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素材Blackmax提供,小編負責文本處理。因涉及大量細節刪改,大家就當成篇小說吧。全文5300字,看到最後的都是知己。
(配圖與文章無關)
師父要離開管制室了,原因是他在一年內兩次突破內控間隔。
雖然我已調離到XX部門多年,但我印象中,他依然是科室業務技能最好的,沒有之一。
剛得知消息時,我正在領導辦公室,溝通這個月的安全檢查工作。
領導說話,三句一個作風建設,五句一個上級要求。我全程目光半仰視,時不時從嚴字當頭的字句中讀出機鋒,然後不露聲色地恭維。
怎樣調整攝像頭位置,才能更好看清席位一舉一動;怎樣設置季度考試形式內容,才能查驗出管制員理論缺陷;怎樣抓住管制員易鬆懈時段,搞出其不意現場突擊抽查……
一線出身的我,深知如何才能搞出上面想要的「效果」。
攀談一半時,兜裡的手機不停震動。我坐在領導對面,抱歉地掏出手機,才看見是以前管制室師弟來電。
「師父又出事了,衝突解脫時,一直叫不出飛機,這次可能要調離……」
我有點恍惚,最近一次聽聞師父的消息,還是上個月。
他和異地而處的妻子鬧離婚,準備休假回老家處理,但由於科室太缺人,領導讓他再等段日子休假。
一等就是近半年,直到這次事發。
師父業務能力很強,成功處置過幾乎所有特情,甚至曾外號「特情王子」,以及「行走的應急手冊」。
他為更加深入了解飛機性能,成了一個資深模擬飛行專家,花幾萬塊錢買設備,組裝了個簡易模擬艙;
他還多種渠道買了很多國外空管教材和培訓視頻,別人在打麻將、泡吧、喝酒、拍領導馬屁時,他卻泡在自己書房鑽研業務。
我去過他家,那些密密麻麻的中英文手寫筆記本,有二十多釐米厚,電腦裡的相關專業文件超過10G。
但並不是業務水平高、恪守規章,就一定是安全的。民航空管安全是系統工程,設備、制度、協議,每個環節的漏洞都會加壓到管制員肉身上。
即便如此,我還是感覺很魔幻。
師父出事時,衝突飛機正好位於全空域甚高頻信號最差的地方,不能及時叫出飛機進行衝突解脫,眼睜睜看著間隔不斷縮小……
前幾日我去管制大廳安全檢查,路過更衣室時,看見師父在整理一堆培訓課程的記錄表格。
他告訴我,這堆表因為格式要求變了三次,來回重複填了三遍;他告訴我,他明天開始上行政班,管制室估計待不長久。
我邀請師父過些天聚餐解憂,他爽快答應了。
走廊燈光昏暗,我倆分開時,剛走十幾米遠,我回頭望了眼,他才三十多歲,背影卻很顯蒼老。
那個我崇拜的,業務精湛的管制業務帶路大哥,和我漸行漸遠。
這些天,我一直在回溯我們之間的過往,我不斷反思民航空管究竟需要什麼樣的員工,我不斷反思自己這兩年做的事是否真的有意義……
記得第一次上席位見習,師父上班正滿六年。那天雷雨覆蓋整個扇區,師父完全沒功夫理我。
近二十架起降航班繞航,起初的散點分布,到後面的有序飛行流。師父的通話一直都不間斷,伴隨著PTT按壓聲和進程單架子清脆的碰撞,我想像著未來自己的樣子。
「你對管制的理解是什麼?」那是他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我根本無從回答。
師父隨即開始講起自己對規章的理解,講到4444和7110與國內關係以及演變,還講到對行業未來的憧憬。
他說,很多人都以為管制員是熟練工,他卻一直都不這麼想,工作細節裡,有很多可以動腦子甚至創新的地方。
聽過同事提及,師父剛放單時,就在各種徵集建議活動中,分享了很多即開腦洞又切實有效的工作經驗,甚至得到過局裡大BOSS讚許。
但幹管制的,大多比較執拗。師父在業務會上,會不留情面地指出領導知識點錯誤。
在擲出各類規章條例後,領導一般嘴上都會服軟,說下來研究。但其實心裡一直都有疙瘩。
有次領導到一線巡查,問師父為何對頭穿越的兩飛機沒有雷達連線。
師父說,距離超過XXX公裡,按規定不用拉線,還速算了一番高度完成穿越後的間隔。
領導不服,繼續傳教,說在安全餘度的邊緣遊走,風險係數太高。
「如果不合適,下次開會建議把規章改掉。」師父依然沒給任何臺階。
還有次,某自我感覺英語良好的領導,給大家補習陸空通話。說道,詢問機上旅客人數時,可以用POB。
師父立即當眾糾正,說POB中的P是persons的意思,而非passengers;POB實際指機上總人數……
有時候,我提醒師父,完全可以用更溫和委婉的方式私下交流,不一定需要在大庭廣眾下表達意見。
但師父卻說,管制工作需要的是較真,以及斬釘截鐵的對錯分辨。
他真的是個熱切的理想主義者。
考執照模擬機的前一夜,師父帶著我做練習。我能把規章的每一個細節都執行到位,從通話節奏,到點CFL順序,到拖拽飛機標牌方向,一切都很標準化。
但是,一旦遇到大流量繞飛,我就感覺極度吃力。我以為是自己能力不夠。
師父卻說,我們科室規定執行越到位,在極端的大流量下,越掌控不了局面。
問題在於我們個性化規定疊加後的可操作性,以及重複性冗餘造成的精力耗散。
很多人都懂,但是除了我師父,沒有人會在大會上明目張胆地提。
在一段時間裡,從席位坐姿,到會議培訓安排,再到當日進程單收納,我清晰感覺到領導對師父的冷淡和故意挑刺。
以致後來,各類教員評比,都像有無形的力量把師父阻擋在外。
但師父依舊我行我素。一切我都看在眼裡,除了惋惜和善意提醒,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而真正讓我有離開想法,是某次處置完雷達失效特情後。雖然是很多年前的事,但是在我心中依舊像刻了一道痕,難以抹去。
那天空域內起降超級多,師父沒有讓我拿話筒。在兩架起降航班完成最後穿越時,雷達自動化屏幕先兩秒鐘跳閃,然後整個管制室連同備份系統,全部黑屏。
我和助理席位,包括師父,都是瞬間驚呆。師父愣了兩秒,迅速恢復程序管制,要求機組報告過臺時間,進程單挪動快到我來不及反應。
我知道,師父一定清清楚楚記得所有飛機動態。
(他曾和同事「玩遊戲」,猜未相關標牌雷達信號的航班號,管制室沒人能在準確率和速度上勝他;他曾在管制室程序模擬機表演賽中,完成過四十分鐘內二十五架起降的超高難度調配)
五分鐘後,一切才恢復正常。所有人都從鬼門關轉了圈回來。機組在波道裡狠狠給師父點讚。我原以為,我們一定會受到很大獎勵,但事實證明我想得太簡單了。
事件上報後,安全部門在復盤中,挑了師父一些小毛病,比如進程單時間高度填寫不規範,通話語速過快,協調通報次序不當等等,並列出整改項。
所有的讚揚,都是隻言片語,甚至分量還比不過機組的稱讚,剩下的全是分析研討整改。
做得再好都是應該,一有瑕疵就追究到底。我從那事才開始真正體味這個行業的嚴苛無情。
之後的一段時間,我考慮過調離去其他部門。我目的很單純,只想去壓力較小、關卡較少的賽道,我家境還好,並不缺那點小時費。
我把想法告訴了師父。師父嘆了口氣,並沒有過多勸我,只是問:「如果放下話筒,就再也不是管制員了,或許也再回不來,想好了嗎?」
看見他失落的眼神,有那麼一瞬,我動搖了。但還是回道:「想好了。」
平心而論,我並沒有像師父一樣熱愛管制。
我只想讓自己過得更輕鬆,未來的路更好走一些。
我對業務技能方面從來不會過多錘鍊,所有考試低空飄過,安全不出問題,就完全足夠了。
我會更多地在領導面前表現其他方面的才能,比如演講主持、唱歌辯論。
我習慣性會把自己取得的某些成績,不露聲色地讓給領導,以此希望能為建立私交找到契機,事實上,我後來也確實做到了。
我幫領導的房子找租客,幫其小孩聯繫輔導班老師;甚至領導生病了,幫忙找到全市最好的醫生單獨私診。
幾年的時間內,從教員到檢查員,最後提名帶班主任,我確實跑得很快很快,甚至把師父遠甩在身後。
但目睹一線小領導終日以單位為家,瑣碎和黑鍋纏身後,我真的去意已決。
我和師父就像都走在一條狹窄的小巷裡。小巷逼仄幽暗,碎石板路面凹凸不平。
兩旁有年久失修的老屋阻隔,限制了路徑和視野。巷道雖然封閉,但卻是地區主動脈。
有人終日渾噩,得過且過;有人因為堅持不了,主動退出;有人因為身體原因,被踢出隊伍……
但師父一直都信念堅定,想做專業第一人,他很努力地沿路直奔,連目光都不曾挪移;而我卻四處張望,苦苦搜尋岔道,期盼著能抄近路到達下一站。
我最初以為,這兩種人生邏輯,並沒有高低對錯。到現在我才朦朧領悟到師父這樣的人,對於集體甚至行業發展的難能可貴。
因為一個人的成功,可能導致大量後來人的效仿,以至於逆轉一個行業的風氣和命數。
很多年前,自己參加單位入職儀式,副局長那天在主席臺講的一段話,我到現在記憶猶新:
「今天站在這裡,我更想以一個管制前輩的身份,和大家對話。管制工作,並不能讓你們大富大貴,但是會教會你們如何在循規蹈矩的規則中去思考,會教會你們如何在應對各類意外情況下錘鍊心性,還會教會你們如何在壓力下保持高速成長。這裡不歡迎阿諛奉承、投機取巧,任何混社會的人際關係運作,都不會給你們帶來益處,甚至會適得其反。這裡,只有勤勉踏實的人才更有進步空間。我希望單位對你們的意義,不僅僅是養家餬口那麼簡單,我希望你們能代表空管的未來,希望你們能成長為行業的希望。最後我送大家四個詞:純粹、專業、執著、敬畏。願未來的日子,都能伴大家左右。」
那是我工作以來,很燃的一段記憶。有青春,有熱血,有憧憬。
我帶著這段話,在單位摸爬滾打過許多日子。現在掏出來細看,感覺滿是對自己的嘲諷。
我去了XX部門後,從一名打雜小兵,慢慢主持一些核心業務。這個科室的特點,是兩三個年輕人在幹活,一堆老人在指手畫腳。
我核心工作,就是根據上級領導隻言片語的所謂的指示精神中,摳出可操作落地的培訓和檢查內容。
雖然很多都是做給上面看的,甚至是給一線運行的管制員帶來了很多身心負擔,但是必須要去做,事前事後還得好好宣傳。
因為這就是政績,這就是領導爭奪地區話語權和升職砝碼。
即便是致使管制學員沒空談戀愛,成熟管制員沒空帶孩子,資深管制員精疲力竭,又有什麼關係呢?
領導過些年就遠走升遷了,剩下的攤子總會有人接盤……
在我離開管制室以後,我有了新的圈子,和師父的聯繫越來越少。
但是因為業務工作關係,我也時常往管制大廳跑,不過可能由於身份轉換,我明顯感覺到以前並肩的同事戰友,目光中少了往日的純粹。
即使我極力躲閃那種目光,但事實上很多碰撞依舊在不斷發生。
我會在現場,拿著檢查單,對著帶班主任指出曾經的好哥們兒違規;
我定期會隨領導一起,回放管制大廳監控錄像,檢查坐姿、檢查交接班重疊時間等等,發現任何扣分項,就會立馬記錄下,即便違規人是我師父。
我慢慢地,變得麻木,變得鐵石心腸,變成了曾經和同事一起調侃暗罵的「惡人」。
只因為,我們都是在安全邊界隨領導意志不斷擴大的機器中的螺絲釘。
我當然也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
再後來,我了解到,師父因為無法調回家鄉空管局,長期和妻子兩地分居,矛盾不斷,甚至瀕臨離婚;
了解到,管制部評選教員,要搞模擬機奧林匹克競賽,作為科室業務骨幹「第一人」,我師父居然二次落選;
了解到,抓作風的呼聲甚囂塵上,績效考核連續兩月扣分,即刻停崗半月。
了解到,管制室近期要求,七天一小會,半月一大會,管制員休息時間半數被充實到業務學習和宣貫上級精神中……
而我那段時間,在幹嘛呢?
我竭盡心力琢磨領導心思,並據此草擬管制員各項考核細則;
我搗鼓了套扯淡的管制員技能五維評測體系,並想方設法遊說領導採納,希望在下屆科室副主任競選中,給自己添砝碼;
我還經常費力接待各類外地檢查組人員,喝得七葷八素後,依然這個「前輩」那個「專家」地捧著敬酒,各類逢場作戲。
在前不久飯局上,領導們和檢查組相互寒暄吹捧,大概一個多小時後,話題從工作檢查經驗交流,變成了:
「現在的管制員,作風就是太散漫。上二休二還嫌累。」
「我們單位的管制員,太不知足,愛抱怨。一放單收入就過萬,我這在機關幹了十多年,一個月才拿多少錢?!」
「你們局上次弄的那個『天天學,周周練,月月比』,XX局長很看中啊!下次有好的點子提前給兄弟單位分享下啊,我們這邊天天被上面罵管理沒有思路!」
「很多空管局吧,就是管理力度太差。我以前在XXX的時候,誰不聽話,就給我大冷天大夏天去送資料,送資料就得徒步走機坪,誰敢不服!」
「管制員啊,就是要被『管』,要被『治』。上次局長見面會還有人提人性化管理,簡直就是可笑。有人性化,沒安全;有安全,沒人性化。」
…………
看著一幫大佬滿面春風,我突然就累了,真的累了。離開一線這麼久,即使在我給最難討好的領導前賠笑時,我也沒感覺這麼累過。
我腦中浮現出電影《姜子牙》裡偽善的師尊,一邊暗地裡犧牲無辜,一邊公開宣揚「皆為蒼生」。
我又想起這些年自己和機關領導的作為。我們究竟給一線帶來了什麼?爭取了更多福利?增強了管制隊伍凝聚力?還是提升了管制隊伍的業務水平?
副局長多年前的崗前教誨,猶在耳畔,但我已不願分辨真相。
我低頭給師父發了個微信,問他有沒有特別想去的科室。師父過了很久回我,「不知道,等上面安排了。」……
最近一次見他,是我們在酒吧聚餐。
我心目中的師父,是真正做到了副局長說的那幾個詞「純粹、專業、執著、敬畏」,也是業務技能一流眼界開闊的資深管制員。
但就在他快離開的最後一刻,他既不是被官方認可的行業專家,更沒有走上基層管理崗位,什麼都不是。
我對師父說,你這樣豐富的工作經驗,離開一線真的太可惜了。
他幹了一杯啤酒,聲音沙啞低沉:
「年底國內會搞北京至烏魯木齊自由飛行試驗,機組在星基數據鏈支持下,自主保持平飛間隔……,
空管的終極目標,是把人解放出來……,所以我們現在的工作經驗,在未來可能……一文不值。」
酒吧的喧囂,好像被稀釋幾分。師父陷在沙發裡,滿臉倦容和醉意。
這些年,我們以為自己走了很遠,回神一望,才發現依舊在原點。
但以前的我們至少還有夢,關於空管,關於抱負,關於理想和思辨。
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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