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婉約詞裡多見「淚」與「酒」。「淚」源於痛苦憂患,「酒」超脫憂愁。
——題記
宋婉約詞貫穿著兩條情感線索,一為憂患感,一為超脫感。「淚」與「酒」分別呈現了這兩種情感。
「淚」是詞人們源於現實人生的痛苦憂患,「酒」則寄寓了他們對痛苦憂患的超脫。
01 「淚」的憂患,深沉而寬廣
宋婉約詞中的「淚」有寬廣的內涵:「淚」是一種憂患意識,詞人們憂人憂己憂國憂民憂人生。
憂人: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悽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此詞為蘇軾悼念妻子寫的一首悼亡詞,全詞出語如話家常,卻字字從肺腑鏤出,情意纏綿,字字血淚,對亡妻的思念之於心而無以排宕。
全詞思致委婉,境界層出,在對亡妻的哀思中又糅進自己的身世感慨,使人讀後無不為之動情而感嘆哀惋。
憂己: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秦觀的《踏莎行·郴州旅舍》
此詞在描寫男女相思離別中,著力刻畫出詞人流放異鄉的孤獨和痛苦。尤其是最後兩句,用郴江反襯作者困於蠻荒之地而無以解脫,深沉地抒發了顛沛流離的痛苦。
全詞以委婉曲折的筆法,抒寫了失意人的悽苦和哀怨的心情,流露了對現實政治的不滿。
憂國憂民:
「鬧花深處層樓,畫簾半卷東風軟。春歸翠陌,平莎茸嫩,垂楊金淺。遲日催花,淡雲閣雨,輕寒輕暖。恨芳菲世界,遊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寂寞憑高念遠。向南樓、一聲歸雁。金釵鬥草,青絲勒馬,風流雲散。羅綬分香,翠綃封淚,幾多幽怨。正銷魂,又是疏煙淡月,子規聲斷。」——陳亮《水龍吟·春恨》
詞人陳亮乃南宋氣節之士,被黃宗羲譽為「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的鐵錚錚漢子,他寫作目的性明確,每一首詞寫成後,「輒自嘆曰,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而且其詞作多是豪放而絕少兒女情長。
因此,這首詞中的寫的閨怨之情可認為是「比興」:芳菲世界都付鶯燕,實際意思則是大好河山盡陷敵手。
全詞以柔婉的筆調,抒憤激之情。此種憤激之情是詞人平素鬱積的,而且與他反偏安、復故土的抗金思想相表裡。
詞人金戈鐵馬的報國之志、憂國憂民的悲憫之情,都融化在哀怨低徊的兒女情思中,百鍊鋼化為了繞指柔。
憂人生: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李清照《武陵春·春晚》
這首詞是公元1135年,李清照避難浙江金華時所作。
其時金兵進犯,丈夫既已病故,家藏的金石文物也散失殆盡,詞人孑然一身,在烽火連天中飄泊無依,歷盡世路崎嶇和人生坎坷,處境悽慘,內心極其悲痛。
李清照將個人的悲痛憂患融進了時代的悲哀裡,這種憂患感,已經超越了詞的特定內涵而上升為人生的觀照,她在現實人生的觀照中產生了深沉的痛苦感。
詞人們的憂患,深沉而寬廣。
02 「酒」的超脫,快意卻短暫
宋婉約詞中的「酒」是「淚」的補償和超越。
長久的強烈痛苦和憂患勢必使人的心理發生偏斜。作為補償,詞人在描寫「以淚洗面」的痛苦憂患時也寄寓了「以酒澆愁」的超脫期盼,以維持心靈的平衡,避免因人生憂患的困擾而造成內心世界的空虛消極頹廢。
宋婉約詞中的「酒」同樣有著寬廣的內涵,「酒」是一種超脫意識,是詞人渴求在及時行樂與隱逸生活中實現心靈的超脫。
在及時行樂的執著追求中超脫: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張先的《天仙子·水調數聲持酒聽》
詞人張先將人生長恨歡娛少的隱憂,融化在美麗動人的春色圖卷裡。
春花易落,春天易逝,與其在美好的春光中感嘆春天的來去匆匆,不如捨棄煩惱飽覽春色,極盡一時之歡。
讀張先的這首詞,仿佛聞到他壺中老酒的芬芳。那是他用落英釀的酒,飲一盞,便融化在了「雲破月來花弄影」的歡樂尋求中。
超然物外追求恬淡寧靜的「隱士」生活的超脫:
「園館青林翠樾,衣巾細葛輕紈。好風吹散霏微雨,沙路喜新幹。小燕雙飛水際,流鶯百囀林端。投壺聲斷彈棋罷,閒展道書看。」——陸遊《烏夜啼·八之六》
在陸遊這首詞中,宋婉約詞普遍存在的人生痛苦消失了,代之以一片平和與恬淡的心境,人生短暫的生命,似乎在美妙的田園山水中找到了皈依之處。
這位愛國詞人憂國憂民的悲憤思想,都化為了行酒令遊戲與琴棋書畫的消遣之情。
不過,宋婉約詞的「酒」,更多的還是與「淚」緊緊地交融在一起,體現出詞作者欲超脫而又不能的情感心緒: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
詞人的春愁濃濃而無處傾訴,對酒當歌而又無以解愁,詞人陷於深深的痛苦之中。「對酒」幾句放入詞中,在行文上顯出跌宕起伏,在感情的抒發上則又曲折變化:
因痛苦而企求超脫,欲超脫而又不能,又加深了痛苦,而對美好生活的執著之情,在「淚」與「酒」交融的情感中愈益堅定。
「淚」和「酒」的交融,構成了宋婉約詞的情感範式,表現為悲哀、傷感、恬淡、平和,以及心靈上的痛苦、掙扎、超脫、矛盾。
人離不開現實社會,在當時的社會現實中想要徹底擺脫纏繞於心的痛苦,是不可能的。
是以,他們的超脫,雖快意卻短暫,甚至只是心靈的幻影;而憂患和痛苦卻是永恆的。
如此,宋婉約詞的「酒」往往只是一時的麻醉,短時間撫慰詞人心靈的創痛,而「酒」醒之後滿溢於心間的依然是「淚」: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午醉醒來愁未醒」,甚至重複感傷,加深痛苦。
或許,這只能是宋婉約詞人在社會現實和人生追求中,所能選擇的唯一途徑。
他們在「淚」與「酒」的交錯中,感傷著「離恨苦匆匆」,擔憂著「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又喟嘆著「浮名浮利,虛苦勞袖」。
他們在充滿人情味的婉約詞中,超脫於塵世之上而反觀現實,探尋著生命的真正價值,追求著人生真諦的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