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 語 2020年7月3日,為紀念陳寅恪130周年誕辰,我找出2019年10月7日,陳寅恪50周年忌日,由上海《新聞晨報》所屬《中山公園周到》新媒體平臺約我撰寫,我家周邊的老上海人文軼事《追憶長寧這家人與陳寅恪的往事》文,引起廣泛關注,使我深為感動。我有感而發,敘述陳寅恪為王國維紀念碑題寫碑文「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王國維之孫與我常聊其父之死,我家前輩與陳寅恪的交往等,夾敘夾議多年來的心路歷程,說開去了。
追憶到陳寅恪家拜年
1970年初,我從上海長寧區安化(路)第二中學69屆初中畢業,到江西省南城縣新豐公社(鎮)農村插隊,年底回上海江蘇路480弄76號家中過年。
1971年1月28日大年初二上午,未滿18歲的我突然收到朋友贈的車票,當晚要從上海西站出發,到杭州換乘27次火車前往廣州,再轉車回江西農村去。
那天上午,正好我的朋友高兄來訪,其父是旅行家且有藏書,那十年,這些歷史知識的普通書籍都屬「破四舊」的禁書。書店沒有賣,如家中有,要送廢品回收站賣廢紙處理。高兄家的藏書大都已送廢品回收站了,還剩一點,其父母看得緊,不許外借,以免招事。高兄爭取拿出來借給我。
午飯後,高兄又來我家,書未拿來,卻告知其母有事找我。我從未去過他家,感到奇怪,只好前往。我倆沿著安化路走到底,往南拐到定西路他家。
其母潘阿姨是和平中學教師,她把我讓到裡屋坐下。她說:「廣州有我的親戚陳寅恪,很久沒有音訊,很惦念。他有嚴重的歷史問題,被打倒,被審查,你前往看看他的情況怎樣。捎上一包茶葉(似一斤),還有一小瓶茶葉(約一兩)給你路上喝。」
高兄送我出來時,悄然把廣州旅遊小冊子借給我,似未經其母同意。
當晚10時,江蘇路市三中學初一學生14歲弟弟熱情地陪我到愚園路,乘20路電車,抵中山公園終點站,拿著行李往前走了一站地,到凱旋路的上海西站。零時半,弟弟把我送上前往杭州的列車。回家已無公交車,我那十四歲的弟弟只能摸黑獨自步行四站地回家,上海灘的春節很潮溼寒冷,使我很過意不去,不應該讓他送我。
上海西站始建於1916年的客運小站,因離家不遠,我從小就常到那裡轉悠,很熟悉。1980年風靡的港片《上海灘》在此拍攝;2000年,為建軌道線被拆除。
上海西站內的鐵軌和站臺。
午夜,在奔馳的列車上,我喝著熱茶,清香甘甜,頭一次品茶。我琢磨陳寅恪到底是什麼人?犯了什麼罪?怎麼會杳無音信?竟要我千裡迢迢,勇往直前去打探。
抵廣州的次日,大年初五(1月31日),我拉著在廣州的上海老同學周兄一起前往陳家拜年。
我倆乘公交車,出市區,過珠江大橋,就是中山大學。剛進大門,只見狂風大作,飛沙走石,似沒有樹木,沒有綠化,很蒼涼,不像廣州市裡綠油蔥蔥,春意盎然。我不斷向路人打探陳家怎麼走?人們均用怪怪的眼光打量我,不願搭話,有的欲言又止,有的充滿敵意,一路向七八位路人打探,仍不得要領。
看來陳寅恪的問題嚴重了,我很害怕,硬著頭皮朝前走。最後,一位工人指了大致方向。我按潘阿姨給的地址「東南區一號樓二層一單元」,一路尋找,終於來到陳家。我觀望四周,似無人,沿著露天樓梯來到二樓,輕輕叩門,生怕被人看到。
1971年1月31日大年初五上午,俞梅蓀到中山大學東南區一號樓二層一單元(右側第一家)陳寅恪家拜年,兩層樓裡似住著十來戶教師。此樓1911年建,1953年夏,陳寅恪一家搬到這裡居住達16年。
開門的是20多歲大姐姐,似電影《青春之歌》的林道靜,她很美,臉色蒼白,很憂鬱。得知我從上海來向陳寅恪拜年,她很震驚,慌忙把我倆讓進門,迅即關門,沒讓我倆進屋,站在廚房匆匆對話。
她說:「父親在一年前去世了,母親也去世了,我在英德(離廣州約100公裡)幹校勞動,現回家過年,這兩天就回英德農村去。」
我把潘阿姨的信和茶葉交給她,匆匆告辭,約五分鐘就出來了。我和周兄戰戰兢兢,生怕被中山大學的保衛人員發現,被盤查,被扣押。我倆連走帶跑,很快溜出學校大門,走在馬路上,才鬆了口氣。
2009年11月,陳寅恪故居開放儀式,左起陳長女陳流求、陳三女陳美延。
1960年暑假,陳寅恪夫婦在中山大學東南區一號樓二層一單元家中的起居室。
1960年代,陳寅恪全家福。
我拉著一起前往陳家壯膽的周兄,其父周自新,在1929年留學德國柏林大學測量系,1935年回國創辦民國政府的炮兵瞄準儀兵工廠為廠長,被譽為我國炮兵瞄準儀之父;1949年後,任上海光學儀器廠高工,曾受陳毅、鄧小平的表揚並多有交往。1966年文革,他被打成敵特分子,關押多年,杳無音信。故周兄更是「黑五類」子女,更怕出事。他作詩四句,記錄此事,我記得兩句:「望宇宙萬裡無人煙,跨大地四處塵飛揚……」(周兄之父後來死在獄中,1979年平反。如今,在四川鄧小平老家的紀念館,有鄧小平動員周自新留下,建設新中國的介紹。)
2008年,時年79歲的汪廷奎(廣東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中山大學歷史系學生反右受難者)對我談起:「1956年,我在中山大學歷史系讀研究生,陳寅恪被內部批判,被邊緣化,選讀其課程的學生越來越少,最後不到十人,我們在他家裡上課,後來只好停課了。1957年,我27歲被打成右派分子,被長期勞改,1979年被改正,恢復公職。」一位懂氣候的廣州朋友說,中山大學與廣州隔著珠江,氣候反差很大,故當年我在校園遇到的塵土飛揚的場景是成立的。
1957年,陳寅恪在家中作課堂,向選修《元白詩證史》的學生講課,右2汪廷奎。
1970年代,像陳寅恪這樣的死難者很多,我回到江西農村,就忘了到陳寅恪家的事了。
陳寅恪夫婦之死,歸葬廬山
據陸鍵東在《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書中敘述:
「1969年春節剛過,陳寅恪被勒令搬出東南區一號二樓已住了16年的家。責令陳氏搬家是在生活上的一種迫害。陳寅恪被迫搬家的直接後果,便是加速了他的死亡。」(俞梅蓀註:我卻在他去世後,到其原址的家,莫非其去世後,女兒又搬回?存疑。)
「1969年10月7日晨五時許,陳寅恪走完了他79年的人生歷程,因心力衰竭,伴以腸梗阻、腸麻痺而含冤去世。」
「45天之後,1969年11月21日晚8時許,陳寅恪的賢妻唐篔追隨九泉下的丈夫去了。按一般的說法,唐篔死於心臟病、腦出血。」(見《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陸鍵東著,三聯書店出版,2013年再版)
2003年6月,陳寅恪、唐篔夫婦歸葬廬山植物園。1970年代,我在江西農村插隊,曾四上廬山,為引種樹苗,兩次住在廬山植物園學習,對那裡很熟悉,很嚮往,這是滿山的巨大松柏衫樹為主的廣闊園林。
2003年6月,陳寅恪、唐篔夫婦歸葬廬山植物園的墓碑落成儀式,陳長女陳流求致詞。
2000年以來,有關陳寅恪的報導不斷見諸報端,使我深為感動,仔細琢磨,我似在30年前到過他家,詢問高兄,果真如此。
故地重遊,物是人非
2007年秋,我到廣州出差,中山大學法學院楊院長夫婦邀我前往,晚飯後帶我前往陳寅恪家。
一別37年,重訪故地,激動不已,可惜陳宅已成名人故居,不見當年的蒼涼與蕭條。儘管夜深,在路燈的強光下,看到房子還是那棟房,路還是那條路,但是周邊方圓數百米的道路寬敞講究,草地修葺整齊,成為中山大學的熱點參觀區域,極盡豪華奢侈。我大失所望,感覺全無,痛心疾首,只想大哭。歷史往往被後人隨意裝扮嘲弄,以示後人,再復示後人也。
據中山大學官網介紹:「2009年,為中山大學85周年校慶,重修陳寅恪故居,耗資200萬元。」這是兩層樓房,1971年我到此,住著十來戶教師,陳家在二層第一單元,現整樓被清空。當年通往二層陳家的樓梯在室外露天,現在底層中央開了大門,屋內增設通往二樓陳寅恪臥室的木製老式樓梯,名為修舊復舊,實為改變結構,更是改變了陳寅恪生前的居住狀態,篡改了歷史的場景。
2014年,我在央視《陳寅恪》電視專題片,看到陳長女陳流求訪談,陳家共三女,當年接待我的是老三陳美延,約長我十歲,現約75歲。
2018年春節,我在上海定西路高兄家中聊起往事。他說:「1980年代,我遇陳美延專程從廣州來訪,感謝家母曾託人前往探訪。那天,70多歲的家母坐在床上,聊得很高興。」
高兄說:「家母潘家德(1914-2006)是長寧區和平中學的英語教師,1942年在廣州中山大學英美文學系畢業,陳寅恪是老師,又是長輩親戚,究竟是什麼親戚關係,我說不清,要問陳美延啦。」
2009年修繕的陳寅恪故居和銅像。
2019年10月7日,陳寅恪50周年忌日攝陳寅恪故居,陳家原住在二樓頭兩間房。
2009年修繕的陳寅恪故居。
大門右側是樓內新增通向二層陳寅恪起居室的樓梯(陳寅恪生前的樓梯在室外)。
俞頌華、俞慶棠兄妹與陳寅恪
近年,我讀祖父俞頌華的傳記和史料,在上海尋訪老建築及其背後的歷史,得知俞頌華(1893-1947)和陳寅恪(1890-1969)在上海市長寧區華山路1626號復旦公學(復旦大學前身,現為復旦中學)是同窗好友,畢業後多有合作。
俞頌華寫到:「1909年,當我考進復旦公學時,分六個年級,我插在第五班,要五年畢業,陳寅恪和錢經宇均比我高一班,在第四班。那幾年的復旦教務長一直是李登輝老師,但校長卻時有更迭,都是當時的名人。我初進復旦時,嚴復為校長,其後高夢旦、夏劍丞、馬相伯諸先生先後來為復旦的校長。」(原載《俞頌華:悲憶錢經宇先生》,原載《東方雜誌》1947年4月號;《俞頌華傳》莽萍著,人民日報出版社1997年版,第224-228頁)
1910年代,華山路復旦公學的校門,陳寅恪和俞頌華在此上學。
2005年華山路1626號復旦中學建校百年之際,重建原復旦公學時的校門。該校離江蘇路我家僅兩站,44路公交車直達。當年祖父曾到母校散步,我和弟弟從小就經常路過,還進校玩耍。
1928年起,陳寅恪的兩位老同學在商務印書館的《東方雜誌》社,錢經宇任總編輯,俞頌華任編輯;1932年起,俞頌華創辦《申報月刊》擔任總編輯,常向陳寅恪約稿,為其發稿。
1920年,我祖父俞頌華的胞妹俞慶棠(1897-1949)在美國留學期間,與陳寅恪多有交往。據吳宓日記載,8月25日,吳宓與俞大維同訪俞慶棠,俞慶棠提出想見陳君寅恪,「於是陳君、俞君及宓,於27日夕,共請俞女士于波士頓城紅龍樓吃中國飯一次」。「9月1日,俞慶棠離波士頓西行,陳寅恪又與吳宓、俞大維相偕送站。」(《吳宓日記》,三聯書店,1998年版)
俞慶棠此際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院深造,後成為與陶行知齊名的民眾教育的先驅,有「民眾教育的保姆」之譽,並成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中國委員,被鄧穎超題詞紀念為「人民教育家俞慶棠」。
1938年在廬山婦女座談會,前排右1俞慶棠,後排左4鄧穎超,右3宋美齡。
陳寅恪的母親俞明詩之兄俞明震(1860-1918)在1895年擔任臺灣布政使。俞頌華之父俞棣雲(1856-1918)比俞明震早8年的1887年,在臺灣主持鋪設海峽兩岸的我國第一條海底通訊電纜工程,歷經千難萬險得以成功,受到朝廷嘉獎,還創辦臺灣電報局等,追隨李鴻章和盛宣懷致力于洋務運動,與俞明震應多有交往。
陳寅恪的表弟和妹夫俞大維與俞頌華、俞慶棠兄妹關係密切。
隨著我的年齡增長和閱讀量增加,發現陳老先生與我祖父,甚至再上一代,兩家之間都有交集。於是我想,五十年前受託前往廣州給陳老拜年,真乃冥冥中之緣也。
「獨立之精神,思想之自由」我在冤獄讀王國維
陳寅恪的格言「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為王國維(1877-1927)紀念碑撰寫的碑銘,兩位大師倡導的學術精神,使我深為感動。可望不可及,迄今為止,只好望洋嘆啊!
1929年,陳寅恪撰寫碑銘:「……謹舉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後世。其詞曰: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1996年12月,我在暗無天日的冤獄即將出獄之際,讀《中國現代學術要略》(劉夢溪文,《中華讀書報》1996年12月18日)。其中提到:王國維把學術和國家的存亡聯繫起來並寫到:「國家與學術為存亡,天而未厭中國也,必不亡其學術。天不欲亡中國之學術,則於學術所寄之人,必因而篤之。」這使身陷囹圄,迷茫已久的我,為之一振,激動不已,久久難以平靜。
千百年來,中華民族的志士仁人在歷次的改革與變法之中,不斷被迫害,被殺,但因蒼天沒有滅中國,故沒有滅中國的知識分子,使之不斷湧現,前赴後繼。同理,蒼天沒有滅我,使我要出冤獄啦。
出獄那天,我像共產黨人李玉和那樣唱著:「獄警傳,似虎狼嚎,我邁步出監,鐵鎖鏈,鎖住我雙手和雙腳,鎖不住我雄心壯志衝雲天!」我是唱著《紅燈記》長大的。我在獄中讀《俞頌華文集》,其中陳獨秀在與俞頌華的通信提到:「我們青年立志要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完美的人生。」(原載1919年7月18日《時事新報》副刊《學燈》俞頌華文和1919年《新青年》雜誌)
梁啓超說:「學術思想之在一國,猶人之有精神也。」王國維說:「提倡最高之學術,國家最大之名譽也。」陳寅恪說:學術之興替,「實系吾民族精神上生死一大事者」。張之洞說:「世運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裡在學。」(見劉夢溪文)
王國維之孫與我常聊其父之死
1957年,王國維的(長子早夭)次子王仲聞(1901-1969)和其兩位兒子分別在各自的單位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王仲聞被原單位開除,由朋友關照,在中華書局當臨時工,編輯《全唐詩》、《全宋詞》、《元詩選》,其難度極高,專家都難以勝任。由於他對宋朝典故,如數家珍,得王國維的真傳,駕輕就熟,又是工作狂,成果卓著,受到同事們的好評,被稱為「宋朝人」。1969年的文革中期,他被多次批鬥、抄家,曾兩次到頤和園當年王國維投湖處,悲哀欲絕,要投湖,到天國尋其父。無奈,因遊客太多,怕被發現,被搶救上岸,更受辱,只好回家,在11月12日服「敵敵畏」自殺身亡,即在陳寅恪去世第36天。之後,其妻相繼去世。
2008年,我在上海結識王仲聞之子王慶山,即王國維之孫,他長我15歲,成良師益友忘年交。
現年84歲的王慶山,1957年在武漢測繪學院(後併入武漢大學)被打成學生右派分子,發配新疆勞改20餘年。2017年6月2日,王國維90周年忌日,他被央視請到北京,在頤和園的王國維投湖殉難之處,作電視訪談。他觸景生情,講述祖孫三代的悲慘家史,沉浸其中,無以自拔。他想到自己一生磨難,一事無成,懊喪不已,要投湖,到天國尋其父和祖父去。因不願連累央視的採訪人員,只好作罷。
因諸多的苦難,他較悲觀,與朋友交談時,常有絕望和自殺情結,被北大生物系的老校友張強華解釋為「自殺有遺傳」,使他憤怒。
王慶山把這個情況告訴我,使我感同身受。1957年,家父俞彪文在財政部座談會上,按照胡立教副部長的熱情邀請,提出改進中國人民保險公司業務工作的建議(見《人民日報》1957-05-19),卻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被批鬥,憤而自殺。他在跳樓的天台上寫下「不自由,毋寧死」。當時我4歲,弟弟1歲,「十年-文-革」,我和弟弟成「黑五類」子女,被歧視,被欺辱,挨打,弟弟服「敵敵畏」自殺,被我及時送到鎮寧路當時的長寧區中心醫院搶救,患了短暫的精神抑鬱症,治癒後正常上班十年;又因我的冤獄,弟弟受驚嚇,舊病發作住院,病好出院,成孤寡殘疾人,更受歧視和欺辱,其住房被人強佔,求告無門,又多次自殺被搶救。家父之死,禍及後人的劫難,沒完沒了,持續至今,只能默默承受。自殺是對苦難的抗爭,被說成是「遺傳」也無妨,實為精神的傳承。王慶山覺有理,歇怒了,並與87歲的北大生物學系53級-反-右-受-難-者-張強華同學,言歸於好啦。
王國維的投湖自盡,那時人們還沒有革命性的「覺悟」,沒有人在報刊上說王國維是「自絕於人民!」但是,王國維之子王仲聞和家父俞彪文,以及許多自殺罹難者都成了畏罪自殺,罪加一等,禍及家人後代。
2018年7月,王國維之孫王慶山和俞梅蓀討論王國維的自殺問題。王慶山的祖父和父親,自殺身亡;俞梅蓀的父親和姑姑即姐弟倆,自殺身亡,俞梅蓀和弟弟多次自殺未遂。王慶山和俞梅蓀同病相憐,見面聊自殺,成了永遠的話題。
陳寅恪重申王國維語:「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這使我對家父的自殺(1979年平反)多有理解。
五十年風煙往事,回味起來令人惆悵不己!人間公義,社會良知,何其姍姍來遲?!
紀念陳寅恪逝世50周年研討會
2019年10月12日,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和北京三聯書店主辦「陳寅恪與近代中國的學術與思想」研討會,史學、哲學、文學、思想史等領域百餘位學者到會,從不同視野探討陳寅恪的學術思想及其對中國思想文化綿延不絕的影響。陳美延等家屬代表專程從美國趕來。
會議認為:陳寅恪是現代學科意義上的歷史學家,是現代思想意義上的知識分子,也是中國傳統士大夫精神的研究者、傳承者和實踐者。他的學術思想貢獻和他的人格力量影響一代代學人。
劉夢溪(中央文史館館員)發言認為,陳寅恪的歷史研究沒有抽離出歷史流變中的興亡之感,在《柳如是別傳》中「就事論事」和「就事論史」,用古典寄託他的哀思,他的身世流離和家國興亡。這可能受到他的祖父陳寶箴和父親陳三立的影響,讓人們對陳寅恪心中的痛史有更深切的理解。
2019年10月12日,陳寅恪之女陳美延在研討會發言,左為劉夢溪。
陳寅恪之女陳美延(右3)和部分與會者。
在北京大學靜園二院208會議室。
《陳寅恪集》14冊,三聯書店版。
樹立在清華大學的上世紀清華國學院四導師雕像:梁啓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1909年,17歲的俞頌華考入清華學堂,後轉入復旦公學。)
俞家三兄妹青少年從上海聖約翰大學起步
俞家三兄妹:俞鳳賓、俞頌華、俞慶棠,被稱為近現代史的太倉藉「俞氏三傑」。
1879年創辦的聖約翰書院,後為大學,1900年代在上海萬航渡路1575號學校大門。1951年起,成為華東政法學院(現為大學)。在我家向西的兩站地的中山公園北門斜對面,我和弟弟有時路過,進去散步。(復旦中學在我家向南兩站地)
聖約翰大學格致樓1899年建。懷施堂1895年建,紀念該校創始人施約瑟;1951年更名韜奮樓,紀念1921年文學院畢業生鄒韜奮(年長10來歲的俞鳳賓和俞頌華兄弟對鄒韜奮多有關照,鄒韜奮曾撰文回憶住在俞家治好眼病)。
1908年,我祖父俞頌華的胞兄24歲俞鳳賓在(似兩年後的1910年建的中山公園北門對面)聖約翰大學畢業,為醫學博士(1915年創辦中華醫學會和《中華醫學雜誌》傳承至今)。
1906年,就讀北外灘澄衷中學13歲的俞頌華常到聖約翰大學的俞鳳賓宿舍小住,感受大學的學習氛圍,看到各種報刊,很新奇且著迷,影響其日後投身新聞事業。(1914年,俞頌華從復旦公學政治經濟學系畢業,留學東京法政大學社會學系;1919年初,在上海《時事新報·學燈副刊》任主編,投身五四運動,與陳獨秀的討論在《新青年》雜誌刊載;1920年10月,他和瞿秋白前往蘇俄採訪,成為我國頭一次走出國門的記者,後常駐德國,發回大量報導,使國人及時了解外部世界;1932年,創辦《申報月刊》任總編輯,1935年任《申報》總主筆即總編等,與陳寅恪多有合作。抗戰勝利後,貧病交加的俞頌華回到上海,時任國立教育學院新聞系主任。1947年5月,全國「反內戰」學潮,不少學生被開除,重病中的俞頌華找校長據理力爭,抗議開除學生,悲憤交加,當場吐血,舊病發作而去世,年僅54歲;學生因此都未被開除。)
2008年,俞梅蓀、俞頌蓀兄弟在漢口路309號《申報館》舊址,緬懷祖父俞頌華1932至1937年在這個樓裡辦報刊。
俞慶棠(1897-1949),1919年「五四」運動席捲上海,當時在聖瑪利亞女校(其校舍在聖約翰大學思丁堂,現為華東政法大學東風樓;1940年代搬至江蘇路為上海市三女中)上學並擔任學生會主席的俞慶棠和各校學生代表集中在海格路(今華山路)復旦公學,組織「上海學生聯合會」發表宣言,決議罷課遊行,上街演講。(之後,留學哈佛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和教育學。她積極投身民眾教育事業,以改造社會;1930年代,在江蘇省創辦1341所民眾學校,在上海創辦140所民眾學校,被譽為「民眾教育的保姆」;1947年,擔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中國委員;1949年5月,應邀回國參加全國政協會議和開國大典,被周總理任命為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司長;1949年12月,操勞過度而去世,年僅52歲,周總理等前往送別。)
上海膠州路601號靜安區業餘大學草坪俞慶棠銅像有鄧穎超和郭沫若的題詞、俞慶棠紀念館。
1946年,俞頌華夫婦和家父俞彪文入住江蘇路480弄76號3樓頂層單間,俞慶棠多次前來看望病中的胞兄俞頌華。1960年代起,祖母常帶我和弟弟前往交通大學宿舍,看望俞慶棠的丈夫唐慶詒教授。唐慶詒之父唐文治曾任清廷農工商部尚書,後為上海交通大學校長達14年,政績卓著。我的弟弟俞頌蓀就讀上海市第三中學為74屆畢業生(文革時男女同校,現為女中),其前身是俞慶棠的母校。如今,上海市三女中的校史館有俞慶棠和宋氏三姐妹校友的展牌。
1946年,貧病交加的祖父俞頌華和家父俞彪文回到上海,租住江蘇路480弄76號3樓頂層的單間,在樓下合影。
上海愚園路1065號《歷史名人牆》,2018年,街道辦事處為紀念愚園路建成一百周年的紀念活動,編撰《口述歷史》視頻和書,在大屏幕顯示:右俞梅蓀在江蘇路480弄76號3樓頂層家中的陽臺,即「俞頌華舊居」,講述祖父俞頌華和家父以及自己和弟弟俞頌蓀在身後的這個屋子裡長大的往事。
愚園路《歷史名人牆》有李鴻章、康有為、陳獨秀、蔡元培、黃炎培、瞿秋白、俞頌華、惲代英、張愛玲、傅雷、施蟄存、錢學森等曾住在本社區的40位民國人物的展牌,俞頌華與這十餘位均有交往。俞梅蓀經常應邀講解祖父俞頌華的往事。
文中人物簡介
陳寅恪(1890.7.3-1969.10.7),中國現代集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詩人,出生於湖南長沙,畢業於哈佛大學,是與葉企孫、潘光旦、梅貽琦一起被列為清華大學百年歷史上四大哲人。
吳宓(1894-1978),中國現代著名西洋文學家、國學大師、詩人。清華大學國學院創辦人之一,被稱為中國比較文學之父。吳宓與陳寅恪、湯用彤並稱「哈佛三傑」。
俞大維(1897-1993),早年就讀於復旦大學預科、南洋公學、聖約翰大學。後赴哈佛大學、柏林大學深造。1929年回國任軍政部參事,1933年出任國民政府兵工署署長,陸軍中將軍銜。在抗日戰爭期間為中國軍隊提供重要裝備支撐,被譽為中國的「兵工之父」。
師友感言
▲ 90歲馮志軒(原國家機械工業部離休高級工程師,反右運動受難者):
作者小俞發來,記述陳寅恪及尊祖一代諸學人生平細節之作,餘翻開即難釋手。目睹120年前照片,令人豁然神往。斯時餘雙親尚未婚嫁!百餘年歲月匆匆,滿目蕭然,物換星移。然陳、俞大師學人風骨,詩文氣質,以文育人,表率千秋。然則適逢亂世,顛沛流離,病弱纏身,讀之悽然淚下。命途多舛,生計困扼。三七、四九兩大時難,陷紅塵之浩劫,定人生之宿命矣!展讀之餘,悲愴難耐。成詩頌大師於極樂世界,獨享天國悠然之樂,忘卻故國多難之思,聊償前世之憾,可也。
《孤憤》
一一悼念陳寅恪
濁世寒江釣雪人,
空向青史覓知音!
學人唯寫元白史,
弱身無處可避秦。
孤憤唯從筆鋒過,
豪情都向滄海吟。
不堪華夏萬年劫,
「一榻蕭然了此身」!
註:未句摘自陳詩1964元旦詩,斯時年七十四歲。[餘32歲]
——2020.07.08
▲陳永前先生:
從俞梅蓀當年的問路,直接問陳家在哪裡,能看出您是直率之人,那種情況下只需問樓號位置,先找到樓,再自己找單元和房門即可。
俞梅蓀答:哈哈,謝謝您的拷問!我記不清當年的事啦,應該還是謹慎的先問路,問樓號,記得被路人反問我要找誰。學校裡突然來了兩個外地小年輕,很招眼。當時,人們階級鬥爭的敵情觀念很強啦。
▲李煒(北大校友):
求知做人濟世,君家門風承繼數代,深深敬佩!
我大學時,恰逢陳寅恪弟子王永興執教隋唐史課程,跟讀了一年通鑑及寅恪歷史文集,對陳先生景仰不已。
文中談到王靜安之殉道自殺,猶有寅恪撰碑。而後歷次運動反右文革士人自殺者,不知凡幾,但有痛惜而已。
法人涂爾幹之《自殺論》,為社會學開山作,若見中國文人二十世紀自殺史,不知做何感想。每讀俞梅蓀的文章,都有很強的滄桑感,發幾句感言,是心中之語。
上海澄衷中學,似胡適也在讀過。(註:該校史館記載:胡適與俞頌華和竺可楨等同學。《胡適日記》也提到。)
▲雙慶先生:
讀此文的口述歷史,娓娓道來每個人的認識和觀念,都來自他所知的歷史,他所歷見的現實(其實,那些現實也與歷史相鉤連),由此兩者推至明天和未來。因此,匡正歷史好像該是第一要務。這也是歷史的重要作用和意義所在。
▲李勇先生:
「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是人之根本,無此你何談什麼人之存在。敬重俞梅蓀的父輩那代先賢大家們,他們的家國情懷,他們的濟世情懷,他們的思想,他們的才華,在當下還有幾人能有?四九之後的天空還有燦爛星辰嗎?悲兮!
▲賈方女士:
陳寅恪先生,百年來最偉大的歷史學家之一。陳流求、陳小澎、陳美延三女兒,名字分別來自:琉球群島、澎湖列島、美延島。陳先生的家國情懷,國土憂患意識,一刻不忘。
江浙人文薈萃,俞氏是望族。陳寅恪先生母親俞明詩,為浙江紹興人氏。陳寅恪娘舅家,與魯迅為同鄉。
▲吳斌先生:
讀回憶陳寅恪先生之文,較之上次所發,內容更豐富,內涵更深沉,感受更深刻,感情更真誠,非常好,受益匪淺,歡迎此類大作多多益善!
●以下是2019年10月7日,陳寅恪50周年忌日,本文首發後的部分留言:
▲90歲馮志軒(原國家機械工業部離休高級工程師):
讀此文及老照片,敘事細節清晰,引發我對歷史的蒼桑之感!那些清末民初的學者文人,真是一批璀燦明星,文化傳人!我肅然起敬。可惜大部分未離故國,意外凋零了!廣州中山大學有陳寅恪故居,銅像;上海《愚園路歷史名人牆》的四十位大師展版,證明人類總是公義長存,良知永在,正氣長虹!作者小俞應該進一步發掘俞家史料,留給後人。
▲89歲張啟承(上海記協原副主席、《文匯報》原黨委書記兼總編)
三代交往,深情難忘,可貴!日前看了小俞「憶陳寅恪」的簡短前文,現在又有了增補版,就是完整版了,史料大為豐富,真不容易。
▲84歲宋科(黨史學家)李建華夫婦:
陳寅恪在1969年10月7日,含冤去世。在非常時期,作者小俞能冒風險前往探望「有政治問題的人物」陳寅恪,可見其品德高尚。
▲福林先生:
信守「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的陳寅恪與堅持「立德立言,不黨不群」的俞頌華,他們都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典範!
▲白鷗先生:
滄海桑田東逝水
物是人非西飛鶴 哲人千古
▲徐偉志先生: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有骨氣的知識分子!
▲陳志峰先生:
2019年,國慶假期,我到廣州旅遊,在陳寅恪逝世50周年之際,專程前往中山大學瞻仰陳寅恪故居並攝影,對其文人風骨深表敬意!緬懷陳老先生「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註:本文陳寅恪故居外景的三圖,陳志峰攝)
▲榮金先生:
我贊同陳寅恪對王國維之死的判斷:殉清兼殉道(文化)。想到那一時期一些文化人士的自殺,那既無殉國也無殉道之由了,那是心理奔潰和人生絕望,所以更慘,簡直就是慘無人道。
(承蒙《思考者》主編張建寧先生的熱情支持,精心改版,深為感謝!)
【作者簡介】
俞梅蓀,1953年生,在江西省南城縣農村插隊7年;1984年北京大學法律系經濟法學專業畢業,在國務院經濟法規研究中心從事立法工作,1988至1994年擔任國務院辦公廳秘書。
【轉發後記】
在陳寅恪先生130周年誕辰日之際,讀俞梅蓀最近修訂的回憶文章,感慨感動。俞先生以嚴謹的態度,細膩的筆觸,詳實的史料,真切地敘述往事,我喜歡這樣的文章,相信真實的歷史在民間,經俞先生授權轉載此文。閱讀這篇回憶長文,紀念緬懷陳寅恪先生,重溫先生「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格言,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陳寅恪先生的這兩句話,可以作為我們讀書、求知的座右銘。知識分子如果沒有獨立思想,沒有自由精神,就很難成為社會的脊梁和良心,擔當推動社會文明進步的責任。
——2020年7月13日
鳴謝:俞梅蓀先生賜稿分享!
原標題:《俞梅蓀 | 五十年風煙往事——從到陳寅恪家拜年說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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