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俠小說中,雙方進行武藝較量時,使用暗器、暗算等通常被視為不守江湖規矩,而「暗算師父」則更是觸犯人倫道德底線的大忌,被視為武林敗類,人人可誅殺的魔頭。
從平江不肖生、白羽到梁羽生,他們突出表現了武林中人因生存而發生的拜師暗算謀殺,對為師之道、師徒關係進行了時代反思。
在他們的武俠世界中,對師父的「暗算」模式有三種:徒弟外出言行不慎、後果由師父買單;借「拜師」之名殺害師父以除掉江湖對手;幫派內鬥,謀害爭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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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種情況下,往往是武藝平平的徒弟,不分場合地評論他派武功,引發讎隙,師父遭暗算。
以嘲諷揭露武林社會黑幕著稱的白羽,他寫江湖朋友歡聚,當霹靂手童冠英說要訪少年英雄,廣收桃李的老英雄殷懷亮自誇收了二百三十四個弟子,倡揚武術傳世時,大俠鐵蓮子卻笑稱沒那耐性:
「我二師伯邵星垣為人謙退,武功雖窺堂奧,絕不以技功驕人自炫我二師伯既然精研五行拳,對門徒們說話,自然要講究到本派的奧妙,又免不得拿來和別家拳術比較。這本是門內師徒授受之言。內中就有的徒弟們,把這些話在外面抖露出來;說是什麼五行拳乃是武林絕技,練好了能夠怎樣怎樣也不過是些私話,就有兩三個徒弟,在外賣狂。」
顯然這只是師父的職業病,意在比較中儘快提升徒弟武功素質,就教授方法言無可厚非。
但師門內特定語境中的真誠傳授,可能帶來涉世未深、或性情驕狂、愚痴的弟子在外邊洩露,弟子胡吹,惹出一位少林派能手懷忿來訪,以請教之名使計下重手傷了邵星垣。
得計後那人狂笑而去,後才知是第十七個門徒過於招搖、又對人爽約並暗算而惹禍,受內傷後二師伯寒心地囑咐「千萬不要胡亂收徒」,而後愧恨而死。
師父慘遭「暗算」,也是門派林立的江湖中,這又是適者生存崇尚武功的武俠世界無法擺脫的文化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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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幫派之間,假借「師徒」情誼,實施「暗算」。臨時請教可能有詐,那麼從容鄭重地登門投師又如何呢?
白羽在《十二金錢鏢》中寫鐵蓮子柳兆鴻留有心理創傷,當年他為女擇婿,被仇人談九峰秘遣弟子呼延生,詐入柳門。呼延生好學,頗得柳老歡心,兇險中幸虧呼延生暗戀柳葉青,柳家父女才倖免暗算,但險將他招為贅婿,「柳老所受打擊很大」,擔心遭遇友人駱祥麟的悲劇。
駱老新招弟子就有個做大案的賊,身懷精深武藝混在門下裝傻,駱老心生疑竇,也不點破:
「他明明有很好的武藝,卻假裝初學,可是一伸手,一立足。處處露出破綻。是真不能假,是假不能真,至少這祝紹熊也有七、八年的功夫;他不該自說是初入門徑,引起了人們的疑心。駱老教別人,他要偷看;駱老教他,他每每的提出拳學上許多精微疑難的竅要,請駱老給他解說。有時候他問的拳經疑義,連駱老也答不出」
應該說,駱老的處理方式合乎江湖規矩,寬厚,但假徒弟久之卻心生怨懟,實施一系列謀算。竟私下從別的弟子口中套出底細,潛入駱老家鄉將一本拳劍譜和外科秘藥,全部盜走。
對此彈指神通華鳳樓頗有感慨:
「收徒可不是小事,一點也大意不得。當初駱老只要小心一點,也不至於受這祝某的害」
白羽更深切地透視出求賢徒與免收惡徒的生存意義:為師者及其身家性命需要自我保護,可能不求哺育良徒之功,但求別遭惡徒傷害之禍,以至危及門派生存根本。
在民國武俠小說開創期,作家們曾多層次對拜師學藝過程中,顯現的「暴民心理」進行深刻揭示。
白羽則藉助這一角度書寫出固有人性及內在道德責任的缺失,對於那些不良之徒損人利己活動的複雜性描寫,對於國民性、武俠亞文化進一步反思。
03
對師父實施暗算的最後一個模式,起因是幫派內鬥,藉助「討教武藝」剔除競爭對手。
以白羽創作垂範的梁羽生,早期《龍虎鬥京華》第十回進一步展演了教訓的慘烈。說太極名家柳劍吟來京,義和團首領王虎子待如貴賓,頭目們經常纏他指點一二。
而謹守太極丁「武林團結」師訓的柳劍吟,不吝傳授,不料有幾個頭目稱久仰太極掌,求他比試。第三人自稱五行拳武師桑鏡桐弟子:
「求老師父將架式特別放慢,以便弟子得窺奧妙。」
至第二十二式「斜飛勢」,中路門戶大開,那傢伙裝得凝神靜聽:
忽然說道:「果真這樣厲害?不見得!」猛地右掌下沉疾如星火地就朝柳劍吟的胸膛猛擊!隨即急腳尖點地,使個「金鯉穿波」,倒竄出一丈開外。要奔出房子!這人哪裡是什麼五行拳弟子?他竟是專門練就的鐵砂掌功夫,十幾年來就專學一技,功夫甚深,已到駢掌能洞穿牛腹的地步。但若在平時。柳劍吟絕不能叫他擊中,就是擊中,有了防備,也無大害,偏偏柳劍吟以為這是「合手」,毫不警戒,就這樣地給他重重擊了一掌!」
柳劍吟內臟被鐵砂掌震傷,他仍捏敵脈門將其頭顱擊碎。了結幾個兇徒,厲聲留下遺言:暗害的兇徒是自己人。你可得提醒原來是團夥內「扶清派」唆使。
柳劍吟的一廂情願,被證明是導致受害的主因。一個嚴峻的問題被提出:柳劍吟的師訓,是否合理?是否值得遵循?
白羽筆下「二叔」的遭遇構成一個悖論:要麼違背師訓,要麼冒著生命危險給不明底細的人傳藝,這令人想起明清小說常見的「麝因香死」。
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前輩甚至有露在明處的風險,為高尚的「利他主義者」名望而犧牲。
似乎其武技高深也必須具備更高的「武德」,在被不明身份晚輩求教的「道德高臺」上隨時敞開門戶,受暗算機率再高也難設定保護他們的江湖規矩。
民國武俠小說書寫出與世俗社會結構相似的武林利益集團,為建立新秩序的驚險歷程。
因此,這使得「暗算師父」行為陷入兩難處置境地,是違犯江湖與社會倫理的犯法,還是違犯社會道德暗算師父?
可以說,暗算是在以非道德手段瓦解江湖中門派林立態勢。
04
武俠世界中師徒關係,顯示出強烈的武俠文化悖論。
一者,拜師學藝是江湖武學的傳承之路,既有現實生存的需求,也有形而上的生命追求。
二者,江湖匯聚了萬千俗世,形成既自成體系又開放包容的複雜共同體。但師徒關係的倫理卻制約著共同體中每一成員,使不良之徒的無恥與不道德,用「求教師父」冠冕堂皇來遮掩,並組成了師徒共同體生成的情感紐帶、道德義務。
同時,師父應該明白,期待給徒弟指點幾下武藝便讓其終身為父,並不可靠。因此,武俠世界的師徒書寫,承載了更多的責任與權力。
大俠們為了個體的生存,建立武俠世界的社會共同體,以遠離世俗煩擾;更有可能是想與世俗政治聯手,卷人權力之爭,甚至甘做鷹犬爪牙,糾結於遊俠與政客的認知衝突之中。
凡此,他們借 「暗算師父」書寫,表達對不擇手段敗壞武林秩序的憤慨,便具有了一種批判「完美師德」的警醒意義:
風氣敗壞,使得名師不願收徒,師徒相殺,或許也成為了當時社會秩序紊亂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