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人以過去的方式設想他們的未來,現代的人以現代的方式設想我們的未來,每代人的未來都是全新的。
科幻就是藝術化的未來學,在整個藝術領域,科幻是唯一關注未來的門類。
「真有未來學這門學問嗎?」
「未來研究會是正規的學術機構嗎?」
「……」
每次聽到科幻界朋友這樣發問,我都感到悲哀。未來學與科幻曾是一奶同胞,如今卻象失散多年的兄弟。
1516年,託馬斯莫爾完成了《烏託邦》。它既是科幻史上重要的一章,也是未來學的一個源頭。當時沒有什麼SCI指數,學者想對未來說些什麼,寫成小說更容易流行。康帕內拉寫《太陽城》,弗朗西斯培根在《新工具》裡虛構「本薩倫島」,這樣的例子當年比比皆是。
這些人並非有文學上的興趣,主要是方便講道理。這些文本也不象小說,更象背景設定。當時,有些不那麼知名的未來學作品更象科幻小說。1763年,匿名作者出版《喬治六世的統治時期,1900-1925》。法國人默西埃在1770年出版《2440》,預言奴隸制將廢除,人類會統一。
1863年,凡爾納因《氣球上的五星期》開始科幻作家生涯。其實他是寫了一篇論文,研究如何控制氣球的高度和方向。出版商建議他改成小說試試,從此大獲成功。
在其主要作品裡,凡爾納僅描寫各種科學構想。但在晚年遺作《約拿丹號歷險記》中,他全面預言十九世紀各種流行政治風潮的未來,與百年後的事實驚人一致。《約拿丹號歷險記》的預言水平遠超同代時政專家。
在凡爾納的光輝下,不少人撰寫預言未來的小說。英國人利頓在《即將來到的種族》(1871)裡,描寫了知識集團將控制社會。貝拉米的《回顧》(1888年)在美國激起了相關的政治運動。裡奇特在《100年間》(1892)中,精確地預言美國和俄國會在一百年後瓜分世界,並且各有三億人。
如果翻閱從《新中國未來記》開始的那一波中國科幻小說,你不會找到一篇關注過去的作品,所有小說都在描寫未來。那就是接受了同時代西方科幻中未來取向的結果。
未來學界公認的創始人是威爾斯。是的,就是科幻作家威爾斯。當然不是因為他寫了很多著名科幻小說,而是他寫了很多研究未來的文章。1902年1月24日,威爾斯在皇家學會演講中正式提出建立研究未來的科學,那一天被未來學界視為重要時刻。
威爾斯參與創辦《明天,未來》雜誌,成為它的最初領導人。雜誌既發表未來學論文,也曾是英國科幻協會的會刊。當年他還沒提出「未來學」這個詞。1943年,德國學者弗萊希泰姆正式創造了這個概念。
科幻在美國迎來了自己的黃金時代,這個階段最主要的作家都具有未來學傾向,甚至直接研究未來。克拉克創作過《未來的輪廓》,討論科學界如何走出固步自封,全面擁抱未來。阿西莫夫不僅創作很多未來學著作,還接受大公司邀請,向他們提供未來諮詢。
受當時國外創作傾向影響,在截止到1983年的中國科幻大潮裡,我們也幾乎找不到回顧過去,逃避現實的作品。《小靈通漫遊未來》是那個時代最具未來學傾向的科幻小說,其意義長期被低估。葉永烈並非只寫了一堆「奇技淫巧」,「未來市」居民學習多種外語,經常出國旅行。今天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在1979年都是驚人的預言。
在那個年代,未來學已經進入發達國家的學校教育。老師們經常「what if」(如果……會怎樣……)的模式讓學生們討論,設想某種變革對社會的影響。類似於沒有人物和情節的科幻創作。很多這樣的課程與科幻小說講座混在一起,今天也被視為科幻教育的組成部分。
未來學與科幻文學分家,大致也就在那個時候。一方面,未來學始終過不了「可檢驗性」難關,無法在科學界立足,影響力大大下降。想當年,《第三次浪潮》全球發行上千萬冊。如今,我很難從80後、90後當中,遇到一個聽說過「未來學」的人。
另一方面,悲觀的未來學滲透到科幻創作,取得了決定性影響。是的,諸如「人口爆炸」、「資源枯竭」、「環境汙染」這些概念也來自未來學,只不過是其中的悲觀派。兩個派別不僅僅是兩種取向,在想像力上也不能同日而語。
悲觀派是在現實基礎上作減法,樂觀派是在現實基礎上作加法。悲觀派常用「趨勢外推派」,認為現在的某種不良趨勢將來會增加五十倍,或者持續一百年。樂觀派使用「因素代入法」,相信會有某些尚不為人所知的有利因素,將來會大幅度改變人類社會。
悲觀派只關注已經很顯著的不良趨勢,比如環境汙染。所以,他們總是落在時代後面。樂觀派則要通過調查研究,尋找尚未引起關注,甚至還只停留在理論的因素。他們總是站在時代前面。今天去讀六七十年代的未來學名著,仿佛正在談我們周圍的世界。
悲觀派在60、70年代於學術界形成廣泛影響,一二十年後影響到國外科幻創作。當年,象《猿猴世界》、《瘋狂的麥克斯》這些悲觀派作品確有警世作用。現在則成了套路,新一代中國科幻作家更是深陷其中。我曾聽一位年輕獲獎作家發表感言,認為科幻只能寫機器人造反,或者外星人入侵。當然不是,可惜他們不知道科幻曾經寫過別的未來。
如今在科幻圈流行的種種「高概念」,基本上都是悲觀派。與當年的科幻相比,是一些文本更完整,細節更細緻,主題更無聊,想像力更貧乏的作品。創作這類作品的人,並不需要勞神費力研究未來。
今天,每當有人向中國科幻投以期許的目光時,我就會問他:你心目中的科幻,是否還是凡爾納、阿西莫夫或者葉永烈時代的科幻?如果是那樣的話,建議你要謹慎。也許,你從現在的科幻裡找不到想要的東西。
當然,我希望明天的科幻能夠滿足他們。前提是科幻界能有足夠多的人,知道什麼樣的坑正在前面的路上等著我們。
(鄭軍:中國作協會員,科幻作家,中國未來研究會常務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