。鑑於此,中國作家網特推出「名家談寫作」系列文章,讓古今中外的名家與您「面對面」傾授他們的寫作經驗,或許某一句話便能讓茫茫書海中的您恍然大悟、茅塞頓開。敬請期待。
——編者
葉聖陶
作文不該看作一件特殊的事情,猶如說話,本來不是一件特殊的事情。作文又不該看作一件呆板的事情,猶如泉流,或長或短,或曲或直,自然各異其致。我們要把生活與作文結合起來,多多練習,作自己要作的題目。但是,聽說美術學生最不感興味的就是木炭習作。一個石膏人頭,一朵假花,要一回又一回地描畫,誰耐煩?
一、寫作重在鍛鍊語言習慣
鍛鍊語言習慣要有恆心,隨時隨地當一件事做,正像矯正坐立的姿勢一樣,要隨時隨地坐得正立得正才可以養成坐得正立得正的習慣。我們要要求自己,無論何時不說一句不完整的話,說一句話一定要表達出一個意思,使人家聽了都能夠明白;無論何時不把一個不很了解的詞硬用在語言裡,也不把一個不很適當的詞強湊在語言裡。我們還要要求自己,無論何時不亂用一個連詞,不多用或者少用一個助詞。說一句話,一定要在應當「然而」的地方才「然而」,應當「那麼」的地方才「那麼」,需要「嗎」的地方不缺少「嗎」,不需要「了」的地方不無謂地「了」。這樣鍛鍊好像很淺近、很可笑,實在是基本的、不可少的。家長對於孩子,小學教師對於小學生,就應該教他們、督促他們做這樣的鍛鍊。可惜有些家長和小學教師沒有留意到這一層,或者留意到而沒有收到相當的成效。我們要養成語言這個極關重要的生活技能,就只得自己來留意。留意了相當時間之後,就能取得鍛鍊的成效。不過要測驗成效怎樣,從極簡短的像「我正在看書」「他吃過飯了」這些單句上是看不出來的。我們不妨試說五分鐘連續的話,看這一番話裡能夠不能夠每句都符合自己提出的要求。如果能夠了,鍛鍊就已經收了成效。到這地步,作起文來就不覺得費事了,口頭該怎樣說的筆下就怎樣寫,把無形的語言寫下來成為有形的文章,只要是會寫字的人,誰又不會做呢?依據的是沒有毛病的語言,文章也就不會不通了。
聽人家的語言,讀人家的文章,對於鍛鍊語言習慣也有幫助。只是要特地留意,如果只大概了解了人家的意思就算數,對於鍛鍊我們的語言就不會有什麼幫助了。必須特地留意人家怎樣用詞,怎樣表達意思,留意考察怎樣把一篇長長的語言順次地說下去。這樣,就能得到有用的資料,人家的長處我們可以汲取,人家的短處我們可以避免。
二、「好」與「不好」
怎樣才能使文章「好」呢?或者怎樣是「不好」的文章呢?我不想舉那些玄虛的字眼如「超妙」「渾厚」等等來說,因為那些字眼同時可以擬想出很多,拿來講得天花亂墜,結果把握不定它們的真切意義。我只想提出兩點,說一篇文章裡如果具有這兩點,大概是可以稱為「好的了」;不具有,那便是「不好」。這兩點是「誠實」與「精密」。
何為「誠實」?自己發抒的文字與自己的思想、性情、環境等一致,從旁描敘的文章觀察得周至。
在寫作上,「誠實」是「有什麼說什麼」,或者是「內面怎樣想怎樣感,筆下便怎樣寫。」這個解釋雖淺顯,對於寫作者卻有一種深切的要求,就是文字須與寫作者的思想、性情、環境等一致。杜甫的感慨悲涼的詩是「好」的,陶淵明的閒適自足的詩是「好」的,正因為他們所作各與他們的思想、性情、環境等一致,具有充分的「誠實」。記得十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個同學死了,動手作挽文。這是難得遇到的題目。不知怎樣寫滑了手,竟寫下了「恨不與君同死」這樣意思的句子來。父親看過,抬一抬眼鏡問道,「你真這樣想麼?」哪裡是真?不過從一般哀輓的文字裡看到這樣的意思,隨便取來填充罷了。這些句子如果用詞適合,造語通順,不能說「不通」。然而「不好」是無疑的,因為內面我又想到有一些青年寫的文章,「人生沒有意義」啊,「空虛包圍著我的全身」啊,在寫下這些語句的時候,未嘗不自以為直抒胸臆。但是試進一步自問:什麼是「人生」?什麼是「有意義?」什麼是「空虛」?不將躊躇疑慮,難以作答麼?然而他們已經那麼寫下來了。這其間「誠實」的程度很低,未必「不通」而難免於「不好」。
也有人說,文章的「好」與「不好」,只消從它的本身評論,不必問寫作者的「誠實」與否;換一句說,就是寫作者無妨「不誠實」地寫作,只要寫來得法,同樣可以承認他所寫的是「好」的文章。這也不是沒有理由。古人是去得遙遙了,傳記又多簡略,且未能盡信;便是並世的人,我們又怎能盡知他們的心情身世於先,然後去讀他們的文章呢?我們當然是就文論文;以為「好」,以為「不好」,全憑著我們的批評知識與鑑賞能力。可是要注意,這樣的說法是從閱讀者的觀點說的。如果轉到寫作者的觀點,並不能因為有這樣的說法就寬恕自己,說寫作無需乎一定要「誠實」。這其間的因由很明顯,只要這樣一想就可瞭然。我們作文,即使不想給別人看,也總是出於這樣的要求:自己有這麼一個意思情感,覺得非把它鑄成個定型不可,否則便會爽然若失,心裡不舒服。這樣提筆作文,當然要「誠實」地按照內面的意思情感來寫才行。假若虛矯地摻入些旁的東西,寫成的便不是原來那意思情感的定型,豈非仍然會爽然若失麼?再講到另一些文章,我們寫來預備日後自己復按,或是給別人看的。如或容許「不誠實」的成分在裡面,便是欺己欺人,那內心的愧疚將永遠是洗刷不去的。爽然若失同內心愧疚縱使丟開不說,還有一點很使我們感覺無聊的,便是「不誠實」的文章難以寫得「好」。我們不論做什麼事情,發於自己的,切近於自己的,容易做得「好」;虛構懸揣,往往勞而少功。我們願望文字寫得「好」,而離開了自己的思想、性情、環境等,卻向毫無根據和把握的方面亂寫,怎能夠達到我們的願望呢?
到這裡,或許有人要這樣問:上面所說,專論自己發抒的文章是不錯的,「不誠實」便違反發抒的本意,而且難以寫得「好」;但是自己發抒的文章以外還有從旁描述的一類,如有些小說寫強盜,若依上說,便須由強盜自己動手才寫得「好」,為什麼實際上並不然呢?回答並不難。從旁描述的文章少不了觀察的工夫:觀察得周至時,已把外面的一切收納到我們內面,然後寫出來。這是另一意義的「誠實」;同樣可以寫成「好」的文章。若不先觀察,卻要寫從旁描述的文章,就只好全憑冥想來應付,這是另一意義的「不誠實」。這樣寫成的文章,僅是缺乏親切之感這一點,閱讀者便將一致評為「不好」了。
所以,自己發抒的文字以與自己的思想、性情、環境等一致為「誠實」,從旁描敘的文章以觀察得周至為「誠實」。
何為「精密」?文字裡要有由寫作者深至地發見出的、親切地感受到的意思情感,而寫出時又能不漏失它們的本真。
其次說到「精密」。「精密」的反面是粗疏平常。同樣是「通」的文章,卻有精密和粗疏平常的分別。寫一封信給朋友,約他明天一同往圖書館看書。如果把這意思寫了,用詞造句又沒毛病,不能不說這是一封「通」的信,但「好」是無法加上去的,因為它只是平常。或者作一篇遊記,敘述到某地方去的經歷,如果把所到的各地列舉了,所見的風俗、人情也記上了,用詞造句又沒毛病,不能不說這是一篇「通」的遊記,但「好」與否尚未能斷定,因為它或許粗疏。文字裡要有由寫作者深至地發見出的、親切地感受到的意思情感,而寫出時又能不漏失它們的本真,這才當得起「精密」二字,同時這便是「好」的文章。有些人寫到春景,總是說「桃紅柳綠,水碧山青」;無聊的報館訪員寫到集會,總是說「有某人某人演說,闡發無遺,聽者動容」。單想敷衍完篇,這樣地寫固然是個辦法;若想寫成「好」的文章,那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必須走向「精密」的路,文章才會見得「好」。譬如柳宗元《小石潭記》寫魚的幾句,「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乎,似與遊者相樂」,是他細玩潭中的魚,看了它們動定的情態,然後寫下來的。」大家稱讚這幾句是「好」文字。何以「好」呢?因為能傳潭魚的神。而所以能傳神,就在乎「精密」。
不獨全篇整段,便是用一個字也有「精密」與否的分別。文學家往往教人家發現那唯一適當的字用入文章裡。說「唯一」固未免言之過甚,帶一點文學家的矜誇;但同樣可「通」的幾個字,若選定那「精密」的一個,文章便覺更好,這是確然無疑的。以前曾論過陶淵明《和劉柴桑》詩裡「良辰入奇懷」的「入」字,正可抄在這裡,以代申說。
……這個「入」字下得突兀。但是仔細體味,卻下得非常好。——除開「入」換個什麼字好呢?「良辰感奇懷」吧,太淺顯太平常了;「良辰動奇懷」吧,也不見得高明了多少。而且,用「感」字用「動」字固然也是說出「良辰」同「奇懷」的關係,可是不及用「入」字來得圓融,來得深至。
所謂「良辰」包舉外界景物而言,如山的蒼翠,水的潺湲,晴空的晶耀,田疇的欣榮,飛鳥的鳴叫,遊魚的往來,都在裡頭;換個說法,這就是「美景」,「良辰美景」本來是連在一起的。不過這「良辰美景」,它自己是冥無所知的:它固不曾自謙道「在下蹩腳得很,醜陋得很」,卻也不曾一聲聲勾引人們說「此地有良辰美景,你們切莫錯過」。所以,有許多人對於它簡直沒有動一點兒心:山蒼翠吧,水潺湲吧,蒼翠你的,潺湲你的,我自耕我的田,釣我的魚,走我的路,或者打我的算盤。試問,如果世界全屬此輩,「良辰美景」還在什麼地方?不過,全屬此輩是沒有的事,自然會有些人給蒼翠的山色、潺湲的水聲移了情的。說到移情,真是個不易描摹的境界。勉強述說,仿佛那個東西迎我而來,傾注入我心中,又仿佛我迎那個東西而去,傾注入它的底裡;我與它之外不復有旁的了,而且渾忘了我與它了:這樣的時候,似乎可以說我給那個東西移了情了。山也移情,水也移情,晴空也移情,田疇也移情,飛鳥也移情,遊魚也移情,一切景物融合成一整個而移我們的情時,我們就不禁脫口而出,「好個良辰美景呵!」這「良辰美景」,在有些人原是熟視無睹的;而另一些人竟至於移情,真是「嗜好與人異酸鹹」,這種襟懷所以叫作「奇懷」。
到這裡,「良辰」同「奇懷」的關係已很瞭然。「良辰」不自「良」,「良」於人之襟懷;尋常的襟懷未必能發見「良辰」,這須得是「奇懷」;中間綴一個「入」字,於是這些意思都含蓄在裡頭了。如其用「感」字或者「動」字,除開不曾把「良辰」所以成立之故表達外,還有把「良辰」同「奇懷」分隔成離立的兩個之嫌。這就成一是感動者,一是被感動者;雖也是個詩的意境,但多少總有點索然。現在用的是「入」字。看字面,「良辰」是活潑潑地流溢於「奇懷」了。翻過來,不就是「奇懷」沉浸在「良辰」之中麼?這樣,又不就是渾泯「辰」與「懷」的一種超妙的境界麼?所以前面說用「入」字來得圓融而深至。
從這一段話看,「良辰入奇懷」的所以「好」,在乎用字的「精密」。文章裡凡能這般「精密」地用字的地方,常常是很「好」的地方。
要求「誠實」地發抒自己,是生活習慣的事情,不僅限於作文一端。要求「誠實」地觀察外物,「精密」地表出情意,也不是臨作文時「抱佛腳」可以濟世的。我們要求整個生活的充實,雖不為著預備作文,但「誠實」的「精密」的「好」文章必導源於充實的生活,那是無疑的。
三、「通」與「不通」
一篇文章怎樣才算得「通」?「詞」使用得適合,「篇章」組織得調順,便是「通」。反過來,「詞」使用得乖謬,「篇章」組織得錯亂,便是「不通」。
一問:使用的「詞」都合適了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先得知道不適合的「詞」怎樣會參加到我們的文章裡來。我們想到天,寫了「天」字,想到洶湧的海洋,寫下「洶湧的海洋」幾個字,這其間,所寫與所想一致,決不會有不適合的「詞」闖入。但在整篇的文章裡,情形並不全是這麼簡單。
譬如我們要形容某一晚所見的月光,該說「各處都像塗上了白蠟」呢,還是說「各處都浸在碧水一般的月光裡」?或者我們要敘述足球比賽,對於球員們奔馳衝突的情形,該說「拼死鬥爭」呢,還是說「奮勇競勝」?這當兒就有了斟酌的餘地。如果我們漫不斟酌,或是斟酌而決定得不得當,不合適的「詞」便溜進我們的文章來了。漫不斟酌是疏忽,疏忽常常是貽誤事情的因由,這裡且不去說它。而斟酌過了何以又會決定得不得當呢?這一半源於平時體認事物未能真切,一半源於對使用的「詞」未能確實了知它們的意蘊。就拿上面的例來講,「塗上白蠟」不及「浸在碧水裡」能傳月光的神態,假若決定的卻是「塗上白蠟」,那就是體認月光的神態尚欠工夫;「拼死鬥爭」不及「奮勇競勝」合乎足球比賽的事實,假若決定的卻是「拼死鬥爭」,那就是了知「拼死鬥爭」的意蘊尚有未盡。我們作文,「詞」不能使用得適合,病因全在這兩端。關於體認的一點,只有逐漸訓練我們的思致和觀察力。這是一步進一步的,在尚不曾進一步的當兒,不能夠覺察現在一步的未能真切。關於意蘊的一點,那是眼前能多用一些工夫就可避免毛病的。曾見有人用「聊寞」二字,他以為「無聊」和「寂寞」意義相近,拼合起來大概也就是這麼一類的意義,不知這是使人不了解的。其實他如果翻檢過字典辭書,明白了「無聊」和「寂寞」的意蘊,就不致寫下這新鑄而不通的「聊寞」來了。所以勤於翻檢字典辭書,可使我們覺察哪些「詞」在我們的文章裡是適合的而哪些是不適合的。他人的文章也足供我們比照。在同樣情形之下,他人為什麼使用這個「詞」不使用那個「詞」呢?這樣問,自會找出所以然,同時也就可以判定我們自己所使用的適合或否了。還有個消極的辦法,凡意蘊和用法尚不能了知的「詞」,寧可避而不用。不論什麼事情,在審慎中間往往避去了不少的毛病。
二問:「語句」和「篇章」都調順了嗎?
我們略習過一點文法,就知道在語言文字中間表示關係神情等,是「介詞」「連詞」「助詞」等的重要職務。這些詞使用得不稱其職,大則會違反所要表達的意思情感,或者竟什麼也不曾表達出來,只在白紙上塗了些黑字;小也使一篇文章瑣碎澀拗,不得完整。從前講作文,最要緊「虛字」用得通,這確不錯;所謂「虛字」就是上面說的幾類詞。我們要明白它們的用法,要自己檢查使用它們得當與否,當然依靠文法。文法能告訴我們這一切的所以然。我們還得留意我們每天每時的說話。說話是不留痕跡在紙面的文章。發聲成語,聲盡語即消逝,如其不經訓練,沒養成正確的習慣,隨時會發生錯誤。聽人家演說,往往「那麼,那麼」「這個,這個」特別聽見得多,頗覺刺耳。仔細考察,這些大半是不得當的,不該用的。只因口說不妨重複說,先說的錯了再說個不錯的,又是人身的姿態作幫助,所以仍能使聽的人了解。不過錯誤究竟是錯誤。說話常帶錯誤,影響到作文,可以寫得叫人莫明所以。蹩腳的測字先生給人代寫的信便是事宜的例子:一樣也是「然而」「所以」地寫滿在信箋上。可是你只能當它神籤一般猜詳,卻不能斷定它說的什麼。說話常能正確,那就是對於文法所告訴我們的所以然不單是知,並且有了遵而行之的習慣。僅靠文法上的知是呆板的,臨到作文,逐處按照,求其不錯,結果不過不錯而已。遵行文法成為說話的習慣,那時候,怎麼恰當地使用一些「虛字」,使一篇文章剛好表達出我們的意思情感,幾乎如靈感自來,不假思索。從前教人作文,別的不講,只教把若干篇文章讀得爛熟。我們且不問其他,這讀得爛熟的方法並不能算壞,就是要把一些成例化為習慣。現在我們寫的是「今話文」,假若說話不養成正確的習慣,雖講求文法,也難收十分的效果。一方講求文法,了知所以然,同時把了知的化為說話的習慣,平時說話總不與之相違背,這才於作文上大有幫助。我們寫成一篇文章,只消把它誦讀幾遍,有不調順的所在自然會發見,而且知道應該怎樣去修改了。
「詞」適合了,「篇章」調順了,那就可以無愧地說,我們的文章「通」了。這裡說的「通」與「不通」,專就文字而言,是假定內面的思想情感沒有什麼毛病了的。要避免思想情感方面的毛病,就要充實自己整個的生活。
四、談文章的修改
寫文章就是說話,也就是想心思。思想、語言、文字,三樣其實是一樣。若說寫文章不妨馬虎,那就等於說想心思不妨馬虎。想心思怎麼馬虎得?養成了習慣,隨時隨地都馬虎地想,非但自己吃虧,甚至影響到社會,把種種事情弄糟。向來看重「修辭立其誠」,目的不在乎寫成什麼好文章,卻在乎絕不馬虎地想。想得認真,是一層。運用相當的語言文字,把那想得認真的心思表達出來,又是一層。兩層功夫合起來,就叫做「修辭立其誠」。
學習寫作的人應該記住,學習寫作不單是在空白的稿紙上塗上一些字句,重要的還在乎學習思想。那些把小節小毛病看得無關緊要的人大概寫文章已經有了把握,也就是說,想心思已經有了訓練,偶爾疏忽一點,也不至於出什麼大錯。學習寫作的人可不能與他們相比。正在學習思想,怎麼能稍有疏忽?把那思想表達出來,正靠著一個字都不亂用,一句話都不亂說,怎麼能不留意一字一語的小節?一字一語的錯誤就表示你的思想沒有想好,或者雖然想好了,可是偷懶,沒有找著那相當的語言文字:這樣說來,其實也不能稱為「小節」。說毛病也一樣,毛病就是毛病,語言文字上的毛病就是思想上的毛病,無所謂「小毛病」。
修改文章不是什麼雕蟲小技,其實就是修改思想,要它想得更正確,更完美。想對了,寫對了,才可以一字不易。光是個一字不易,那不值得誇耀。翻開手頭一本雜誌,看見這樣的話:「上海的住旅館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廉價的房間更難找到,高貴的比較容易,我們不敢問津的。」什麼叫做「上海的住旅館」?就字面看,表明住旅館這件事屬於上海。可是上海是一處地方,決不會有住旅館的事,住旅館的原來是人。從此可見這個話不是想錯就是寫錯。如果這樣想:「在上海,住旅館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那就想對了。把想對的照樣寫下來:「在上海,住旅館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那就寫對了。不要說加上個「在」字去掉個「的」字沒有多大關係,只憑一個字的增減,就把錯的改成對的了。推廣開來,幾句幾行甚至整篇的修改也無非要把錯的改成對的,或者把差一些的改得更正確,更完美。這樣的修改,除了不相信「修辭立其誠」的人,誰還肯放過?
思想不能空無依傍,思想依傍語言。思想是腦子裡在說話——說那不出聲的話,如果說出來,就是語言,如果寫出來,就是文字。朦朧的思想是零零碎碎不成片段的語言,清明的思想是有條有理組織完密的語言。常有人說,心中有個很好的思想,只是說不出來,寫不出來。又有人說,起初覺得那思想很好,待說了出來,寫了出來,卻變了樣兒,完全不是那回事了。其實他們所謂很好的思想還只是朦朧的思想,就語言方面說,還只是零零碎碎不成片段的語言,怎麼說得出來,寫得出來?勉強說了寫了,又怎麼能使自己滿意?那些說出來寫出來有條有理組織完密的文章,原來在腦子裡已經是有條有理組織完密的語言——也就是清明的思想了。說他說得好寫得好,不如說他想得好尤其貼切。
來源:葉聖陶《怎樣寫作》(中華書局 200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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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編輯: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