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電影《師父》的教育學意義
文/齊亮
「入天津搏名」的南派詠春傳人陳識是一個好老師嗎?
若以現代教師的職業規範來衡量,他遠遠比不上那些照本宣科混吃等死的老師們,那些人只是混口飯吃,並沒有誤人子弟。(「誤人子弟」這個詞,往往本身就高估了老師和教育的力量。)陳識卻是真的「誤人子弟」乃至「害人子弟」。他教學生是為了幫自己「踢館」,明知道學生完成炮灰的使命後,要被驅逐甚至可能被廢掉。卻覺得「好在是個小人,毀了,不可惜。」
據說偉大的老師眼中沒有差生。陳識卻視學生為「小人」。
他不僅給學生貼標籤,還是一個勢利的老師,發現這個更有天賦的學生後,馬上讓前一個學生捲鋪蓋回家了。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全然不顧學生的心理陰影面積。一般老師,即使對某個學生憤恨之極,以至於非要開除而後快,也要尋找一下這個學生論文有沒有抄襲,校外有沒有嫖娼。陳識不然,一句話,直接開除。這要是放在現在,學生只怕要拿著《教育法》去起訴他。問他憑什麼剝奪自己接受(武學)教育的權利?
陳識入天津,想開武館,做教育創業,目標卻不是幫助青少年成長,而是赤裸裸的為了名利。(「我想了,揚名,但不教真的。」)並且認為(武學)教育事業去獲取名利的捷徑。(「以為拳法揚名,成敗都快。」)這種不加掩飾的急功近利,放在今天,是要被公知們批判和被教育同行們所鄙夷的。
一個急功近利的人,能不能成為一個好老師?
一個不知道蘇霍姆林斯基,說不出一大堆教育理論的人,能不能做好教育?
在史生榮的長篇小說《大學潛規則》中,幾位教授就在一起爭論「如果煤老闆可以辦大學,他們能不能辦好大學?」
在鄭淵潔的《舒克舌戰貝塔》中,舒克和貝塔激辯「學生是老師的搖錢樹嗎?」——但是,如果老師就是拿學生當「搖錢樹」,甚至當炮灰,老師有沒有可能是一個好老師?
想做武學教育的陳識來到天津,創業的困境在於天津的武學教育是被現有的這些武館所壟斷的。壟斷有兩種,民間的壟斷和官方的壟斷,任何一本經濟史都能讓你看到,民間的壟斷,只要沒有官府在背後支持,就斷無長久之理。民間的壟斷像網,有許多點可以突破;官方的壟斷像鐵桶,讓你無處下口。天津的武學教育是被壟斷的,但是放水的卻是壟斷聯盟的領袖。
武學泰鬥鄭老爺子希望陳識能做真正的教育,不要像他們一樣,「不教真的。」
那麼問題來了,天津的武行「不教真的」,為什麼還有那麼多年輕人來學武?
明知道陳識拿自己當炮灰,是在利用自己,而且被利用的代價可能是非死即殘,兩個學生為什麼還要跟隨陳識學習?
不是應該跟隨那些對學生充滿了愛、滿口教育理論的教育家去學習嗎?
武者,技也。
車行的耿良辰來學武,是因為他知道學習武術有可能讓自己出人頭地。學習關係著他的前途。他學習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讓這個世界更美好」之類宏大的目標。
就像今天的年輕人去新東方一樣。
那些奔赴「新東方」的年輕人,也許是「精緻的利己主義者」;而出生底層,為了名利而努力學習的耿良辰們,是「不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耿良辰跟隨陳識學習詠春,是一個利己主義的學生跟隨一個利己主義的老師學習。
《師父》的導演徐浩峰也是《一代宗師》的編劇,我喜歡《一代宗師》遠勝於《師父》。《一代宗師》裡,武林泰鬥宮寶森胸懷遠大,想的是「南拳北傳」,想的是提攜後進,著眼的是「中華武林」。不囿於門戶、地域之見,看重的是「讓年輕人出頭」,不在意自己的最後一戰能否完美收場。
這才是一代宗師,是大教育家。《師父》裡的天津武術家們蠅營狗苟,格局狹小,他們顧忌的只是自己的眼前利益。沒有一個人身上有宮寶森那種大氣。即使主人公陳識,雖然功夫精湛,想的也只是揚名。
但是如果要求每一個老師都像宮寶森那麼心地無私,世間就沒有了教育。
如果要求老師和學生都不是目光短淺、急功近利的利己主義者,教育也就淪為了扯淡。
學習,在很多時候就是急功近利的,就是為了學以致用,為了出人頭地。
教育,很多時候也是急功近利的,就是為了養家餬口,賺取學費。(「開了武館,就是開了財源。」)
逐利之心,人皆有之,何錯之有呢?現代教育動輒被公知們批判為「急功近利」、「教育產業化」,實在荒謬!現代教育最嚴重的問題正在於政府主導的看似廉價的公立教育剝奪了無數企業家去做急功近利的商業教育的機會。政府所主導的行業,往往正是社會詬病最多的行業,是最缺乏活力的行業。這是由官僚體制所決定的,並不是什麼理念問題。
如果我們不能容忍急功近利的餐飲業,我們就會沒有飯吃。
如果我們不能容忍急功近利的房地產業,我們就會沒有房子住。
但是很多人偏偏不能容忍急功近利的教育。
電影裡的那個時代,天津武行蠅營狗苟,對內不把真功夫傳給每一個學生(「天津的師父都不敢(教真的))」,對外設置門檻來一致排外(「有個老規矩,打了八家武館,就可以在天津立足。」)。武術教育的從業者們心胸狹隘(「你打,被踢的武館不會容你。」),搞教育只是為了賺錢。然而那卻是中華武術的黃金時代,高手輩出,星光璀璨。正如電影結尾北方的各種刀鋒迎面而來,令人驚嘆。只想揚名,不想教真的的陳識老師用短短兩年就把自己的學生培養成了一個可以挑戰各大武館的青年高手。電影的結尾一戰更是構成了真正的教育——真正的教育與學習,常常只能發生在真刀實槍、酣暢淋漓的挑戰中。
那時的真實世界裡,「國家主義」大行其道。在以後的歲月裡,各國政府將陸續壟斷教育、醫療乃至許多行業。讓我們在電影的結尾來想像一下:政府若壟斷了武術教育行業,從此就再也沒有一個學生會因為老師覺得他「天賦不夠」而被開除(再也沒有一個老師擁有可以自由選擇學生的權利),鄭老爺子、鄒館長們也許會變身為在層出不窮的會議與上級檢查中口若懸河匯報工作的校長,每天大談蘇霍姆林斯基、杜威、誇美紐克;陳識們再也不用真刀實槍的用自己的本領去吸引學生,而是可以每天大談「只有不好的老師,沒有不好的學生。」可以通過撰寫武學論文和教育專著來成為一代教育家。
市場化的武學教育充滿了市儈的氣息,我們期待武術家們都像大俠(正如我們期待老師都像天使。)誰知道他們都像小商人一般粗鄙。如果我們都是學武之人,也許我們也都會呼籲朝廷來主導武學教育。只是這種選擇的代價是,武學輝煌的時代,會從此湮沒於歷史。那些精湛的技藝,從此失傳於江湖。從此,教育淪為扯淡,我們每個人都將習慣於大談「真正的教育」,並且不知自己為何活永遠在虛妄之中。
2016.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