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5日,是我73周歲生日。
作為一個北京老三屆的知青,憶往昔崢嶸歲月,不旺人世走一遭。而在我的同學中,有人沒有去插隊、參軍,而是去了建築工地,讀了《青春的水泥》,才真正理解了他們是成為了另類的知青。
新年前,我在美國波士頓的同學俞增治,給我寄來了《青春的水泥》散文集,記述了我的十三中同學和四中、北大附中、一0一、女六中的幾十位同學。
寫的是五十年前他們分配到北京第六建築公司,立馬就奔赴河北支援三線建設開山洞的親身經歷,是值得一看的一群沒有插過隊的插隊人的傳奇故事!
當我看完第一篇北島(趙振開)寫的散文中的兩個故事「斷章與師傅」,頓時覺得自己有點像回到了與他們相識相處的日子裡了,實在是寫的太逼真!
(北島,俞增治,安智盛相互拍攝的照片)
就說趙振開、曹一凡、史康成三人趣遊「頤和園」。
寫的是1970年春,北島從河北蔚縣工地回北京休假,與同班同學曹一凡、史康成相約去頤和園。曹一凡是同學也是鄰居,在「上山下鄉運動」大潮中,他和史康成是立志紮根北京的「老泡」。
所謂「老泡」,指的是泡病號留在城裡的人,為數不多。
不過幸好有他們留守,幾個月後北島隨工地遷到北京遠郊,每逢工休三個人總是泡在一起,讀書寫作聽音樂,被鄰居龐家大嫂稱為「三劍客」。他仨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所為,叫人稱讚。
其中,曹一凡初中在他們班裡是第一個入團的,而我當時是初中二年級十個班中第一個入團的,因此,我成為了曹一凡的入團介紹人。
一凡學習優異,考到四中上高中了,如今事業有成,知道他移居到加拿大,前些日子建立了微信聯繫,五十多年的往事,令人感動。
而被那鄰居龐家戲稱他們為「三劍客」的大嫂,正是和我一起在陝西延長劉家河劉党家溝一起插隊的十三中龐邦殿同學的大嫂。她引起了我對一段往事的回憶。
當初我回京特意拜訪過大嫂,快人快語,精明強幹,大哥是一位畫家,正在下放到農村勞動,有個五六歲的兒子,非常聰明、可愛。大嫂放心不下邦殿,恨不得和我一起回陝西去找邦殿。
臨回陝西前,熱情的大嫂還請我到西單的「又一順」吃了頓飯,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一晃兒也五十年沒有見過邦殿和大嫂了,待疫情過去回國一定要去三不老胡同探訪舊友敘敘舊!
北島,增治,安智盛和曹陽是六建公司蔚縣工地的廣播員。
在回憶錄中北島寫到:
1971年9月下旬某日中午,差5分12點,我照例趕到食堂內的廣播站,噼啪打開各種開關,先奏《東方紅》。唱片播放次數太多,嗞啦嗞啦,那旭日般亮出的大鑔也有殘破之音。
接近尾聲,我調低樂曲音量宣告:六建三工區東方紅煉油⼚工地廣播站現在開始播音。捏著嗓子高八度,字正腔圓,參照的是中央臺新聞聯播的標準。
讀罷社論,再讀工地通訊員報導,滿篇錯別字,語速時快時慢,像錄音機快進或丟轉,好在沒⼈人細聽,眾生喧譁——現在是午餐時間。12點25分,另一播音員「阿驢」增治來接班。廣播一點鐘在《國際歌》聲中結束……
那播放東方紅樂曲磁帶發出的磁磁聲音,頓時想起了我和鄧新華戰友在內蒙古兵團57團當廣播員的經歷。
那時候,早上吹起床號,零下三十來度,朦朧中爬起來,安上磁釘在磁碟便響起了起床號,起緊又縮回被窩裡,又睡著了,直到老團長敲窗戶,喊話:鐵漢,鐵漢,關電門!
每天晚上,都要先播東方紅,再播通訊員寫來的廣播稿。那時候,又當團裡的報導員、廣播員,還擔任勤務員,緊張有餘,活潑不足,卻也激情滿滿,這和北島的經歷體驗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文革時代,人整人也是一種常態。而在北島筆下的向師傅,為人仗義,令人動容。
那年頭在河北山區一無報紙二無廣播,消息蔽塞。俞增治特意回北京弄了一臺有短波段的舊五管超外差收音機。愛好無線電是他的優勢,原來他一直在北海少年科技館,新玩藝受到親迷。
不料一天,工地牆上貼出了一張驚人的「大字報」,寫道,俞增治偷聽美國之音,該當何罪?
上級領導派人調查時,向師傅大發雷霆,吼叫:我們三個人同住一屋,我就守在增治旁邊,根本沒這回事!向師傅讓他的徒弟躲過一劫:這是工人師傳人性的體現。
我聯想到在兵團,由於母親受到衝擊,我的出身成份有了問題,有人建議領導將我調離政治處報導組。政治處主任左光生和梁幹事,據理力爭,始終堅持發揮我的能力,從政治處組建報導組到撤銷報導組,唯一保留的就是我一個人,後來當了幹事。
人性本善的中華文化的魅力始終是人們心中傳承著,關鍵時刻,會使人從骨子裡散發出來,救人一命啊!
(程思遠兒子,程進砌磚舊照)
《青春的水泥》散文集收錄了四十八篇作品,涉及的內容十分豐富多樣,包括青春趣事、寧武篇、燕山篇、蔚縣篇、六建歲月等,篇篇都別開生面,引人入勝!
其中,我的同班同學安智勝的家庭境遇與我的家庭遭遇同命相憐。
他在這散文集子裡,寫了《生死之間》的五個有驚有險的故事。在導言中他寫道:從生到死有多遠,佛說,呼吸之間。
那麼,從生到死只是相隔⼀條線了。這條線是空間的還是時間的,我想,這裡應該是指時間上的界限。這條界限讓人陰陽兩隔,生死立判。
這是一條讓人在不知不覺中,稍不小心就可能逾越過去的一條危險的紅線。
(參加建毛主席紀念堂工程照)
到了六建,我深切體會到這條可怕的紅線,時時處處就圍繞在我們的身邊。我自己和身邊的朋友、工友就曾多次剮蹭到這條生死紅線,給我留下了深刻的教訓和記憶。
「打眼、放炮、出渣、道。」是開山的主要程序。這裡面危機四伏,處處兇險,若無安全措施,缺少安全意識,立刻就會把自己放在生死線上,後果不堪設想。
他的介紹一下子讓我想起來我們在草原煤礦下井挖煤中工序,竟然與他們勞動驚人的相似。
打眼:就是用風錘和鋼釺在掌子面上,按標記鑽出橫豎成排,深約 1.2——1.5 米的洞眼,直徑如鐵鍬把粗細。
放炮:在打好的眼裡,塞進一管管炸藥和雷管,然後⽤用電線連好,放炮員把線拉到洞外通電引爆。於是井下洞裡又形成了煤堆。
出煤:兩個戰士裝一輛翻鬥車,把炸下來的煤塊運走。出煤就是把裝有煤塊的翻鬥車,由戰士按照軌道,在鐵軌上推⾏到井下礦井主體車場,然後由吊車運到開口,翻鬥車再由戰士御下煤,又放回翻鬥車到井下。
循環往復,四班三運轉,完全是人工重體力勞動,一個班,六十人,生產出二百多噸原煤。這其中,時常發生翻車、冒頂的故事常有發生,先後有四名兵團戰士把生命留在了井下,令人痛惜!
安智盛還寫了《蝴蝶振翅》之一至之五的專題往事,令人感動。幾篇文章,應屬上品,充滿了靈性,氣息撲面而來,引起共鳴。
先說《蝴蝶振翅》之一「唱歌」。
高爾基的名言:只有熱愛生活的人才喜歡唱歌,這句話竟成了安智盛自己人生踐行的真實寫照。學生時代,學習優秀,數學突出。到了工地,他和俞增治、趙振開三個人,一休息在空曠的山谷裡,工地宿舍樓頂上就開始唱歌。
老工人從看不慣、聽不進去到跟著學唱歌,一發不可收拾,安智勝愛上了音樂,不僅唱歌、教歌,還當上了文藝宣傳隊的編導,六年後離開六建,竟然當了三十多年的156中學的音樂老師,桃李芬芳,也有大成者。
說起唱歌,從小我雖五音不全,卻酷愛唱歌,調回北京,單位組織合唱團,缺男生,推薦我參加了合唱團。排練請煤礦文工團的老指揮家,他說,鐵漢是沒開發的標準男高音。他用一周時間將我們這些人開發成相當於音樂大專專業的發音水平,誰都不會相信!
他指揮我們演唱長徵組歌《路難行》,一舉獲得全區歌詠比賽第一名大獎!此後,更加激勵了自己熱愛唱歌的情趣,到了國外,許多朋友再見到我時,說我變得美了,這興許驗證了高爾基的名言:只有美的人才能唱得好歌。
《蝴蝶振翅》之二「讀書」—讓我當上了「學習毛選積極分子」
這個故事寫的津津有味。文中寫道:易經有「潛龍勿用,陽氣潛藏。見龍在田,天下文明。終日乾乾,與時俱進」……人生本該如此。但老三屆⼈人常嘆息:我們該長身體時,正趕上 「三年自然災害」,該學習文化時,又趕上文革……
「碧雲天,黃葉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古人把我們現實的情景與心境,描述得淋淋漓盡致。
想到兄弟四分五裂,家破⼈亡(我哥67屆高中、4中的、山西插隊。我67屆初中,13中的、陝西插隊。我哥哥68年年12月走的,姥姥1969年1月去世,年73歲,弟弟2月去了了陝西,我3月到蔚縣。)自己也遠離北京,讀到此處怎能不心神驚憾!所以,這曲子看一遍就背了下來了。
陝西插隊同學來信(後來是工人日報美編)簡單到只有王安石的四句詩:「春日春風有時好,春日春風有時惡。不得春風花不開,花開又被風吹落。」自已經無語表達內心的苦悶,就借古詩發洩吧。
我想我們的學習,就像現在的幼兒一樣,差不多都是從唐宋詩詞開始的吧?
(俞增治和王正方在特鋼工地,當放線工作照)
大家讀書最苦是沒有書源,而且是偷偷地學習。在蔚縣時,開始只是在很⼩範圍內交流,阿開、阿六、瑞麟、建國、二華子、嘉驤等。
《楚辭》《離騷》《莊子》《古文觀止》等,都是那時開始接觸的。
書中有與現實完全不同的精彩世界,有振聾發聵的思想火光,有安撫心靈的詩詞歌賦,讓我們如饑似渴地讀起來。
那時的我們飢不擇食,只要有書就讀。我從金長泰那裡看到「黃帝內經」,從某某(記不清是誰)處看了了「上古史演義」,甚至,從一個蔚縣民工那兒,手抄了一本殘缺不全的「麻衣神相」。
裡面的一句話:「命好不如運好,運好不如相好,相好不如心好。」令我感到古代相面術裡也有真學問。我還從民工嘴裡得知,民間藏有奇書「奇門遁甲」,令心嚮往之。這些都為我以後學習易經陰陽五行,埋下了興趣的種子。
劉敬民具有哲學天才和驚人的記憶力。他雖然沒有明確提出目標,卻也把歷史上各個時期、各個具有影響力的哲學家及他們的代表作,讀了了個遍。聊天談話中,脫口而出的都是大師們的觀點,以及當時對思想界的影響,從古希臘到近代哲人都非常熟悉。
於是,我也讀了諸如柏拉圖、奧古斯丁,盧梭,孟德斯鳩,弗洛伊德等等。甚至,有關文藝理論的書如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普列漢諾夫的《藝術與社會生活》《沒有地址的信》一類,也都來者不拒,讀得津津有味。
名⼈名著的滋養,把心變得無限寬廣,能無限柔軟也能無限伸張,每天和人類的巨頭交流,以古聖先賢為私塾先生,就像在乾渴的沙漠遇到甘霖的澆潤,不分酸甜苦辣鹹,全部吸收。
是啊,知青們那時都是這樣如饑似渴地閱讀了大量的古今中外的歷史、人文的文藝作品和理論著作,增長了對社會認知能力和養成終身學習的習慣,也受益終生!
詩⼈北島和他的老三屆工友們,在建築工地上度過了了自己一段年輕的歲月。他稱之為《青春的水泥》。
是啊,人的一生總會給自己留下一些難以抹去的記憶。作為一群年過七⼗的「老三屆」,其中多數是共和國的同齡人。
他們今生最大的情結,叫做「六建歲月」。
1969年當他們還是二十來歲的青年學生時,他們離開了了校園,沒有參軍,沒有插隊,卻穿上了防水工作服,頭戴安全帽,腳穿大膠鞋,手握大風錘, 來到了山西和河北。
拿著學徒工的生活費,沒有休息日,風雨無阻的打炮眼,開山洞,從事當年的三線建設。他們像下鄉知青一樣,頭頂藍天,腳踏大地,戰酷暑,鬥嚴寒。他們同民工一起住的是簡易工棚,睡的是二十四小時不熄燈的大通鋪。
這是⼀群沒有過插隊的插隊人。
想當年,他們在開鑿三線工程的山洞時,一定不會想到,這段人生經歷,會成為今天大家心中最深沉的一段回憶。
《青春的水泥》是當今社會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可讀物之一,給人以人生的啟迪與激情。這也是我讀後最深的體會。
這,大概就是安智盛在書中所描寫的蝴蝶效應吧?
七 律
題六建老照片
增治還告訴我,《青春的水泥》已經被美國哈佛大學和史丹福大學圖書館正式收藏。
寫於2021年1月25日
波士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