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多年前,那時我在縣初中讀完初一,父母認為我成績一般,需要有更好的學習環境,於是將我轉到一所以被國家定位為貧困鄉鎮,但在應試教育層面著稱的中學。
該校校訓就六個字:快節奏、高效率 —— 全體住校,5:40 起床,6:00 進入教室早讀,中午吃飯 25 分鐘,遲到就在走廊罰站直到下午上課,課間只允許在教室活動……妥妥軍事化管理風格。
印象深刻的是我的第一天起床,拿著洗漱用品到樓下刷牙洗臉,等我洗完回到寢室發現已鎖門,不得不將牙刷牙膏塞進褲兜跑進教室早讀……
那時候我發現,整個班級同學都有一種刻苦努力的明顯特徵 —— 他們從不參與任何藝術活動,也極少參與日常聊天閒扯,每天除了上課學習無它,考試中上。
經觀察,他們家庭經濟收入不太好,父母多以務農為主,貧困嚴重的每周生活費只有 5 元,只能自帶生米鹹菜借用食堂蒸鍋熱飯……
這種長時間近距離的鮮活觀察,讓我對「寒門」有了更深刻理解,潛移默化激勵我在應對困境時,向他們學習,用時間的積累換成功。
現在看來,那些閉門苦讀的同學,可以算是未能在入學前期獲得家庭文化傳承的典型,所以他們視學校這個提升自我境遇的機構為唯一渠道,為之投入全部身心,盡一切可能拿下學校的優秀學生標準。
而這些學生呈現出來的拼搏氣質,會進一步豐富學校甚至學生家長對「努力」的定義 —— 起步條件差不要緊,遭遇挫折不要緊,面對逆境不要緊,落後起跑線不要緊,只要不放棄、只要笨鳥先飛、只要比別人多花時間、只要持續堅持、只要持之以恆就會換來最後的勝利。
這已然成為一個公認的具有正能量、政治正確的應對困境的主流解決之道。
但這種理念是否具有絕對的普遍性?
不盡然。因為我們發現,學校中還有很多學習輕鬆的學生 —— 他們遠沒有上述苦讀孩子投入的時間心力多,他們頻繁地出入各種影院、參加更多的藝術活動,但卻較為輕鬆地取得了好成績。
為什麼會這樣?不妨將時間拉回現在。
02昨天,我接到兒子幼兒園班主任發的畢業典禮視頻,這是兒子同班同學的表演:
看到小朋友的這些表演,可能大部分家長會用「多才多藝」來形容,可重點在於,小朋友呈現出來的這些才藝與幼兒園三年的培養並無關聯,大都由小朋友家長在幼兒園之外投入的成果。
換言之,本應是梳理小朋友在幼兒園三年中所獲得的成長細節,感受自己的進步,為迎接未來注入自信心的畢業典禮,變成了一個由畢業各班額外才藝表演的大比拼。這些比拼的觀眾是老師,小朋友是代言人,而投資者成了家長。
藝術是基於行為動作為主的外在呈現,那些外顯度稍弱的「表演」,比如數學、推理、繪畫、棋類等技藝的補充,在幼兒園早已成為慣性:
這些被家長長期額外「充電」的小朋友在進入小學後,會發生怎樣的故事?
小學各科老師按照教學進度教學時會發現這些小朋友未教先會,各類針對各科的大小考試,他們可以輕鬆拿下;在各類藝術類表演的活動中,他們表現自如。更有傑出者,可能被老師稱之為「天才」或「神童」,老師會為其投入更多個人喜好。
這樣的故事屢屢在國內基礎教育系統中上演。但法國社會學家、思想家布迪厄卻一針見血指出,天才或神童,是「早熟」的另一種稱呼,它不過是文化特權在學業上的一個翻版,被視為早熟的這個東西實際上是文化繼承的一種表現。
在這種認知基礎下我們會發現,那些在基礎教育中表現傑出的兒童,其家庭(多半源於父母)所擁有的文化資本與兒童所在的教育場(學校)二者產生了某種不約而同的「共謀」 ——
家長認定的兒童養育重心,與學校鎖定的優秀學生標準相似,這樣家長就可以利用其自身所擁有的資本提前對子女進行文化植入,試圖讓學生在其教育場具備領先優勢;而學校對於好學生的選拔標準再一次強化了家長對自身判斷的確定性,所以家長不惜更多資本注入,以獲得更長久的競爭優勢。
一部分學生,因為未能從家長那裡獲得任何文化傳承,所以他們致力於在學校完成學業以證明與提升自我,而另一部分學生,在其家長的主動介入下,提前進行了文化植入享受到了學業福利。這兩部分學生,在學校場域的影響下,形成了天然區隔。
這兩部分學生是否能夠代表學生的全部?非也。
布迪厄經過大量深入研究,指出了文化資本傳承的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現象 —— 上流階層所採用的文化資本構建中還採用了更為隱蔽的文化傳承方式,為下一代獲得更大的競爭優勢:
什麼是「隱蔽」的文化傳承?布迪厄在其《資本的形式》一書中給予了深刻解析,他指出,文化資本有三種形式,具身形式、客觀形式與制度形式。
文化資本的制度形式是為個體擁有的身體形式文化資本進行某種明確的價值認定,比如學歷、文憑、證書等,這個好理解。
那麼,什麼是具身形式與客觀形式?從中可以獲得哪些具體的啟發?
03文化資本的具身形式是指行動者必須通過自己的勞動過程而習得相應的知識、技術和能力。這個特徵屬性告訴我們,文化資本與個體的附著力極強:需要個體投入大量時間與心力且不能委以他人達成。
既然文化資本構建不能直接傳承給子女,既然文化資本構建需要大量時間與心力,那麼為什麼不提前開始投資呢?
所以我們看到,擁(zhèng)有(dào)大(zú)量(gòu)經(duō)濟(de)資( jīn)本(qián )作為後盾,對子女提前進行文化資本的時間投資成了無數商業培訓機構推崇、雞娃父母們追隨的優先選項。
時間提前就夠了嗎?
雞娃父母們說,不夠。他們還需要空間上的領先。
所以我們看到,為了選擇好的學校,雞娃區的雞娃父母也是想盡方法博取一線機會:
各路培訓機構負責人開始向家長發力焦慮:
雞娃父母的選擇是否科學?
答案否定。
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的哈蒂教授,通過元分析技術,把針對影響學生學業成就的因素依據其影響力效應量加以排序,對涉及 52637 項研究、數億名學生的 800 多項元分析進行綜合,持續挖掘了 15 年之後,得出被英國《泰晤士報教育副刊》稱之為教學的「聖杯」的結果 —— 六大類影響學業成就的效應量排名:
從上述柱形圖可以看出,對學業成就影響最大的因素是教師,學校系統的影響相對較小。
換句話說,學生上什麼學校並不是最重要的,遇到什麼教師才是最重要的,而柱形圖顯示效應量較大的課程與教學,也與教師密切相關。
但,那些主動為下一代選擇民辦學校的雞娃父母,似乎很少關注「老師」的權重,而把視角存儲鎖定在了學校本身上。所以,無論選擇公辦還是民辦,權重決策是「教師」。
不妨將上海市虹口區教育局發布的上海虹口公辦小學與民辦小學的信息表進行梳理與合併,鎖定「教師」類來解析:
雖然教育局列出的指標權重並不能全面的反映出學校的實力,但通過這個表,依然能判斷出那些學校的師資狀況,比如一級教師的比重與本科佔比:
高級職稱代表師資力量的硬實力,本科學歷代表學校的新血液權重。
而我們看到上圖中 Top5 中的某心學校,在兩個指標上都不佔優勢。所以,如果被指定劃分到這所學校的家長,倒是有需要通過搖號的方式扭轉一下未來困境。
04所謂客體文化資本,是指在家庭中以物質形式存續的文化資本,諸如藏書、藝術品、文化品、創作品等。
文化資本的客觀性意味著它不僅能通過金錢換取,也可以直接傳承給下一代,比如家庭藏書可以直接轉贈給子女。相對於經濟資本而言,客體文化資本的傳承更為隱蔽,對自身與下一代習性方向的影響力更大。
但縱觀眾多雞娃父母,在客觀文化資本上的構建情況如何呢?
以藏書為例,根據噹噹與易觀聯合發布的《2021 中國書房與閱讀現狀洞察》報告,一線城市北上廣深四座城市,人均書房面積均不到 0.5 平米。
這意味著,在雞娃現象最為突出的四大城市,人均書房面積之和才 1 平方米,這不得不說是雞娃家長忽視客體文化資本的有力佐證。
人均書房面積:0.24(北京) + 0.23(上海) + 0.30(廣州) + 0.26(深圳) = 1.03平米
那麼,給子女留置足夠大的書房、藏書、購置足夠多的文化品、藝術品,是否就能夠幫助子女進行有效的文化傳承呢?
答案依然為否。
因為它們只是客觀文化傳承的前提,因為客觀形式的文化資本與具身形式的文化資本不可分割。
換句話說,文化資本傳承的重要原則,就是通過經濟資本換取的客體資本,同樣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與心力,從物質轉化為外顯形式的具身文化資本。
如果只是為子女購房購書,只能換取文化的物質形式,而這種資本並不能幫助子女擴大社交網絡、積累社會資本。
如果雞娃父母致力於為下一代積累足夠多的文化資本,最重要的原則就是雞娃父母自身就需要從大時間周期的緯度為自身構建身體形式資本,如此才能更好的進行資本傳承。
可現實中的絕大部分雞娃父母,卻屬於前者 —— 他們投入大量時間心力為子女選拔補習班,而在送他們上課之後,這些等候的家長們自己在做什麼呢?
絕大部分家長的默認選擇:購物、看手機、休息、聊天,唯獨少了一份在孩子學習的時候為自身同步充電的行動。
在客體文化資本沿襲層面,如果雞娃的育兒邏輯是A(家長)→ B(子女),即致力於為子女投入更多時間與心力,那麼,最終的投資收益會弱於家長對自身的身體形式資本投資。
所以無數雞娃家長們,陷入了一個投資怪圈,他們的目標就是爭取更多的經濟資本,為孩子在各類技能補習班、興趣培訓班、學習輔導班上博得一個前行不落後的機會,而忽視了兒童早期最重要的權重,即父母自身在文化資本上的構建與積累。
諷刺的是,現有雞娃父母的選擇,是進行隔代任務分配 —— 將雞娃選擇後的作業輔導部分轉移到了家中的老人身上。
2020 年京東大數據研究院與京東圖書共同推出的國民閱讀報告中,就體現出 56 歲以上老人購買的書籍中,中小學教輔的數量甚至超過了為自己購買的政治/軍事類數量:
這意味著,雞娃之路的選擇,已經影響到了家庭成員的整體幸福感 —— 已經到了頤養天年的家中老人,不得不承擔起很大一部分輔導孫輩功課的責任。
正如陽志平老師在《雞娃這件事,為什麼多半會失敗?》一文中提到的:
當你將所有焦點放在孩子身上時,整個家庭系統就開始失去平衡。
過度重視孩子在學業層面的進步,不僅傷害了孩子的成長本身,也傷害了作為家庭成員核心的父母甚至其他家庭成員,對此布迪厄用「學業支配與被支配地位」來形容實為精巧。
作為家長,面對學校為孩子設定的各類評估標準之外,也要幫助孩子構建另外一套獨立於學校之外的育兒場域、文化資本和成長習性,這首先要從家長自身開始。這個認知權重,是幫助小朋友構建自己健康成長之路的真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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