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驚悚可怖的都市傳說層出不窮。翻開朋友圈,我們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奇聞異事,標題通常帶有感嘆號,其中一則流行甚久但毫不褪色的是:肯德基的雞有四條腿,小孩吃了會發育異常。這個傳說的具體來源是模糊的,版本也多種多樣,但核心情節基本一致——一邊連著黑暗的肯德基飼養場,一邊連著可憐無助的中國兒童。事實上,這種謠言並非專屬於當代的都市傳說,早在明清時期,民間就流行著能夠偷走小孩魂魄的妖物、吸走天地生產力的殭屍的故事,這些故事的驚悚程度與煽動性並不弱於當代的版本。
有趣的是,現代美國也流行過許多恐怖的都市傳說。《消失的搭車客》是一本專門收集這類傳說的著作,英文版最早出版於1981年,距今已有三十幾年,其中許多傳說或許已然過時,但我們可以發現,其中的一些故事——比如美國快餐店賣的炸雞其實是油炸鼠——與中國的肯德基「四條腿雞」頗有類似之處。
似乎沒有什麼能夠阻擋現代都市傳說的流動和俘虜,為數不少的受過良好教育者也在將信將疑的同時傳播甚至誇大著這些故事。我們不難發現,此類傳說的信息雖不真實,但確然折射出了某種社會氛圍和群體心態。在鄙夷或闢謠之前,我們或許也不妨一問:人們為什麼會樂意相信、講述和傳播這些故事?如果將這樣的故事視作一個正在生成的民俗,那麼它在傳播中的變化,又如何反映了人們同樣也在變化中的恐懼和焦慮?
歷史上的謠言:「集體式的恐懼爆發」,知識精英推波助瀾
在《講故事:中國歷史上的巫術與替罪》一書中,牛津大學邵逸夫中文講座教授田海(Barend ter Haar)認為,謠言傳說大肆傳播的背後是人群的恐懼和焦慮,他將中國歷史上謠言的原因歸結為「集體式的恐懼爆發」。
田海以中國歷史上從孩童或者胎兒身上汲取生氣的傳說為例——包括「樟柳神」以及「棖棖」——他認為,此類型的傳說之所以流行,是因為在中國傳統社會中,一方面,小孩子的生命總是面臨著威脅,經常出現夭亡事故;另一方面,中國人認為小孩因為氣或魂還未定,比成年人更為脆弱但也更接近原始狀態,小孩的內臟、頭髮和指甲被認為具有增壽延年的奇效。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孩童夭亡的事件就會被歸因於攫取內臟、竊取魂魄這樣的恐怖謠傳。幾個世紀以來,恐懼成為了傳統,以不同的形式頻繁爆發。元代之後出現的「樟柳神」(明代得名)是行遊四方的佔卜者使用的一種木偶,它被認為可以通過念出兒童的八字或者是藉助頭髮和指甲來竊取兒童的魂魄。在「樟柳神」之前, 梁朝的都城建康和唐代的都城長安還曾流行過妖物「棖棖」的傳說,相傳它會在夜間竊取人的心、肝、肺和血,甚至還會取走小孩的牙齒和手。
《講故事:中國歷史上的巫術與替罪》[荷]田海 著 趙凌雲 等譯中西書局 2017年對於「氣」和器官被掠奪作為他用,比如製作藥劑的恐懼,也深深地烙印在口口相傳的故事中。艾克塞斯大學歷史系的教授斯蒂夫·史密斯(Steve Smith)將此類故事稱為「器官搶奪型」(organ-snatching type)謠言。在上世紀50年代,中國農村還爆發過一種恐怖的流言,稱蘇聯需要人體器官尤其是男子的睪丸來製作原子彈。斯蒂夫·史密斯認為,將器官搶奪型謠言與對原子彈和蘇聯的恐懼無縫銜接在一個故事之中,正體現了傳播故事的農民混淆了世俗領域和超現實領域之間的界線,並且分不清什麼是出自理性的恐懼,什麼是非理性的恐懼。
與人們通常的認知——傳播這些謠言的人主要是缺乏知識、盲目恐慌的平民不同,田海認為,受過教育的精英階層在一些案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樟柳神」聲名遠播之時,元代發生了一起著名的案件:察罕腦兒(陝西行省最北部)的一位知識精英王弼與一個行遊四方的佔卜者王萬裡發生了衝突,並在多位本地精英的幫助下,將王萬裡作為「樟柳神」告上了公堂。王萬裡被逮捕並接受審訊,在嚴刑拷打之下承認聰明的童男童女是理想的「採生」(編註:指捕殺生人以祭神)對象,他就是通過這種方式進行預測活動以謀取財富的。最終,他被判處凌遲之刑,只不過行刑之時他已死於獄中。田海認為,這起案件發生在北方,而「樟柳神」的傳說主要流行在南方,這恰恰表明,正是那些藉由筆記了解了「樟柳神」恐懼的社會精英和政府官員——而非缺乏教育的平民——擔任了傳播這個故事的重要角色。
在《捫蝨談鬼錄》裡,作者欒保群更加確信,這是「地頭蛇」王弼對外來者王萬裡設下的圈套(他認為王弼在受到王萬裡的怠慢之後起了殺心)。這很明顯是一起冤案,那些靈童均為虛構,佔卜者王萬裡才是正宗的冤主。而問題是,當時刑部竟然相信了全盤鬼話的證詞——王弼的所有證詞都來自他自述遇到的被拘禁的童男童女的鬼魂。王弼在這個故事中利用並操縱這種恐懼的能力,也確實證明了文人精英在推動傳說流傳(甚至借傳說殺人)過程中的作用。
除了有關小孩的氣和身體被竊取的傳說之外,明清時期還曾經流行過旱魃的故事。在這類故事中,恐懼的對象指向一個造成乾旱的妖魔。當某地區不幸逢旱,人們舉行儀式、獻祭神靈都無果時,旱魃的故事就會在社群和社群之間傳播,越傳越真,屢禁不止,最終成為解釋旱災的唯一理由。據漢代史料記載,旱魃被描述為一個裸體、禿頭、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婦女,她會吸走整個地區的生產能力。田海認為,這種恐懼與害怕孩童的魂魄和「氣」被盜取的恐懼,在象徵層面上是相似的,它們講述的都是一個人或一個地域最珍貴的部分被無情奪走的故事。
《捫蝨談鬼錄》欒保群 著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0年更重要的是,這些故事一旦開始傳播,就獲得了社會動員的作用。如田海所說,「群體的壓力會強迫人們接受謠言,而且也會引導他們去相信謠言並採取行動。」以旱魃為例,人們在傳播過程中對此深信不疑,並演變為了打旱魃的集體暴行——人們會請求地方官員檢查墓地,如果發現有某個墳頭有潮溼的土壤,就聚眾挖掘出棺材,當眾展示其中的死者,指認其為一隻旱魃,旁觀者一擁而上,把屍體打得粉碎。
欒保群在《捫蝨談鬼錄》中更為詳細講述了人們掘墳的經過。他說,掘小兒墳比掘父母墳的案例多,這是因為前者受到的牴觸肯定要少一些,掘墳之初人們也會對死者家人進行說服教育——告訴對方裡面的實體已被旱魃借用,但如果對方無法被說服,就會醞釀成武鬥,造成新的傷亡。如果眾人挖完墳墓,旱情還是沒有緩解,人們會對附近所有新葬之墳進行挖掘,甚至夾雜著公報私仇、偷撈財物的情況。 於是,這樣一場藉由挖掘「旱魃」抵抗旱災的民間活動,最終演變成了洩憤發財的群眾暴行。即便官府嚴令禁止,也不起作用。
史蒂夫·史密斯的觀察與之相似。他在研究中發現,在一些歷史時期,「器官搶奪型謠言」會升級為對於外來者的暴力襲擊,比如1870年發生在天津的一場慘劇——天主教修女在眼睛被挖出、胸部被切開之後,被活活燒死。
現代都市傳說:骯髒和混亂替代了鬼怪的角色
在《消失的搭車客》一書中,美國著名民俗學家揚·哈羅德·布魯範德(Jan Harold Brunvand)為都市傳說下了一個定義。他提出,所謂都市傳說,是都市居民之間一本正經地口耳相傳並信以為真的故事,傳說的作者和來源通常是模糊的,在流傳過程中,具體的細節也會添油加醋地改變,但是傳說的「核心」是保持不變的;這些傳說多是新近發生的,與大眾和現實緊密相關,帶有諷喻和傳奇的色彩。比方說,美國是一個在車輪之上的國家,所以有許多關於汽車的恐怖故事;而因為連鎖快餐店發達,美國也出現了一系列以食物汙染為主題的都市傳說。
這樣的故事通常聽起來有著相當高的可信度,布魯範德說,因為從裝配線上生產出來的食物,確實有可能摻雜進劣質物或汙染物。1979年,在美國一檔深夜訪談節目中,一位婦女控告快餐店賣給她的是油炸鼠而不是炸雞。無獨有偶,另一則關於油炸鼠的傳說——來自馬裡蘭州民俗學家喬治·G. 加裡(George G. Garey),這是他在1971年聽說的版本——情節更加嚴重:一對夫婦來到快餐店買炸雞,妻子說雞的味道怪怪的,把車燈打開後,丈夫發現妻子吃的是油炸鼠,並把她送到了醫院。結局是那家快餐店提出賠償數萬美元,醫院方面對此守口如瓶,最後妻子死了。
《消失的搭車客》[美]揚·哈羅德·布魯範德 著 李揚等 譯魔宙出版·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 2018年布魯範德認為,講述這種故事的人通常會說自己是從報紙和雜誌上得到信息的,但卻沒有什麼確鑿的證據。其實,有沒有證據並不重要,就像他在這本書的開頭所寫的那樣,證明這些傳說是淺陋可笑的,並不是學者研究都市傳說的重點,這些傳說所體現的人們的心理才真正值得注意。參考了「快餐店販賣油炸鼠」的眾多版本之後,明尼蘇達大學的加裡·艾倫·法因發現,這些故事雖然細節上存有差異——比如有的故事講的是快餐店工人因對老闆不滿而油炸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有的故事還提到了受害者是一對在車中幽會的青年男女,因燈光昏暗,所以女性咬了幾口炸鼠肉——但它們的共同點在於,受害者多是女性。由此法因認為,這一類故事的潛在指責對象,是那些沒有盡到做飯義務的主婦,老鼠是她們因懶惰而受到的懲罰。
在比對了美國與聯邦德國的「油炸鼠」故事的不同版本之後,布魯範德指出,美國版批判的重點在於大企業速食生產線的生產方式以及唯利是圖,而發生在德國小型外國餐館裡的版本,向聽故事者警示的則是不衛生和不誠實的外國工人。然而無論是美國版還是德國版,這一都市傳說所共同表達的,都是生活在現代衛生環境中的人們對於骯髒的恐懼。布魯範德說,這些讓人感到骯髒的生物,已經替代了過去的幽靈和鬼怪;人們傳播它們的故事,好像揭黑幕似地揭開平靜衛生的外表之下混亂不堪的世界,就像古代人相信幽靈和鬼怪會威脅人的生命一樣,現代人也相信骯髒會要人的命。
除了「油炸鼠」之外,在美國流行的食物主題都市傳說還有可樂瓶子裡的老鼠。有趣的是,這些傳說的內容,遠比同樣話題的法庭記錄和媒體報導更有故事性,因為前者栩栩如生地展現了傳說的生成經過。在法因記載的一則「可樂裡有老鼠」的故事中,講述者講了兩個婦女來飯店吃飯喝汽水時突然發現瓶底有東西,後來看清楚是一隻爛老鼠,最後獲得數千元美元賠償的全部經過,這個故事據說發生於60年代。然而在更早的、40年代的法庭記錄裡,原告只是講述了自己喝可樂發現瓶底觸碰到了東西,發現是只老鼠,感到噁心並大叫的過程。與前面的故事相比,布魯範德認為這則記錄有種「直截了當、不含感情色彩的風格」,這顯示出了事實轉化為民間傳說的可能。並且,在轉化的過程中,都市傳說產生了新的情節和偏向,比如暗示消費者會因此事而獲得高額賠款,這正證明了都市傳說並不是對於某個法庭記錄或者媒體報導的重述,而是在傳播之中獲得了自己的生命。
當代中國「四腿雞」:技術恐慌、食安焦慮與民族主義的混合體
與美國流傳的快餐店油炸鼠類似,中國的網際網路上也流傳著許多有關食物汙染的傳說,其中最著名的莫過於「肯德基的雞有四條腿和六個翅膀」。和其他謠言與傳說一樣,「四腿雞」故事的來源早已不可考證,真實性也是千瘡百孔,但如果我們可以像布魯範德和田海那樣,不是將它當做謠言進行粉碎,而將其當做一個正在生成中的都市傳說進行版本對照和文本分析,我們或許可以發掘出這個故事的變化脈絡與其背後的社會心理。
上世紀80年代末,中國首家肯德基餐廳在北京前門開業。30年後的今天,我們可以在「百度知道」上找到這樣一個問題,「聽說肯德基、德克士用的肌肉是變態雞,一隻雞上長6個雞翅和4條腿,是真的假的?」問題下面有提問者自己的回答,「如果用有放射性的射線時常照射一下雞蛋或未生育的母雞,說不定能生出什麼變種雞來,成本應該不是很高。」這個回答已經兼具對於科技手段——放射性的射線和「成本」的考慮。在另一條寫於2012年的回覆中,答主言之鑿鑿道,「這是真的,通過改雞的脊柱基因表達方式就可以讓雞長出6個雞翅、6條雞腿。轉基因做到這個非常容易的。」與提問者一樣,答案也考慮到了這一做法的成本,補充說明「這對肯德基來說很划算的」。可見,在講述和傳播過程中,人們最初對於激素或放射性物質的擔憂,後來轉變成了對於轉基因技術的恐懼。
百度知道截圖與美國都市傳說相近的親歷者版本,在「四腿雞」的故事也有講述,甚至還附上了精心PS的圖片供讀者欣賞、感嘆與轉發。比起上文問答中的原理大猜想,這個故事顯得非常完整,言之鑿鑿,仿若親歷。這段故事講述了「我」朋友的父親因身為高層領導而有機會參觀了肯德基養殖場,見到了傳說中的四條腿的雞。在故事的結尾,作者問道,為什麼肯德基裡都是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小孩子呢?他得出一個結論:因為這些雞腿和雞翅來自激素雞,外國人對此當然是心知肚明的,中國孩子吃了肯德基之後,就會受激素影響而身體出現問題。
擔憂中國小孩因食物而受損,在某種程度上與田海在《講故事》提到的中國傳統社會對小孩體弱多病、容易夭亡的恐懼一脈相承。只不過在當代都市傳說中,小孩受到傷害的原因從被人盜取「氣」和攫取內臟,變成了現代科學意義上的營養不足、過度肥胖問題,肯德基可疑噁心的「四腿雞」在此背景下也就順理成章被打造成了「替罪羊」。
貼吧截圖:「我」朋友的父親親眼見證「四腿雞」值得注意的是,此處對於「洋垃圾」的強調,也顯現出了大眾對於食品安全、後代健康的擔憂與民族主義激情摻雜混合的趨勢。也就是說,比美國都市傳說更為複雜的是,一些中國消費者不僅對於光鮮亮麗的、年輕人喜歡的快餐的質量心懷警惕,而且對快餐的洋身份以及洋貨入侵背後的意圖有所提防。如同田海所說,人們對於外來者往往懷有警惕和恐懼心理,傾向於將鬼怪妖術與外來者和邊緣者聯繫起來。因此,這些故事不只譴責著大企業的唯利是圖,也懷疑並恐懼著外資企業試圖搞垮國人身體、尤其是中國小孩的「陰謀詭計」。 正如前文提到的50年代流行於中國部分農村的那則謠言——人們將對於外來者(蘇聯)、原子彈的恐懼與對「器官搶奪」的憂慮結合在了一起——生活在當代都市的人們也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將理性恐懼與民族主義混合,混淆現實與想像的界線。
就像美國深夜節目裡對油炸老鼠的爆料一樣,中國的大眾媒體也參與進了這個故事的生成與傳播。2012年《瀟湘晨報》曾對「四腿雞」做過報導,將一位女士買菜買到「四腿雞」的故事完整地敘述了一遍,並將「四腿雞」的照片拍出。這篇報導細節豐富,一些情節頗具偶然性,比如這位女士把冷凍雞放到冰箱後外出,室友做飯時把雞拆開清洗,從雞肚子裡翻出兩條腿來,她最初聽說這件事時並不相信,「一看還真有四條腿」;此外報導也渲染了人們看到這隻雞時的恐懼,第一個小標題便是「嚇不嚇人」,當事人表示要把這隻雞扔掉,因為覺得「太奇怪了,不敢吃」。
為了增強報導的科學性,該報紙還邀請到了某大學食品學院的學者對此進行分析,並最終將出現四條雞的原因歸結為「胚胎發育中受到環境因素影響導致的畸形」,學者還舉出了「放射性環境條件」、「重金屬超標」等可能原因。但同樣地,讀者對於這些可能致畸原因的了解,大概就像對於激素和轉基因的了解一樣非常有限,反正聽來可怖而有害,於是,「放射」和「重金屬」反而成為了極易被運用到謠言傳播之中的「技術助力」。所以,與其說是闢謠,不如說這則新聞以及新聞中的知識分子在某種意義上反而「確認」了「四腿雞」的傳說。
對孩子一如既往的保護心理,對身體健康和食品安全的焦慮,民族主義的偏狹與激情,再配合上大眾媒體的渲染,使得「四腿雞」的傳說浮浮沉沉,始終處於大眾視野當中,雖有無數闢謠,仍有萬千信眾。即便已有越來越多人認識到了「四腿雞」的荒誕性,還是有人繼續鄭重提問,「肯德基(或者其他品牌)的雞,真的有四條腿嗎?」人們圍坐在「四腿雞」的陰影之中,彼此分享著對于洋快餐和兒童健康等一系列問題的恐懼和焦慮——這些恐懼焦慮本質上不是由「四腿雞」而起,也絕對不會以想像「四腿雞」為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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