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經典!讀已經被學界認可的經典!當然,不一定經典什麼都好,但基本上還是要符合歷史學應該有的眼光和見識。我們這次讀的書很多都是已經不在世的學者的著作,雖然是很久以前的,像我們讀谷川道雄的、田餘慶先生的。人文學科就是這樣,經典就是經典,逾越不過。你可以說你往前走了,但你還是在前人的基礎上往前走。千萬不要盲目相信時下很多令你耳目一新的書,要小心。
——劉志偉
劉志偉,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中山大學歷史人類學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中國社會史學會副會長等職。研究領域為明清社會經濟史和傳統中國鄉村社會研究。主要著作有《在國家與社會之間——明清廣東地區裡甲賦役制度與鄉村社會》《貢賦體制與市場:明清社會經濟史論稿》等。
閱讀經典,探尋歷史的眼光
*本文轉載自清華大學新雅書院公眾號
採訪者:王靜姝,採訪時間:2018年6月28日
Q
劉老師您好,這學期的「閱讀中國文明」研討課剛剛結束,說實話這八周的課,同學們還感覺挺辛苦的;從任課教師的角度,您是什麼樣一種感受?
劉志偉:最簡單說,第一點是有點意外。我以前也上過通識課,和非歷史專業的同學也有些接觸,也會談論一些歷史,對於非歷史專業的同學,我最擔心的就是很受中學或平時讀的、大家想像的歷史影響。不管看什麼書,都放回到既有的對歷史理解的知識體系中,放不進去就覺得看不懂,因此抗拒。這是我們常見的狀態。但是這個班的同學,第一個星期我就有點驚訝,以為大家之前接觸考古學比較少,也許會有難度,但大家都做得很好。之後每一個單元都和我預計的不一樣,你們很努力地從你們讀到的東西裡面去建立起自己的理解和重新再述說,我非常意外。此後每個星期一收到作業的下午和晚上,看了之後都會有點興奮,覺得「怎麼可能」,基本上不需要我再說什麼了。
2018年6月19日,新雅書院PPE6「閱讀中國文明」研討課結課留影
(前排中間:甘陽、劉志偉、趙曉力)
當然,我這樣說,第一是因為我覺得你們大多非歷史專業學生,第二你們是在很短的時間裡讀很多書,接收到可以說不符合這個時間應該吸收的信息量,還要用自己的方式把自己讀書的收穫、體會和疑問提出來。在這樣的前提下,看到大家作業做到這麼好,非常意外。
還有,在你們課堂報告的時候,令我很滿意的是你們寫的東西和報告的東西既是一樣的,又不是照著稿子來念,尤其是有一次,我記得孔祥瑞說壓縮到三分鐘,就三分鐘講得清清楚楚。這種能力一般來說,都是比較老練的人才能做得到。
當然也有一些問題,我還是覺得甘老師讓你們閱讀的量太大,讀得多,好處是思考可以更加多樣和豐滿,但不好的是深思熟慮不夠。當然,上課有時也不需要深思熟慮,基本是讀到什麼,腦中想的是什麼和有什麼問題,這就夠了。從這一點來說,這門課收到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效果。令我覺得,以後歷史學的教育面對非歷史專業的學生的時候,應該有什麼期待和目標,這些需要重新思考。
還有一點是,你們之前也上過其他課程,也同時在上別的課。你們很自覺沒有動不動就把不同課拉在一起,但可以看到,你們讀歷史的時候頭腦裡面也有別的課的內容,偶爾也會提到一下,但都恰到好處,沒有生硬地把別的課拉來。這一點也令我非常滿意。同時讀不同的書,修不同的課,是要把這些知識當成一個有整體性的東西來處理,而不是靠借別的課應付。
新雅學生在課堂上
Q
除了課程方面,您覺得新雅PPE的同學有什麼特點?
劉志偉:比較像讀書人。因為今天很多人都不太讀書了。你們是在認真讀書的。
Q
您說的讀書指的是?
劉志偉:就是說拿起一本書來讀。我們接觸很多學生,讀書已經很少拿著一本書來認真讀了,好的學生上課認真聽、做筆記,不好的學生不知道在想什麼,布置的閱讀書其實並不讀。你們讀的深入程度、讀的量不一定很整齊,但基本都是拿著一本書在讀。這個聽起來好像是很低的要求,但在今天已經是高要求了。別看現在出版的書鋪天蓋地,真正讀的人其實很少。
還有,你們的思維還是很清楚的,這一點不僅是跟學生比,很坦白說,是跟大部分大學教授比,大部分大學教授思維都糊裡糊塗的。我基本上沒有發現你們有邏輯上的混亂或者太明顯的錯誤。你們寫的東西和報告的東西都有很清晰的邏輯。我看到這樣的作業心裏面是很暢快的,我最怕遇到邏輯混亂的文字,怎麼講都不通。你們的文字、語文能力都很好。
劉志偉老師在「閱讀中國文明」課程的配套講座上
新雅學生在講座後提問
Q
您再多講講我們的缺點(笑)。我們有哪些地方需要改進?
劉志偉:缺點談不上,因為我一直強調你們是非歷史專業的。非歷史專業的學生讀這些專業的歷史書,讀到這樣程度,我覺得非常滿意了。當然,如果真的要理解你們接觸的這些時代的歷史和相關的問題,還是在一個比較淺、比較初步的層次。這不叫缺點,如果不是做專業的歷史學研究,不一定要做什麼改進。但因為我自己專業教歷史的,如果歷史專業的學生交這樣的作業,一方面我也會很讚揚,你們都很有想法、思路也很清楚;但另一方面,我也會提醒學生每一個具體問題都有需要更深入去探討的空間,需要在理解上更有深度,要更明白這樣表述和這樣提法背後的歷史的層次感。你們才大學本科,又是非歷史專業的學生,提出這樣的要求,過高了。不能把這個說成是缺點,因為你們都是談讀書體會,並不是做這個題目的研究。要提醒一下的只是,以後你們做別的研究時,回來想到這些歷史問題的時候,要清楚可能比表面所看到的要更為複雜,要更多面去看。
Q
我們現在讀歷史的這種狀態和做歷史研究是什麼樣的區別?
劉志偉:區別不是很大。並且這個區別有時可能是你們的優勢。現在中國的歷史學,從中學歷史到大學歷史教材,背後的那套歷史觀和方法,還有整套話語,其實是很有問題的,你們比較少受這些汙染,反而是好的。所以不能一般地說和歷史學研究怎麼比較,因為現在的歷史學研究是比較不是那麼令人滿意的,就學術觀念、價值和思維方式來說,很多歷史學專業論著甚至還不如你們寫的讀書報告。
但是我們不能拿這些來比,不能拿比較膚淺、泛泛而論或已經成為陳詞濫調的來比較。還是要看歷史學研究比較前沿的研究,有時候不是新的才是前沿,你們這次讀很多是很多年前出版的書,其實還是比我們現在很多新的著作要前沿、深刻得多。經典性和前沿性不是以出版的先後來判斷的,只要沒有被新的研究超越,哪怕是100年之前的論述,也是處在前沿。甘老師這次指定的書都是經典,屬於我說的那種前沿,哪怕是100年前的,都超越了現在一般人的歷史理解。還有,關於「講談社」這一套書,不能說寫得好,但是有一個好處,就是和我們熟悉的中國通史體系有明顯的不同,這種明顯的不同一下子能把你們帶到不同的視野,每一本都不太一樣,所以你們在這些書中就可以發現歷史是可以有不一樣的眼光。同時配合讀一些經典性的研究,就比較容易把握,對歷史的理解就會比較到位。
Q
那我們怎麼樣避免盲目讀書?
劉志偉:讀經典!讀已經被學界認可的經典!當然,不一定經典什麼都好,但基本上還是要符合歷史學應該有的眼光和見識。我們這次讀的書很多都是已經不在世的學者的著作,雖然是很久以前的,像我們讀谷川道雄的、田餘慶先生的。人文學科就是這樣,經典就是經典,逾越不過。你可以說你往前走了,但你還是在前人的基礎上往前走。千萬不要盲目相信時下很多令你耳目一新的書,要小心。要相信人類的智力也好,對自身、對世界的理解也好,都是一步一步過來的。突然之間冒出來的什麼新創見,如果無根無本,只是新潮或者新鮮,這不見得需要被真的當成好東西。這個讀書時要小心。
新雅讀書會
Q
像新清史的潮流是哪種新呢?
劉志偉:對於所謂新清史,我覺得大家有誤解。我們很多人是通過爭論的文章了解新清史。其實不是這樣的,因為,爭論是有爭論的特定背景。批評新清史的學者,有某種知識分子的憂慮,我們可以理解他們的危機感。但是,我們只能理解他們批評的語境,不能只是通過他們的批評去理解新清史的作者的意圖和見解。他們對新清史的誤讀,背後是他們的憂患意識,擔心會引導到某種方向。但我以為新清史研究重點不在於強調滿人主導因素,其實,我們中國的清史學者從來都沒有忽視滿洲、蒙古、中亞、內陸的因素。強調內亞因素,不等於就是要否認漢化。我們要把論戰的東西放回論戰的語境中,不能用論戰的語境取代學術研究的話語。
Q
所以大家可能過於敏感了?
劉志偉:這是因為大家對歷史有某一種理解,這種理解可能是一種狹隘的偏見。其實,學界從來都是把滿洲內亞的因素和漢化共同拉進來理解清史。讚揚新清史的人以為過去中國學者以前不知道,靠外國學者告訴我們;反對新清史的人則認為他們想用這個來取代我們的歷史。當然,就個人的研究而言,不同的學者研究的側重點不同,能力更是有差異,比如說,我不懂滿文,也不做國家層次的研究,我就比較少強調滿蒙和內亞因素,但不等於我會認為做清史可以不強調。我從學生時代讀的清史開始,都能清楚地看到這些因素。清史界也有很多做滿文,用滿洲檔案的,從來都有學者做這樣的研究,不用外國人來教我們。所以這幾個外國人沒有提出一個完全和我們認識不一樣的東西。所以我們也不一味強調他們別有用心。
Q
明年您還會來新雅開經濟史方面的課,關於那門課,您對我們有什麼具體的期待嗎?
劉志偉:那個我現在其實還在思考,因為我上的經濟史歷來是另一個套路,和大家熟悉的套路不太一樣。我有點懷疑是不是應該把這種課開在非歷史專業的班。但是我又有點想上這樣的課。因為我覺得也許你們以後不讀歷史,可能我講的東西更需要。尤其是你們以後都是各行各業的精英,怎麼認識中國經濟很重要。因為經濟史研究現在有一個比較明顯的傾向,就是簡單套用經濟理論和概念,經濟史研究從來都不可能拋棄這些理論和概念,經濟史不能離開經濟學,因為它是經濟學的一部分,必須用現代學術的概念來思考,但我們同時也要明白不應該直接套用。比如,現在研究古代經濟也關心GDP。但計算GDP的前提,要有一個統一市場,計算GDP所需要的前提都不存在,GDP怎麼算?中國農村的大部分產品根本不進入市場,有數億甚至10億的人維持生命的資源都不在GDP計算範圍,所以我認為研究古代經濟計算GDP的方法是不合適的。當然可以做一些估算,但是那些估算其實意義不大。常常有人說以前做經濟史研究都是描述性的,現在要科學化和精確性。問題是這樣估算出的數字和描述性其實是一回事。這樣得出的信息和描述性沒什麼差別。所以我想在經濟史課中,我們嘗試不讀研究著作,而是讀歷史文獻,不用讀太多,努力讀懂一些當時人講當時的經濟問題的文獻。
2019年6月19日,新雅PPE「經濟史」課程結課,劉志偉老師請同學們吃披薩,一起聊天
Q
您這次在清華生活了幾個月,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劉志偉:在北京和我在廣東最大的不同,是這裡大學很多,學生很多,學者很多,特別熱鬧。感觸最深的是,歷史學的講座竟然也可以來幾百人,把講堂擠得滿滿的,在我們那裡,絕對不可能發生。
這學期配合我們這個課,開了八次公開的講座,每次講座的那個擁擠場面,我看得目瞪口呆,在我們那裡,如果來個30、50人我們已經覺得很好了。但是回頭想想,北京大學多,學生多,每個學科哪怕來千分之一,也不得了。甘陽老師選的這幾位主講人是歷史學界最有學術造詣的人,前面幾位專題的研究和歷史通史的眼光都是很好的,有機會聽到他們的講座,我自己也覺得學到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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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劉志偉 | 閱讀經典,探尋歷史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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