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剝青豆,一把流動的綠,一顆顆從腔腹剖開,綠艙內連著白色纖維的豆粒,簌落簌落,爬過手指尖漏在碗裡。聞到這些青豆有一股芳草般的清香。一顆顆綠油油的青豆,圓圓的,嫩嫩的,胖胖的,讓人愛不釋手。要輕輕地剝,豆子才不會掉地上,而是落在手心。否則,動作力道太大,按住豆莢的一端,「啪——」的一聲,總有幾顆青豆急急衝出豆莢,像小朋友一樣蹦著跳著十分頑皮,有的滾落到桌子底下,有的則不知去向。
慢慢剝,不著急,一顆兩顆三顆,動作流暢連綿。籃子裡的豆莢慢慢地減少,豆莢裡新鮮的豆子都到了大海碗裡,委棄的殼子落在地上,疊起厚厚高高一堆。不知怎的,剝開這一動作,讓我想起女性的生育,尤其是剖腹產——難道不像嗎?腹腔刨開,緊緊閉合的豆莢顫慄裂開,誕生出新綠的豆子,那是豆莢兒子還是豆莢女兒?骨碌骨碌,圓潤可愛,閃著新鮮的光澤。留在手上的帶絨毛的豆殼,空洞地張著嘴,好像在猶豫或倔強著。
在以前的醫療條件下,生育是女性人生的一個永難擺脫的劫數和苦難之源。出於對生育苦痛的深切體驗,民國女作家白朗專門寫過一篇關於女性生產的慘痛之極的作品,題目就叫《女人的刑罰》。以刑罰來指認生育,女性與生俱來的天職成了劫難與不幸的唯一「所指」。蕭紅的第一篇小說《王阿嫂的死》,也是寫了一個底層婦女為履行生育的天職而死亡的故事,生和死的連接以女性生命的苦刑和毀滅為代價,然而這代價的付出又是何等無意義和無價值:王阿嫂不但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那個以母親的生命換回來的新的「小動物不到五分鐘也死了」。蕭紅把生育這一女人偉大的創造性的業績降低到動物的水平,視作女人無可逃遁的和無謂的生命的浩劫,這其中顯然融入了蕭紅自身對生育和死亡的痛切體驗。在長篇小說《生死場》裡,蕭紅繼續以滯重的筆墨描寫了女性無愛的生育和沒有意義的動物式的肉體苦難,她直接把動物的生育和人的生育放在一起來寫,小標題便是「刑罰的日子」。小說中的五姑姑和金枝毫無快樂地被強姦似的粗暴「佔有」,然後是豬狗一樣令人慘不忍睹的痛苦的生產,「女人橫在血光中,用肉體來浸著血」,一幅幅沉重的生死場景揭示出生為女人的地獄般的可怕與不幸。
在今天,雖然時代的進步讓生育不再是女性的渡劫,但無論如何,懷孕總會拿去了女子在少女時代對自己身體的神秘和珍愛,被孩子利用過的身體無論如何不再是嬌嫩的了,在生產的時候,無論你怎麼被讚美是在創造著生命,但你知道那時你更像是動物,沒有一個女子潔淨的尊嚴。人生在三十歲以後,會面臨更多更深的內心不平衡,這種不平衡不比青春期的幼稚和衝動了,往往是變得更加深刻,更加壓抑。尤其是女人,在與奉獻同義的生育之後,在成為了剝去豆子的豆殼之後,她們在自我價值的辨認上恐怕會更加痛苦。當然這並不是所有女人的境況,但總是有相當多的女人,在哺乳期的某個深夜,經歷著身體的撕裂,熬夜擠奶,兩個乳頭被咬爛發炎而那個無法體會的男人在身邊沉沉睡去,一剎那發現自己身處無邊荒寒宇宙,踏上一段誰也無法分擔的孤獨之旅。這只是淹沒她的小事件之一,更不要提那些實際的問題:職業的中斷,薪水的減少,時間的壓榨,和老人的鬥智鬥勇(中國家庭沒幾個不需要老人帶孩子),親人的不理解……
女性是生育活動的全程參與者,生育,給女性帶來巨大的生理變化,其中的痛苦與喜悅是男性所不能分擔的,這一人類,不,應該說是整個自然界、生物界、動物界的生育方式的特性,決定了在生育問題上,男性永遠不可能享有與女性完全同等的體驗。如果一個女人不能了解做母親是一場自我承擔的孤獨之旅,她就是在做一個非常危險的決定,也不能做好一個母親。那些匆匆忙忙生下孩子的女人,是「產後抑鬱」的高發人群——因為她們還沒有真正調整好「母親」和「自我」這兩個角色的衝突。別以為你會犧牲得心甘情願,人往往會高估自己的奉獻精神。
還是剝青豆吧!用兩隻手的大拇指先把豆殼剝開,再輕輕地用手一擠,「啪——」的一聲,青豆寶寶就這樣一個一個被擠出來了。鼓脹著植物躍動的氣息,一個個青豆寶寶,圓頭圓腦的,顏色有的偏白一點,有的碧綠如玉,有趣極了。每一粒青翠的綠,都可以成為生命的種子,在另一個季節,招展出另一片葳蕤生機。上帝讓女人生育,更因為我們的身體裡蘊涵著最珍貴的力量——愛。如果愛使我們脆弱,它也一定能使我們更強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