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世界知識
晚清改革先鋒、詩人外交家黃遵憲(1848年~1905年)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寫於1896年《贈梁任父同年》(梁任父即梁啓超)的一首詩,在21世紀仍然發揮著激勵人心的功用。詩云:「寸寸河山寸寸金,離分裂力誰任。
杜鵑再拜憂天淚,精衛無窮填海心」。其中「 」,字讀「誇」,分裂、離析之意。2003年6月29日,溫家寶總理在香港發表演講時,引用此詩,鼓勵香港同胞「以杜鵑啼血之情去熱愛我們的香港,我們的祖國,以精衛填海之心去建設香港,建設祖國 」。同年9月13日,溫總理又在墨西哥引用梁啓超《嘉應黃先生墓志銘》中「明於識,練於事,忠於國」之句,闡明愛國之志。臺灣親民黨主席宋楚瑜2005年5月11日在大陸某高等學府發表講演後獲贈《贈梁任父同年》中的那首詩時,儘管那個「 」字被主人讀錯了,但正逢百年忌辰的黃遵憲恐怕也不會計較,因為,21世紀的中國,已經不是詩人一個人在醒著了。最有風度、最有教養的
外交家:熱情黃遵憲
詩人自古以情動人。黃遵憲熱情投身國家之邦交,悲情於國家之衰敗,激情獻身中國之變法,為晚清情愫最為切切之人。
1877年(明治十年)11月,29歲的年輕舉人黃遵憲以參贊身分,雄心勃勃地隨首任出使日本國大臣何如璋前往東京,此為破格提升。到1882年(明治十五年)3月調任駐美國舊金山總領事,其間在日本居留四年有餘。此間黃遵憲著重研究日本歷史,特別是日本明治維新史,後寫成一部50多萬字的《日本國志》。惜乎時人未給予相當的重視,數年後,中國竟慘敗於日本。而他本人卻被日本歷史學界稱為中國「最有風度、最有教養的外交家」。
其後黃遵憲歷任駐英國參贊(1889年)、駐新加坡總領事(1891年)及湖南按察使等職,出任晚清外交官長達15年之久。
任駐美國舊金山領事館總領事期間,適逢美國議院制訂了《限制華工條例》15條,對來美、在美華工及其他中國僑民作了許多無理限制,掀起排華浪潮。舊金山僑民深受其害,多名僑民被當地政府以「不衛生」為藉口而被捕入獄。此前,黃遵憲就此已向清政府提出對策,但未被採納。因此,他只能在自己職權範圍內,盡力保護中國僑民。他在視察舊金山華工聚住地之後,親自探望關押華工的美國監獄,並叫隨從丈量監牢面積,責問美國人:「這裡人多地窄、空氣汙濁,難道監獄裡的衛生條件要比華僑的住處好嗎。」經過黃遵憲的努力,被拘捕的華僑被全部釋放。憤怒的詩人寫道:「嗚呼民何辜,值此國運剝。軒瑣五千年,到今國極弱。鬼蜮實難測,魑魅乃不若。若謂人非人,竟作異類虐。茫茫六合內,何處是可託掛。」(《逐客篇》)
在國力衰微的情勢下,黃遵憲動用國際法,爭得了總領事給華工籤發執照的權利。從此,華工來往中美之間,有法可依。黃遵憲由此得到了海外華人的普遍讚譽。
中日甲午戰爭期間,黃遵憲被召回國,任江寧洋務局總辦。此後,得光緒帝召見,投身洋務運動,署理湖南按察使,並參與上海強學會、與譚嗣同等人創辦《時務報》,幫助湖南著名的改良運動領導人巡撫陳寶箴推行新政改革。一時間使湖南成為地方改革的大本營,也推動了1898年的戊戌變法。
維新變法失敗後,黃遵憲被免職,回歸廣東梅州故裡人境廬。晚年黃遵憲在牆上懸掛興中會會員謝纘泰畫的《時局全圖》。1904年冬,即黃逝世前一年,他在《人境廬詩草》最後一首詩《病中紀夢述寄梁任父》中寫道:「君頭倚我壁,滿壁紅模胡(糊)。起起拭眼看,噫籲瓜分圖。」何其悲壯也。
「倭人竟割臺灣去」:
悲情黃遵憲
梁啓超在《飲冰室詩話》中評曰:「要之公度(黃遵憲字公度)之詩,獨闢境界,卓然自立於二十世紀詩界中,群推為大家,公論不容誣也。」
作為晚清「詩界革命的一面旗幟」,黃遵憲的詩,不僅僅因為其「我手寫吾口,古豈能拘牽」的個性、勇氣和骨氣,更重要的,是詩人在多數詩篇當中,或直抒胸臆、或悱惻悠悠地表達了高尚正直的愛國情操。
詩人曾經數次到香港,其香港系列的詩,直接表達了拳拳赤子之心。詩人最末一次來香港,是光緒二十六年(1900 年),年屆五十三歲。他寫道:
四萬萬人黃種貴,二千餘歲黑甜濃。君看獨立山人側,多少他人臥榻容。早在在光緒十一年(1885年),時任駐美國舊金山總領事的38歲的黃遵憲,經過香港,寫七絕,詩曰:水是堯時日夏時,衣冠又是漢官儀。登樓四望真吾土,不見黃龍上大旗。
黃龍旗,國家的象徵。詩人對此尤為敏感。第一次來香港,他就曾在十首感懷詩的最末一首裡面說「山頭風獵獵,猶自誤龍旗」。
眼見得龍旗飄飄的年代在日本和西方列強的多重打擊下黯然逝去,國破而山河猶在,詩人在孤獨中或驚呼,或哀嘆。中法戰爭時,黃遵憲寫了《馮將軍歌》,熱情歌頌了馮子材將軍的英勇抗敵;甲午戰爭時,黃遵憲以極大的愛國激情,連續創作《悲平壤》、《哀旅順》、《哭威海》、《降將軍歌》、《度遼將軍歌》、《馬關紀事》、《臺灣行》、《書憤》等詩篇。在《悲平壤》中,他謳歌在平壤玄武門血戰犧牲的愛國將領左寶貴:「血雨騰飛飛血紅,翠翎鶴頂(左的帽子)城頭墮;一將倉皇馬革裹,天跳地踔哭聲悲」。鞭笞臨陣脫逃的清軍統帥葉志超:「三十六計莫如走,人馬奔騰相踐蹂;……一夕狂馳三百裡,敵軍便渡鴨綠水!」
及至中國戰敗,臺灣被割,最為了解日本的黃遵憲哭了:「城頭逢逢擂大鼓,蒼天蒼天淚如雨。倭人竟割臺灣去!」 臺灣是祖國的神聖領土:「我高我曾我祖父,艾殺蓬蒿來此土。糖霜茗雪千億樹,歲課金錢無萬數。」快起來抗敵啊:「成敗利鈍非所睹,人人效死誓所拒。萬眾一心誰敢侮!」
然而,詩人的吶喊,顯得那麼的微弱。老年黃遵憲無奈地表達:「鬥室蒼茫吾獨立,萬家酣睡幾人醒?」(《夜起》 )
「草完明治維新史,吟到
中華以外天」:激情黃遵憲
黃遵憲使日四年,是國人中第一個經過實地考察後寫出日本國歷史的學者,也是主張向日本學習的中國人的最早代表。其日本觀念,先是讚譽和學習,後在警惕和痛恨。
甲午之前,日本明治維新方興未艾,國力蒸蒸日上。黃遵憲為此段歷史作論,其《日本國志》裡記載「上至官府,下至學校,凡制度,器物,語言,文字,菲然以泰西為式」。並說道:「有志之士,前僕後起,踵趾相接,視死如歸。死於刀鋸,死於囹圄,死於逃遁,死於牽連,死於刺殺者,蓋不可勝數。卒以成中興之業,維新之功,可謂盛矣。」
為此,黃遵憲作長詩讚譽日本啟蒙志士,曰:「鎖港百不知,惟夢君先覺。到今鴂舌聲,遍地設音學。只一衣帶水,便隔十重霧。能知四國為,獨君識時務。」黃遵憲著實感到,經過國內巨變的日本,已經不再是中國能夠清楚認識的國度了。
1880年,黃遵憲通過對朝鮮信使金弘集的忠告,闡明了他的東北亞地緣政治主張。在他和中國駐日公使何如璋聯合給朝廷的建議中說:「故論中國今日之勢,能於朝鮮設駐紮辦事大臣,依蒙古西藏之例,凡內國之政治,及外國之條約,皆由中國為之主持,庶外人不敢覬覦」。這個建議後來部分被李鴻章等採納,導致中國積極介入朝鮮內務,與日本抗衡。此外,在他給金弘集送去的《朝鮮策略》一文中,還提出「自強之道,在實力,不在虛飾……今地球之上,無論大小,國以百數,無一國能閉關絕人者。朝鮮一國,今日鎖港,明日必開,明日鎖港,後日必開,萬不能閉關自守也必矣」。這又何嘗不是為中國提出的改革開放的主張呢。
黃遵憲全面總結了日本的歷史後掩卷長嘆:「草完明治維新史,吟到中華以外天。」作此書之目的,乃在於「擬草《日本國志》一書,網羅舊聞,參考新政」。但詩人熟悉國內官員信古疑今的陳舊思維,嘆曰:「嗟夫!中國士夫,聞見狹陋,於外事向不措意。今既聞之矣,既見之矣,猶復緣飾古義,足己自封,且疑且信;逮窮年累月,深稽博考,然後乃曉然於是非得失之宜,長短取捨之要,餘滋愧矣!」
面對日本的變法維新,黃遵憲「乃信其改從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樹立」。認為其「進步之速,為古今萬國所未有」。
晚清出國使臣,另一隻眼睛一直關注中國的改革,這是時勢使然。黃遵憲亦然。在日本,他就對何如璋說:「中國必變從西法。其變法也,或如日本之自強,或如埃及之被逼,或如印度之受轄,或如波蘭之瓜分,則吾不敢知,要之必變」。
回國後,在日本的經歷深刻影響到黃遵憲的維新變法思想。他預計日本在20年之後會變得強大,中國要「謀國經營,有備而戰」。但是,他的《日本國志》並沒有得到大清朝廷的重視,及至甲午之敗,詩人從一個外交家開始轉變為一個政治改革家。
其「行新政,倡民治」和教育興國的主張得到光緒皇帝的認可。1896年9月,急於變法維新的光緒皇帝在北京召見了黃遵憲。光緒問「泰西之政何以勝中國?」黃遵憲回答:「泰西之強,悉由變法。臣在倫敦,聞父老言,百年以前,尚不如中華。」言中學西方而又保持中國自信的意義不言自明。光緒帝「驚喜天顏微一笑」。乃決定要重用黃遵憲。不久,黃遵憲被任命為駐德公使,但由於德國方面拒絕而未成行。
1898年是黃遵憲政治生涯的頂點。是年正月,光緒皇帝向翁同龢索要《日本國志》。二月,樞臣進《日本國志》一部,但光緒皇帝又要了一部。四月,下詔定國是,布告天下,正式變法。隨後,光緒帝特命黃遵憲為出使日本的欽差大臣,本想待黃遵憲使日後回國入朝作改革變法先驅,後因百日維新之故,光緒帝三次下詔催促黃遵憲入京。但是,一次僥倖的痢疾使黃遵憲滯留上海,而躲過了百日維新失敗後之捕殺。在外國幹預下,黃遵憲脫身回籍。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寄希望於梁啓超等人,斷言「人言二十世紀,無復容帝制。舉世趨大同,度時有必至」。詩人以急切之心匆匆完成了58歲的生命歷程。
(責任編輯:李軍)