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外雨潺潺,日色闌珊。雨,澆滅了臨街燒烤的煙燻火燎,雨,洗盡了樓下貨攤的擾攘喧囂;雨,喚起了大地綠意清純的盎然朝氣!拉開窗戶,清雨綿綿,清風習習,清香撲面,清心沁脾!
清靜,清新,清爽,清奇。天黑了,雨仍在善解人意地洗刷著世界的濁氣。屋外,夜市消停了;手頭,活兒也告罄了。多美啊!啥也甭幹了,只管好好享受初夏周末這份清靜好了。
於是,把柜子裡珍藏的那些故事一個一個地翻騰出來透透氣兒,見見面兒,聊聊天兒——
(一)家慈的口琴
組合櫃裡,先父用木板給我搭的書架上,放著媽媽的口琴;一晃,已經放了十多年了。
書架擺在兩張床鋪中間,遠離窗戶和暖器,又有櫃板遮蔽,既防曬又防潮;書本和文具放在這裡,用著方便,也不會很快老化。這個空間,是先父精心布置的。他讓媽媽把口琴也放在這裡。
媽媽打小就愛吹口琴。媽媽的三位姐姐,也就是我的三位姨媽都愛器樂。大姨媽會彈鋼琴,手風琴拉得尤其好,她後來任職音樂教師許多年;二姨和媽媽會吹口琴;三姨媽是她們的粉絲。我印象裡大姨媽給我們拉過手風琴,聲音很嘹亮;那時我太小,其他已記不清了。
大姨媽1947年生,此後,二姨媽、三姨媽和媽媽間隔三年先後出生。那個年代,彈彈鋼琴、拉拉手風琴、吹吹口琴,對於小女孩兒來說,是十分浪漫的事情。
閒來找書,看著媽媽的口琴,我眼前總會浮現出媽媽講述的,1965年假日公園裡的一幕場景:四位梳著雙小辮的清純少女穿著布拉吉,圍在濃鬱的樹陰下,姐姐拉著手風琴,快樂地載歌載舞,妹妹們拿著口琴,憨態可掬地認真應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忽然,不知誰吹跑調了,口琴索性高一聲、低一聲,頑皮地搗起亂來。嗡地一聲低嗔,手風琴生氣地停下來了。姐姐嬌嗔地追趕,妹妹們壞笑著跑開;女孩兒們繞著大樹一路追逐,盡情地跑著、跳著、叫著、笑著……純真的少女情懷,在燦爛的陽光、溫暖的和風、婆娑的樹影中綻放開來。一旁的長椅上,阿公阿婆偎依低語,臉上蕩漾著辛勞之後的欣慰和滿足……哦,清純的情懷,清純的琴音……
若干年後,姨媽和姨父、媽媽與爸爸燕爾之季,琴韻一定更美……
一眨眼,半個多世紀就過去了……我猶自出神遐想著那份久違的純真與滿足。
於是,一任浮想,不再翻書。
周末晚上,媽媽終於有閒下來的工夫了。媽媽略顯蹣跚地走到床邊,靠著被褥,若有所思地出神。我說:「媽,吹吹口琴吧。」
「好嘞!聽什麼歌?」 角落裡的媽媽一下子坐了起來,走到書架前。檯燈溫柔地映照著媽媽像幼兒園的小孩兒一樣眉開眼笑的臉。
「《讓我們蕩起雙槳》,好麼?」
「好嘞!」琴音在小屋裡悠揚吹起。
那一刻,媽媽喚起了塵封心底純真的往昔記憶、浪漫的少女情懷;我也回到了無邪的孩提時代——這些歌,我尚在襁褓中的時候,媽媽一下班就給我吹起,每每重溫這親切的旋律,我都一下子年輕了幾十歲,回到了無憂無慮的金色童年。這些老歌,是大碗茶,是糖葫蘆,勾起的,是我們無盡的情思、無比的甜蜜。
媽媽吹的,有半個多世紀前的老歌,也有前兩天剛聽到新曲。好多我們誰也叫不上名字。無論什麼歌,只要媽媽記住了旋律,就一定能吹得出來。只是因為歲數大了,又動過兩次手術,中氣不足了,打不了拍子了。但簡單的旋律,媽媽吹起來依舊很好聽。
媽媽吹口琴在熟人裡面有了小小的名氣。初夏,熟悉的姊妹們在水上公園涼亭裡聚會聯誼,牽頭的姊妹專門給媽媽安排了口琴獨奏的節目。媽媽吹得很投入,姊妹們聽得都很入迷。一曲終了,大家一個勁地鼓掌,異口同聲地誇媽媽音找得特別準,所有人都眉開眼笑。燦爛的陽光下,媽媽儼然成了那一時刻的明星。
這是天賦,更是天賜——天賜的幸福,它伴我們走過童年,走過花季,走過青壯……口琴旋律中的赤子情懷,讓美好的記憶永遠留音在我們心底。
現在書架上的口琴,是媽媽去年從家對面的文具店裡買的,花了八塊錢;都在這兒住了十多年了,人熟了,仍按老價錢買賣。
母親買來新口琴,要把舊口琴與廢品一起賣掉。我忙攔阻。媽媽說:「老琴音階不準了。」我說:「那就放我櫃裡吧。」 就這樣,我的柜子裡又多了一段美好的故事。
柜子就在書架下邊,也是先父親手釘過的。
(二)先父的明信片
先父在家排行老三,上頭有一個姐姐、兩個哥哥,底下有一個弟弟。俗話說「吃苦受累在中間」,先父四五歲起就幫著爺爺、奶奶買菜做飯——為了一家七口吃飽飯,爺爺奶奶六十歲以前天天連夜加班,在服裝廠上完班,回家繼續幹裁剪;先父把爺爺、奶奶的勞累看在眼裡,小小年紀,就幫爺爺奶奶擔起了持家的重擔——這樣,先父一手拎書包一手提菜籃讀完了小學,初中畢業就再沒摸過書本。
先父、家慈嘗盡了生活的苦,他們不願讓自己的娃兒再遭他們受過得罪,因而對我備加疼愛:自己節衣縮食,給我買能買到的最好的菜,大汗淋漓下廚做飯,保證我茁壯成長。爸爸媽媽從來不過問我學習,即使我剛上小學時十道題有八道不會做,爸爸媽媽也從不生氣從不著急。爸爸媽媽對我的期待很樸實:最大的願望,就是我沒災沒病,長成好人。
後來我居然一口氣連續讀完了研究生。我小結了四條原因。
第一,是先父給我吃得好。先父嚴禁我吃零食喝碳酸飲料;他炒菜從不放味精,他說:「皇上的飯是天下最香、最有營養的飯,不照樣不擱味精嗎?關鍵是做飯的時候用心搭配營養,用心掌握火候,把好分寸!」這是先父從五歲就開始做飯,幾十年的經驗之談,這更是先父深懷的責任愛心!
第二,是爸爸媽媽從來不在學習上給我任何壓力:只要我身心健康,就是最大滿足。
第三,是先父待人特別真心,特別熱心,先父特別會為人。他在廠裡、工會、街道、居委會、鄰舍、下鄉的老戰友、擺攤的買家賣家各色人等中間都結下了至交好友。在朋友們的關照下,我家裡的經濟負擔減輕了很多很多:先父裡裡外外,盡最大能力維繫著這個家……
第四,是我遇到的老師特別好。我三歲時,阿婆就以教師的責任心對我言傳身教;我幼兒園、小學、中學遇到的,都是把教書育人視為生命的良師;大學的業師也都是學者型教授,常常在自己家裡對我們單獨賜教。同是孩子的父母,同是在生活風浪中一路打拼的老百姓,老師們對我們父母的樸實與善良有著天然的共情,因而對我們傾注了親情關心。
當年,我從普通小學考上重點初中,先父仿佛看到了改變門風的曙光。先父不善言語,於是買了一封文藝復興時期西方油畫明信片、一封魯迅從童年到逝世前的十二張照片明信片,悄悄放在我的抽屜裡。一張張明信片,寄託著父親對孩子成才的最大期待!大愛無聲,樸實無華……
(三)阿婆的便箋
小學三年級前,我每次放學阿婆都到校門口接我回家;風雨無阻。阿婆這樣做,一來是為了向我的班主任(阿婆帶過的實習生)了解我在學校的表現,二來是要確保我放學就回家寫作業而不是出去瘋玩。一路上,我跟小馬駒一樣連蹦帶跑,把七十多歲的阿婆遠遠地甩在身後。有時,我會因為一隻蝴蝶或一群螞蟻而停下來。「快回家吧,乖。」穩穩走來的阿婆便總會笑眯眯地催我——阿婆的吳音,真好聽——阿婆每次接我,知道了我在學校很聽話,又見我一路生龍活虎的勁頭,便打心眼裡高興。阿婆為了每個幼小孫輩的健康茁壯成長,都是這樣盡心。阿婆最注重的,是孫兒們自幼好習慣的養成,和人格的健康成長。宅心仁厚、用心良苦的阿婆啊……
後來我們搬走了,阿婆一如既往地惦念著我家的光景,惦念著我的學習、生活和成長。我高中開學前夕,阿婆專程給我寫了一封便箋:
順:你每日上學騎車要騎慢點,千萬別趕時間!!切記『』『』!!精神要集中!!功課有困難千萬別著急,上課注意聽!! 婆
便箋以藍黑墨水鋼筆豎行書寫,繁體行楷,每一道筆畫裡,都流動著深深的牽掛與親情。每次看這封信,阿婆那張慈祥的笑臉都在我的眼前浮現出來,那麼真切,那麼清晰;鬥轉星移,時空流轉,阿婆,一直沒有走遠……
(四)手繪的流程表
十多年前,大三學院運動會開賽在即,我在外地辦完事,急急火火趕回來準備給上場的親們搖旗吶喊,才知道班委會要求班裡每個觀賽同學都要統一著裝:全白半袖上衣、淺藍牛仔長褲。我頓感壓力山大——我沒有牛仔褲!
我硬著頭皮來到運動場邊。力主統一著裝的體委老牛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真誠地微笑著說:「你這件白T恤真帥!去跟拉拉隊站一塊吧。別忘了喊加油哦!」那天,我上身穿的其實就是幾天沒洗的校服——老牛很體諒人:見我大汗淋漓地奔回來參加集體活動,於是不再強求我的著裝。但我看著拉拉隊員們個性化的白襯衣、白T恤,還有清一色的淺藍牛仔褲,想到自己穿的是噴著濃鬱汗味的校服T恤和褲腳已然開線、褲腿沾了一堆黃泥點子的黑色校服運動褲,自慚形穢,羞愧地貓進牆角的樹陰裡。
「順兒!」我正失神地低著頭,忽然聽見遠處有人急急地喊我。「這兒啦。」我應了一句,循聲望去,宿友王二一身白運動跨欄背心、白運動短褲,拎了個布包,風馳過來:「你怎麼搞的?有啥不好意思說的?沒牛仔褲,穿我的呀!」說著,從包裡掏出一條穿著腰帶的淺藍牛仔褲,褲口袋裡還裝著東西。「直接套上。拉拉隊都等著你呢。完事了褲扔我床上就行了。」——他見到我的窘況,特地趕在跑400米之前,衝回四樓盡頭的宿舍,拿自己的牛仔褲借給我穿。
「呵,哥兒倆好得都穿一條褲子了!」 跑道邊的裁判學長邊打趣邊催促,「麻利兒進來啊,貼號兒啦王爺!」老牛和全系的老多夥伴也一個勁地揮臂招呼我加入拉拉隊裡。我套上牛仔,暖暖地跑了過去……
好得都穿一條褲子了!哦,白衣飄飄的純真年代!!
大本畢業前夕,同學們各奔東西,宿舍裡書本散落一地。我無意中瞥見了大三學院運動會手繪流程表,與廢紙一起丟在牆角裡。我撿回了流程表,把這青春故事的見證和日記本一起珍藏身邊,讓這純真的同窗情誼浸潤心田,直到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