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把哥倫布發現的刻板單一的新大陸演化成哥倫比亞的重重疊疊的陰影,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事。
我在大學英語系教的一門「20世界文學專題」課裡,別出心裁地安排了橫光利一的
小說《上海》,作為現代文學的案例研究。講20世紀文學以及現代派而不以英美為中心,這是要費一番口舌向系裡解釋的。怎樣做的解釋我已經忘記,只記得心裡一直納悶:橫光利一小說的「中心」又在哪裡?它是屬於上海的還是東京的﹖後來看了一篇作者的訪談錄,中間一段話大意是說「上海的公共租界的問題是最令人費解的,然而它所面臨的正是整個世界未來的問題。說來也很簡單,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能夠像上海的租界一樣具有如此完整的現代特性……思考這個地方就是對整個世界進行思考」。我突然明白關鍵不在於上海還是東京,原來,描寫的對象是整個世界。
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就像是對於現代的理解一樣,人各有異,但是把當時的上海看成是一個國際競技場卻是很多人不約而同闡發的一種心情。最近讀了木心的《上海賦》,我以為實際上是用不同的口氣講了同一個意思。木心並不贊同魯迅的「南北之分剛柔之別」,覺得「小看了海派」,「海派是大的,是上海的都市性格,先地靈而人傑,後人傑而地靈,上海是暴起的,早熟的,英氣勃勃的,其俊爽豪邁可於世界各大都會格爭雄長」。但是又說,上海沒有文化淵源,沒有上流社會,所以做不出「正傳」,寫海派只能寫出「上海無海派」,正是和橫光利一寫到的上海一方面代表了整個世界的未來,另一方面預示著這個世界的問題,同出一轍的。未來是一個充滿了危機的未來,然而並不是每一個城市都有這樣的氣魄把這份危機感涵納其中的,在這個意義上「海派是大的」,就如同橫光利一所說,「思考這個地方就是對整個世界進行思考」。
木心與橫光利一的不同之處,在於木心對於大時代的逝去表達了無限的悵惘。「再會吧,再會吧,從前的上海人。」他寫起上海來無論多麼鋪陳疊嶂,描述起來不管怎樣事無巨細,好像都讓你覺得有所欠缺,就因為有這個「大」字墊底。試想一下,的確,怎麼寫都沒有辦法寫盡這個世界的,除非通過象徵(allegory,然而木心又不願犧牲感性的經驗的一面,拒絕象徵。「到了無可奈何時才產生象徵」,所以只能反寫,正所謂「要寫海派,只能寫成『上海無海派』」,通過身體經驗歷史,很快會遭遇極限的。通過城市來描寫世界亦然。
其實我本來迫不及待地找來木心的散文來看,不是因為上海,而是因為紐約。紐約和上海一樣,也配得上一個「大」字,但是「大」的方式卻不一樣。木心說,這裡「遍地都有我願意同情而同情不了的人人物物事事」,意思是說紐約的隔膜和異化,這我也有同感。木心描寫的地方,林肯中心、哥倫比亞大學、哈德遜河畔,甚至離市區甚遠的瓊美卡,都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恰恰如此,我對它們視而不見。實際上這就是紐約的態度——視而不見。因為這裡到處都是想同情卻同情不了的人和事。對此大部分人都走進自己的空間,躲進了各自的職業,自說自話,不管有沒有人聽。小部分人沒完沒了地追求新奇,不斷跨界。所以紐約的「大」和海派之大不一樣,不在於物質的豐富,社會結構的複雜,而在於心理的衝擊力太大。一般人慢慢養就了同一種反應,不管對任何人和事,都以同一種心態對待。
木心的不凡之處,在於他居然可以讓心理出去散個步時迷了路,居然可以讓心理不斷地接受挑戰而不厭。我自己也許會聽到林肯中心的鼓聲產生一種「冒著大雨」也要追隨這聲音的欲望,但是我不再會為「同車人的唏泣」所打動,也不可能對瓊美卡馬路上的花朵以及千篇一律的住宅產生任何想法。能夠把哥倫布發現的刻板單一的新大陸演化成哥倫比亞的重重疊疊的陰影,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事。在這裡生活越久越難。所以美國文學中的遊記是很好看的,傳達的都是來自別的社會的新鮮角度。木心能不斷地寫美國的心靈遊記,來自於某種心力,是別人模仿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